相诺
  建安二十二年,子建因为众多事端而生生失去了宠爱,子桓如愿被立为世子。从那次的事情之后,甄洛更加清冷郁郁,她几乎不笑,每日只躲在明瑟居中清净度日。郭熙深得子桓之心,她天性活泼,聪颖非常,自有小家女子的灵巧。不似自己,端持自许,放不下骄傲,放不下自尊。可若是这些都放下了,拿什么安身立命呢?
  三年间,他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了,也不过是尴尬。原本情浓的人,忽然就失去了情意,比陌路人还不如。至少陌路人是有善意的,可是他们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怨,还有依稀的恨。或者说,恨是单方面的,她只有失望。
  建安二十五年,一世枭雄魏王曹操薨逝,子桓如愿以偿的即位为魏王,亦袭丞相之位,改元延康。但是这哪里阻挡得了他的野心,此时他已大权独揽,半壁天下皆在他的掌中,冬月,没有人能够阻止汉家的国祚终结,绵延四百年的汉家天下终究落到了曹氏的手中。三次禅位之后,他登临至尊,改元黄初,定都洛阳,大赦天下。
  所有人都去了新都,可是她偏偏被留在了邺城。
  冬日的邺城气候寒冷,夜晚衾凉枕寒,一觉起来才发现庭院里落满了皑皑白雪。大雪仍在继续,鹅毛一般空中盘旋飞舞,天地寂寥,仿佛只有雪花热闹如斯。她披着厚重的狐裘,踱至庭院之中,院中的红梅花猎猎绽放,在一片苍白的环境中,娇艳夺目。甄洛命侍女折下几枝回屋插屏,生着圆圆脸蛋的侍女年岁甚小,一团孩子气,她看了看其他人,才想起来,留守在邺城的除了她,就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弱病残了。他们都是被放弃了的人,不配与繁华作伴,衬不上新朝的欣欣向荣。
  听闻,献帝将两个姿色倾国的女儿也献给了新帝,一并封了夫人。曹丕身边一时间美女如云,皆受到了无限宠爱,却没有人能越得过郭熙,她被封了贵嫔,在没有皇后的前提下,她便是后宫中的绝对主人。大家似乎都忘了,新帝的正妻还活着,就在邺城。
  “曹氏出身卑微,自然喜欢以贱人为尊。凭郭熙的身份,也配!”贴身的侍女愤愤道。甄洛示意她噤声,环顾左右,虽然空无一人,但谁又知道是否隔墙有耳呢?她的存在毕竟是个不光彩的事情,一日不死,便会让新帝如鲠在喉。眼下风声鹤唳,一点错都会万劫不复。
  何为贵,何又为贱?中山甄氏百年大族,诗书世家,天下显贵,否则当年袁氏也不会费尽心力求娶于她。可是那又能代表着什么,袁氏一覆亡,没有人会在意她是不是贵女,她终究像所有的战利品一样落入别人的囊中,以卑微之姿换得宠爱和怜惜。可惜,她连卑微都装不好,骨子里叫嚣的骄傲让她不伦不类。
  贵女身份,除了满腔的诗书,满心的礼教,就只剩下一身的不甘和疲惫了。
  雪还在下,一直持续到了年关,积雪封了路,街上少行人,整座邺城空寂如死城。这个年,原来寂寞如斯,没有丈夫,孩子也不在身边,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她还是那个战乱流离的孤魂野鬼。
  新年的傍晚,雪终于停了下来,甄洛坐在窗边抚琴。户牖微敞,露着外面的白雪红梅,手虽然冷,心却平静。然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对面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平日里的衣章华美被简朴素衣取代,头上没有戴冠,只以青色的纶巾束发,俨然一个清秀俊逸的文人。
  没有想到他的到来,在这样敏感的时候。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哥哥终成胜者,他的日子必定是不好过的。可是他却骤然来了邺城,来到她这里。他们两个之间,如果不隔着那么多的口舌是非,该是一时知己。伯牙子期隔着身份地位,以高山流水遇到知音,如果隔着性别呢,是否能从诗的字里行间读出相似的心境和追求?
  她没有慌乱,反而笑了。
  走至檐下,庭院空无一人,她对他说:“大雪封山,君何能来?”稀薄寒凉的空气中,她的呼吸喷薄成团团白气。对方亦笑得磊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微微湿润起来。好像看到他坐在骏马之上,穿越万水千山,雪裹满了他的全身,寒气冻结了他的眉毛眼睫。精诚所至,真的会金石为开吗?人心有的时候只会比金石更加坚硬。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隔着空荡荡的庭院,他们保持着相望不相亲的距离,甄洛纤纤瘦弱,却如蒲苇一般,柔韧倔强。
  “我被封了安乡侯,赶出了洛阳。我想这一世或许再也难见到你了,所以便自作主张,北上来见你一面。”他是个赤诚之人,眼光灼灼好像能融化满园的冰雪。当初第一次见他时,还是个倨傲的少年,她年长他许多,只觉得后生可期。也不知道何时,他已经这么大了,多了沧桑沉稳,少了书生意气。弹指一挥间,暗里流年偷换。
  她盈盈一拜,道:“安乡侯的心意,甄洛感佩于心。”
  他似乎想过来,扶起她,却犹豫了片刻后,仍在站在原地。眼角滑过一行清泪,酸涩又悲伤。心中就算有千万绪,奈何人间没有安排之处。他迟了一步,便迟了一生。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屋宇檐角都有些森然可怖,偶尔有人声传来,看来仆婢们已经将年夜饭准备的差不多了。
  他对着她拱手一拜,准备告辞离开,眉角眼梢因为久立,好像都结着霜花,甄洛听到他的声音荡漾在寒风之中,颤颤地:“今日一别,恐相见无期,植只想说,若有来世,植定然比兄长早一步遇到你,彼时定然不会放手。阿洛,你可愿意许我一个来世?”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唐突的称呼自己,然而这句话像是已经在心里重复过千百遍,他唤的如此自然。
  朔风呼啸,周身冰凉,她已经没有知觉了。隔着雾蒙蒙的前方,她的心中反反复复吟诵着他写过的诗句,若有来生……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1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对方的笑容湮灭在凄风之中,他又是一拜,果决地离开。曹植以为自己必死,此为长绝,却不想先离开的竟然是甄洛。
  1诗句出自曹植的《七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