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崎岖还记否
  我躺在床上,只觉得风一阵紧似一阵,那哨声我不喜,吩咐玉梅关了窗。
  身边为我诊脉的御医并非我熟悉的万御医,而是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唇上蓄了短短的胡子,眼睛透出一点阴翦,此刻正皱着眉欲说话。我暂没空顾他,要他先噤声,自己只细心听外间的对话。
  这样一来,外间的对话便也听得七七八八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惠妃的声音永远那般温柔似水。
  “臣妾给皇上请安。”这声音婉转如黄莺出谷,若我记得不错,该是陈宝林。
  “平身。”沈羲遥的声音透着淡漠,令我陌生。
  “陈宝林做了几样点心臣妾觉得不错,便自作主张带她来,给皇上尝一尝。”惠妃的声音带了笑意。
  “哦?”沈羲遥仿佛有点兴趣:“是什么?”
  “是臣妾母家送来的一点特产,倒是常见之物,不过新鲜一些。”陈宝林的声音有点怯怯的,令人闻之欲怜。
  “是桂花糖糕和蜂蜜枸杞藕粉羹。”陈宝林的声音再度响起:“秋日天气燥,这两样最是滋补,还请皇上尝鲜。”
  “这时节有新鲜桂花确实不易。”沈羲遥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宝林有心了。”
  如此沉默片刻,我心中疑惑,若是沈羲遥表现出不耐,惠妃是善察言观色之人,定会告退。她二人非口拙之人,何况于皇帝独处,不该令气氛冷场啊。
  正想着,只听惠妃开口了,不若往日淡定自若,反而透出明显的迟疑来。
  “其实臣妾带宝林过来,是有事想向皇上禀告。”有轻微的“窸窣”声传来。
  “你们先起来。”沈羲遥的声音多了一点起伏:“何事这般郑重?”
  “嗯??”惠妃犹豫片刻开口道:“臣妾与陈宝林今日用午膳事,听她无意说起一件事,臣妾觉得此事重大,便带她来见皇上。”
  “但说无妨。”
  “禀皇上,皇上亲征时,一日臣妾往御花园赏花,见皇后娘娘与裕王殿下同游御花园,且详谈甚欢。当时臣妾并未觉得什么,只想着裕王虽监国,但也该顾忌祖制不进内廷。”陈宝林的声音依旧甜美动听,但听在我耳中,不啻于一柄柄利剑刺入身体。
  “其实裕王监国忙碌,留宿海晏堂也是应该。”惠妃似打圆场。
  “仅此而已?”沈羲遥声音中有丝丝不耐。
  “还有。”陈宝林急急道:“皇上凯旋归来前几日,臣妾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宫人说娘娘正在见客,臣妾便在外候着。等了半个时辰,坤宁宫的小宫女秋雁请我进殿等,正巧看见皇后娘娘与裕王往后侧殿去了。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出来,便告辞了。”
  “也许皇后娘娘与裕王商议大事呢。”惠妃语气中颇多嘲讽。
  “怎会?”陈宝林似未听出分辨道:“若是商议大事,为何要把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遣出来,只留蕙菊一人守在门外呢?”她想了想还道:“也不必关窗啊。”
  “皇上??”惠妃的声音郑重起来:“臣妾劝不住陈宝林多想,加上曾听到宫中一些传言,便带她来了。”
  “传言?”沈羲遥的语气里竟含了笑意,却令我汗毛耸立。
  “什么传言?”他的语气那般自在悠然,仿佛惠妃将说出一个好笑的笑话一般。
  “臣妾曾听说,娘娘与裕王??”惠妃似不敢说,但终还是开口道:“曾过从甚密。”
  “砰!”一声,想来沈羲遥砸了杯盏。“荒谬!是谁在传这等无稽之谈?”他的声音怒极。
  “是??”惠妃犹豫片刻,声音低了低:“是月贵人。”
  沉默,许久的沉默,我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着,欲蹦出胸腔。
  玉梅满脸气氛,欲冲出去,我拉住她的袖子,摇摇头。我倒要听听,她们还要说什么。
  “月贵人,”沈羲遥的声音懒懒的:“她说了什么?”
  惠妃半晌未语,之后低声道:“臣妾不敢说,皇上若想知道,让月贵人自己说不是更好?”她的声音里带了些畏惧。
  再次沉默的当儿,我一颗心直悬在嗓子眼,我相信沈羲遥不会传皓月,毕竟我与羲赫的过往是他不愿人知道的秘辛。
  “张德海,传月贵人过来。”沈羲遥的声音在寂静的殿阁中响起。我的一颗心狠狠坠落,沈羲遥传皓月,用意何在?
  外殿寂静片刻后,陈宝林柔柔的声音响起:“请皇上尝一尝臣妾的手艺,这藕粉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我平复起伏不定的胸口,要玉梅递杯水给我,正对上御医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么不是万御医?”我疑道。
  “回娘娘话,万御医近日告病在家,是以臣来为娘娘诊治。”他的声音平而哑,令人觉得似吹过落叶的秋风一般萧索。
  “不知如何称呼?”我笑一笑。
  “小臣姓闫。”他垂下眼。
  “可是门里有三的闫?”玉梅递上水茶盏。
  “不,是阎罗的阎。”他的声音愈低,直如从九幽地底传来,令我打了个寒战。
  我正欲开口,只听外间响起小太监的通报声:“月贵人到。”
  “臣妾参见皇上!”皓月的声音如往昔般柔中带怯,令人怜惜。
  “平身。”沈羲遥的声音冷而远。
  “月贵人,之前你曾与本宫说起之事??皇上也想知道。”惠妃的声音听起来似有十分为难。
  “不知惠妃娘娘所说何事。”皓月讶道。
  “便是??”惠妃欲言又止。
  “惠妃说,你告诉她,皇后与裕王有私?”沈羲遥的声音带了不悦。
  “皇上??”随着扑通一声,皓月的声音再度响起:“臣妾??臣妾??”
  “到底有还是没有?”沈羲遥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怒意。
  其实,外殿里怕是除了陈宝林,其他人都知道我出宫这一段吧。
  “这??”皓月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
  “你说!”沈羲遥的声音突然很平静。
  “当初皇上不许娘娘出坤宁宫,也不见她。她耐不住坤宁宫冷清偷偷跑出去,不想遇到裕王,几次相会生出情愫,还互换了定情信物,娘娘十分宝贝地藏在了小匣子里,等闲人不能接触。”皓月的语气十分平和,好像只是在讲路过御花园看到什么一般:“后来裕王出征前曾说凯旋归来后要娶娘娘,娘娘没有拒绝,更乔装出宫相送。”她顿了顿,见沈羲遥不说话,又继续道:“后来她与皇上相遇又宠冠六宫,时常自得,看不惯柳妃分宠就施了手段让皇上厌弃柳妃。”皓月停了片刻解释道:“她在衣服上用了一种特制的香料,有淡淡奶香,婴儿喜欢闻。所以玲珑不要柳妃只要她。又言语激怒柳妃,令她在皇上面前失仪。”
  “臣妾记得,开始皇上您不满柳妃不喜欢玲珑,臣妾还想着哪有生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的。”惠妃适时插进一句话来。
  “后来她见柳妃不倒,正好小桂子懂些蛊术,她便授意小桂子向柳妃下蛊伤她,借此扳倒柳妃。”皓月的声音略带了激愤:“之后她怕事情败露,安排小喜子暗杀小桂子,被小桂子发现,才去刺杀她的。”皓月顿了顿:“当时裕王拼命取了白虎鼻骨回来,皇上也不惜一切为她治疗,总算救得性命。”
  陈宝林惊讶的声音响起:“裕王对皇上如此忠心,连命都不怕也要去取老虎的鼻骨,实在令人感动啊!”
  惠妃冷哼一声:“臣妾请皇上想想,若不是用情至深,又是否太过忠心?”
  沈羲遥一言不发,我不知他对那些话作何感想,只盼他是信我的。
  “惠妃很早便知这些了?”沈羲遥的声音愈发冷淡,透出心中不快来。
  “回皇上话,臣妾也是断断续续知道的。”惠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
  “月贵人你又为何不告诉朕呢?”沈羲遥的声音带了戏谑。
  “臣妾??”皓月一时无言以对。
  沈羲遥质疑的合情合理,既然知道这些损伤皇家体面的事,一直沉默却在这么多年后重提,那当初是把皇帝放在哪里?
  “毕竟臣妾是皇后的家生丫头,虽然不满她的所作所为,但那么多年的情谊不能不顾。”皓月抽泣着:“臣妾自幼卖进凌府被管家收养,自臣妾成为美人后她怕事情败露,便拿养父的安危威胁臣妾。臣妾一方面顾及感情,一方面担心养父安全,只好沉默。”
  “那你又为何告诉惠妃?”沈羲遥质问道。
  “臣妾虽得了皇上的宠幸,却并无宠爱,只能幽居深宫。”皓月的声音趋于平和:“一方面心中自苦一方面孤单无依,一次在御花园独自哭泣时被惠妃看见,悉心安慰,从此结下缘分。”
  惠妃适时道:“当初臣妾在御花园散步,听见有人哭,看到是月美人还以为大家因为她由宫女成为美人欺负她,也奇怪她为何不依附正得盛宠的皇后成为红人。当时月贵人什么都没告诉臣妾,只说思念亲人。后来臣妾偶尔去探望她,见她总是愁眉不展又为家人祈福,慢慢才知道这些的。”
  “你们说的这些,与皇后素日为人千差万别。朕不愿信一面之词,但也会彻查。只是,”他顿了顿,语气森然起来:“惠妃既也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朕?难道看着朕冤枉贤好人头戴绿帽十分开怀?”
  “臣妾不敢!”惠妃的声音十分惶恐,甚至带了些哭腔:“臣妾一向不听这些闲话,也一直觉得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堪为表率。月贵人所言臣妾一直半信半疑,毕竟涉及皇家颜面皇后与裕王不会不顾。后来皇后病重在蓬岛瑶台休养,裕王又去为太后祈福,臣妾想着即使是真他们也分开了,便不提了。”
  “哦。”沈羲遥的声音很平静:“原来如此。”
  他突然开始笑,先是轻声的笑,之后是大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这藕粉确实不错。”他的声音轻淡:“想来皇后也会喜欢。张德海!”
  “奴才在!”
  “送去侧殿给皇后尝尝,再看看御医诊断的如何了。”
  我下了床,朝阎御医一笑:“本宫方才听得太入神,竟忘记问你是怎么了。”说着抿一抿鬓边散发,将钗环正一正道:“既如此,你便直接跟皇上回话吧。”
  阎御医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旋即低下头去。他的声音带了滞顿,仿佛心中十分挣扎。“娘娘可想好了?臣直接向皇上禀告?”
  我点点头,轻视了他的异常。
  “臣遵旨。”他深深弯下腰去,直到我走出侧殿,余光里他还躬着身子。
  霞色烟波锦妩媚,赤金凤凰步摇高贵,银色披风迤逦,又透出清冷来。我面上挂着月光般淡雅的笑意从容走出,似之前听闻皆无一般。
  外殿几人见我出来仿佛见鬼一般,面面相觑,皓月更是脸色煞白将头深深低下。
  “臣妾给皇上请安。”我缓缓一拜。
  “皇后请起。”他的语气温柔,多了素日没有的客气。
  他终究还是介怀的吧。
  这当儿,惠妃先反应过来,向我施礼。我见她动作大方面色自然,好像先前声讨之人与我半分关系也无,不由对她的处变不惊暗暗赞许。随着她起身,另两人也跟着请安,皓月虽强自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身躯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而陈宝林,动作生硬还差点碰倒了椅子,更是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声如蚊呐。
  “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我坐到沈羲遥旁,朝他微微一笑道:“还请皇上恕罪。”见沈羲遥略有迷惑的表情又道:“那藕粉想来必定清甜可口,可臣妾方才听了一些话,便没了胃口。皇上赏赐之物臣妾本该吃完,此刻只能请皇上恕罪了。”
  沈羲遥“呵呵”一笑道:“无妨的。”话音未落他神色一变,严肃道:“皇后既都听到了,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起身朝他一福,淡淡扫一眼皓月,平缓道:“既都无稽之谈,又有什么好解释的。臣妾素日里如何,对玲珑如何,公道自在人心。说臣妾嫁祸柳妃,想必皇上应该有印象,柳妃下狱后臣妾曾力证她的清白。若是臣妾设计除掉她,大可坐实了此事,何必多此一举?”
  我又缓缓施了一礼:“不过臣妾还请皇上彻查当年之事。”说罢看着沈羲遥的眼睛解释道:“当初那毒药御医也束手无策,可见凶猛。而小桂子若是因为发觉臣妾要灭口临时起意来刺杀,试问一个曾洒扫宫道后进入坤宁宫的小太监,那毒药从何而来?怎可能触手可得?”
  我回过头看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皓月,平静道:“月贵人也说了,自她成为美人之后便与臣妾少了来往。臣妾记得月贵人得宠时臣妾与皇上还未相知,那之后的事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至于裕王??”我将一绺散发别在耳后,却突然不知怎样解释。毕竟我与羲赫之间,怕没人比沈羲遥更清楚了。那么承认自然落下罪名,否认会令沈羲遥对我之前所说产生怀疑。我该如何?
  “好了,皇后不用再说了。”沈羲遥挥一挥手:“朕心里清楚。”
  “可是皇上??”皓月犹自挣扎。
  惠妃神色一动也道:“毕竟涉及纲常,皇上还是??”
  “够了!”沈羲遥的脸色极其不悦,这是他心底最不愿被触及的秘密,恐怕他希望天下再无人知晓,有损他与生俱来的骄傲。他说罢掼出一只茶盏,那上等汝窑青瓷盏落地化成尖利的碎片四散而去,带着帝王之怒咂在每个人心上,令人害怕。
  众人皆跪了下去,我闭上眼,苍凉而悲伤的情感蔓延至全身。一别当年欢好时,离愁别恨、心静神宁,此时回首,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朕会彻查当年之事,看看到底是否有人主使。”他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惠妃平日照顾皇子辛苦,还是少听些闲话。柳妃到底如何朕心里有数,不必再提。”沈羲遥面上显出倦色,想来这么多陈年之事突然摆出来,不仅勾起了他诸多回忆,也有很多不快吧。
  “惠妃平日带皇子已经十分辛苦,还是少听些闲言碎语。陈宝林私自窥上,凭臆断散布谣言,降为采女。至于月贵人??”沈羲遥眯起眼睛,“禁足掖庭好好思过。”
  他说罢摆摆手:“都退下吧!”
  “皇上,您怎能这样不公?”皓月哭嚷道:“臣妾并未妄言,说的都是真的啊!”
  沈羲遥脸上显出不耐来,他最在意的不是当年柳妃与我的纷争,也不介意为争宠女人们使的一点心思,他介怀的,根本就是我与羲赫的过往,所以谁都不能提,不许提,甚至,知道的都该去死。
  “皇上,臣妾还有话要说!”惠妃敛容跪在地上,神色凝重而忧伤,眉头皱起,唇角抿起,是下了很大决心,大有不管不顾的架势。
  是了,她怎会这般轻易就收场?一定还有后手吧。唇角轻轻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想到先前沈羲遥质问我的那份密报,其实已经引起嫌隙。那么,身为冯家女儿的惠妃,会不会掌握了更多要一次发难呢?
  她既然已经与我撕破了脸,也就不怕再扯碎一点了。
  沈羲遥本已转身,闻她此言微微侧头冷冷道:“惠妃还要说什么?”
  惠妃面色苍白,只见她郑重地朝沈羲遥磕了三个头,这才沉声道:“臣妾接下来的话说完,皇上要贬要杀臣妾皆无二话。但臣妾实在不能容忍皇上枕畔有人居心不良,皇上信赖之人妄图取而代之!”
  她看了我一眼,又深情地看向沈羲遥:“皇上方才质问臣妾为何不早说那些事,臣妾苦于没有证据将信将疑。而今日皇上被她蒙蔽如此护短,臣妾实在怕,也实在忍不住了。”
  “惠妃的意思是,你有证据?”沈羲遥语气似平静的海面,可又有谁知道那下面暗藏的波涛呢。
  惠妃再看一眼我,无所畏惧道:“是的,臣妾有证据。”
  “你都知道什么?”沈羲遥的语气颇危险。
  惠妃深吸一口气,迟疑了片刻,似有所顾忌。但下一瞬她已下定决心抛开一切沉着道:“臣妾知道凌氏曾被囚于冷宫,后靠怡妃去了浣衣局。她知道皇上对她余情未了,便借丽妃生辰宴再度出现。”她双手交握在裙上,语气中带了一点激动:“一天臣妾祖母去上香救下个奄奄一息的姑娘。祖母慈悲带她回府,知道她曾是浣衣局宫女被放出宫。可她不到二十五,祖母生疑几番试探下她终于说出实情。”惠妃仰起头看沈羲遥:“今日她也到了,皇上可愿听一听?”
  我看着沈羲遥,他蹙起眉不应也不拒绝,片刻后道:“宣。”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愿见,或者说,他为何要见。而我也不知,惠妃找来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殿门打开,透进一点阳光,细小的飞尘中一个布衣女子慢慢走进。她颤抖着跪下,结结巴巴地请安。
  “贞儿,你曾是浣衣局的宫女,可记得谢娘这个人?”惠妃的语气温和。
  “奴婢记得,谢娘是怡妃娘娘带来的,素日仗着有娘娘撑腰与咱们都不太亲近,倒是与奴婢的同乡小蓉相熟一些。”
  “小蓉现在何处?”惠妃问道。
  “小蓉??”贞儿语气里有些哽咽:“小蓉已不在了。”
  “她为何不在了?”
  “当日丽妃娘娘生辰,谢娘想去看,小蓉劝了好久她都不听,小蓉没办法去找她,不想谢娘故意弄出动静被皇上注意到带走了,小蓉却替她挨了四十下板子死了。”贞儿说着哭起来:“小蓉行刑时奴婢曾求公公们轻一点,不想公公说谁叫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他们也没办法。”
  贞儿哭得一抽一抽的,断断续续道:“小蓉弥留之时奴婢陪在身边,她说这可惜等不到出宫看谢娘与心爱之人相守了。还说谢娘告诉她那人英俊伟岸又有权势,还说自己想办法来浣衣局就是为了能在二十五出宫去的。”
  我心头一跳,看向沈羲遥的脸色,果然暗了下去,眉宇间也有雷霆之势。他与我只见最大的心结,就是羲赫。但我不能解释,我一解释,便是证实了那段不能为人所知的过往。而惠妃,怕也是料定了我不能在沈羲遥面前解释,不能将这秘密坐实,有口难言吧。
  “那你为何能出宫?”惠妃轻轻皱起眉:“本宫查过,你不足二十五。”
  “小蓉死后不久,谢娘找到奴婢给了奴婢一张出宫文书,说是希望小蓉与奴婢所讲的一切都不要泄露出去。”贞儿语气里透着害怕:“当时她服饰华贵语气透着威胁,奴婢不敢不应,也想早日回家。可是奴婢回家后不久,家人遭到暗害,奴婢几番躲避幸得冯老夫人相救,这才留下命来。”
  一直沉默的陈宝林突然插嘴道:“恐怕是那人怕你泄露她的秘密,要赶尽杀绝。”
  “贞儿,你抬头看看,谢娘可在这殿中?”惠妃语气庄严。
  贞儿哆哆嗦嗦地抬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迟疑着答道:“是??是这位穿红色衣服的娘娘。”
  我看着她的眼睛,带着淡淡笑容问道:“贞儿,你可敢保证自己说的无一句虚言?”
  贞儿害怕地看一眼惠妃,往后缩了缩,点了点头。
  沈羲遥看了众人一眼,淡淡道:“惠妃,这就是你要说的?”语气中透出不耐来。
  惠妃顿了顿,摇摇头道:“臣妾有许多话要说。”
  “那你说吧。”沈羲遥坐在龙椅上,端起一杯茶慢慢饮了一口。
  “凌氏为回到皇后宝座,找到心腹蕙菊,让她借出宫探亲之际向兄长传递口讯。先是冒充回鹘军队劫走大军粮草迫使皇上不得不放下至尊身份向民间借粮,然后她三哥出头,为此皇上必须送她回坤宁宫。”她磕了个头:“臣妾有人证。”
  “哦?”沈羲遥看着惠妃,眼神里没有一丝情绪:“那就传吧。”
  门再度打开,一个纤瘦的女子走进来,是当日在养心殿里服侍我的素心。
  “奴婢素心,给皇上娘娘请安。”她一袭湖色右衽,疏疏绣了苍劲的翠竹,双环髻上是碧玉珠花,整个人清新中透出坚韧,在这样沉闷的殿中令人眼前一亮,显然是着意打扮过了。
  “素心,将你告诉本宫的,再告诉皇上吧。”惠妃柔声道:“不用怕,有本宫在。”
  素心朝我们磕了个头:“奴婢僭越。其实皇上待娘子很好,奴婢开始以为她是未得册封的妃嫔,因为她偶尔会抱怨无名无份什么的。”她朝沈羲遥投去一眼继续道:“一次奴婢陪她去御花园,在九曲长廊上她说要奴婢去取些吃食。当时奴婢发现花丛中有个宫女,但没多想。匆匆回来后听见她与那人说什么帮忙,什么回去之类,那人还跪下了。后来几次她去御花园总会想法支开奴婢,奴婢悄悄观察着,每次都是那个宫女与她相见,两人商量着什么。”素心停了停:“之后她离开养心殿,奴婢被送出宫,后面也就不知道了。”
  惠妃看向沈羲遥:“素心说的宫女便是皇后身边第一得力的大侍女蕙菊,皇后借她与宫外互传消息,皇上可命人查记录,看蕙菊那段时间出宫是否十分频繁。”她一鼓作气道:“臣妾怕冤枉好人,刻意查了蕙菊去的地方竟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凌三公子经营的票号,有票号伙计为证。”
  沈羲遥点点头不说话,我看他神色不虞,知道先前的密报加上这些人的证词,他已再度怀疑起我来了。
  惠妃转向我,语气中多蔑视:“皇后娘娘,蕙菊姑娘一向与您形影不离,怎么今日不见踪影?”
  我平和一笑却不理她,惠妃见我不说话,正欲再说什么,沈羲遥道:“仅凭此,不能说明皇后操纵战事。”他此话一出,等于承认我在养心殿那段无名无份的日子。
  惠妃闻言一喜,沈羲遥既然变相承认了,她自然就不用再顾忌皇帝不愿人知这些秘密的心思,可以更加放开一些,一次置我于死地了。而我,也隐隐猜到惠妃要说什么。
  “皇上若是愿查一查,可以发现裕王大军在前线每日配给并未因粮草被劫而减少。”她着重了“裕王”二字。
  “裕王大军为何不减少每日配给,恐怕是不想影响军心。商人讲究一个‘信’字,本宫的三哥素来言出必行,只要答应何时送到绝不会延迟一天。”我的语气带着自豪:“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信任三哥将如此重要之事交给他去办,他遍布南北的生意也不会做得那般顺畅。”
  “是吗?”惠妃笑起来,“那娘娘如何解释这次皇上亲征,粮草晚到了两日?”
  “本宫听闻北边暴雨冲毁了桥梁,连夜修桥补路才耽搁了。”我心突突跳着,面上还是一派自然。
  “难道不是娘娘存了太后下嫁之心,这才授意粮草晚到?”惠妃冷冷道。
  “你??”我被她的话恼了:“本宫怎会有这样的心思。”
  惠妃朝沈羲遥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
  “这封信还请皇上过目。”她解释道:“因为凌大人把持朝政多年,臣妾母家怕以奏章形式上呈会被扣下或走漏风声,只好请臣妾交给皇上,以正皇上视听。”
  她说得这般严肃,沈羲遥面上闪过一丝松动,他朝张德海一点头,后者将那张纸送了上来。
  我小心觑着沈羲遥的神色,只见他本无表情的面上逐渐阴沉,眉宇间蕴藏许久的雷霆终于要爆发出来。
  “哼。”他冷冷一笑,看向我的目光如数九寒冬般严酷,“皇后,对于惠妃所说,你可有辩解?”
  我盯着他手中那团纸,心里打鼓,不知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只好叩首道:“臣妾从未做过不利于皇上之事,不知该如何辩解。”我浮上一个凄婉的笑容:“若说授意粮草晚到,这样大的罪名臣妾担不起,凌家也担不起。先不说粮草晚到没有影响皇上得胜,就算皇上此战未胜,凭借大军的保护也一定能安然归来。何况储君未定,臣妾有何把握坐上太后之位。至于太后下嫁更是骇人听闻,先不说纲常祖制摆在那里,臣妾就算不爱惜自己的清誉,也会为轩儿考虑啊!”
  沈羲遥看着我,眼中的怀疑、悲伤、愤慨、怨恨交杂,却没有一点温暖与信赖,一丝怜惜与感情。
  “你自己看吧。”他说着将手中的纸扔给我。
  一片纸仿佛乌云罩在顶上又缓缓飘落,我捡起来,只觉得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那般熟悉,可内容却又那般陌生。
  “这是你让蕙菊送出去的密信。”惠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上面你三哥问你一切准备妥当,若是即刻送往前线可保粮草无忧,若是迟个几日战事怕有变化。他是襄助还是观望。”惠妃的表情充满鄙视:“而你的回信则说,与其受人制约不如凤临天下,也能与心爱之人光明正大地长相厮守。至于悠悠之口,千百年后也许另有评说。”
  我盯着那些字,一笔一划都仿佛出自三哥与我之手,一分不错,甚至起承转合停行顿止的习惯都一模一样,连我自己都说不出哪里有异。一时冷汗涔涔如芒在背,在这般确凿的证据面前,沈羲遥怕是信了惠妃所言吧。
  我有些无助地看着沈羲遥冷漠的眼,“皇上,臣妾绝无此心。”
  而这样的解释多么苍白,连我都觉得听起来那般可笑。毕竟,我与羲赫有情,情深,正是沈羲遥心头一根利刺,他留羲赫监国何尝又不是试探?
  沈羲遥没有说话,将头别过一边。
  “小姐,您怎能这样做?”皓月带了哭腔愤慨道:“即使你与裕王钟情多年,可皇上对你天地可鉴,你怎能??怎能存了这样的心思谋害皇上啊!”
  沈羲遥深深叹一口气,那里多无奈与苍凉,带了怒意与悲伤,令人闻之心酸。我看着他,只觉得他那般遥远,那般陌生。在这样严丝合缝的证据面前,他还能信我几分?
  “皇后,你真令朕失望。”他看着我,一瞬间似苍老许多般:“你去明镜堂闭门思过吧。”
  “皇上!”陈采女高声唤道:“凌氏意图谋逆、干涉朝政、秽乱后宫、陷害贤良,怎能仅仅思过便能饶恕呢!”
  “那依采女之见,应该如何?”沈羲遥怒极的面上浮上一丝笑意,看得人遍体生寒。
  “臣妾以为,自当凌迟处死。凌家满门抄斩。”陈采女说得理直气壮。
  沈羲遥点点头:“有道理。”他转头朝张德海道:“陈采女当庭咆哮对朕不敬,该是什么罪名?”
  张德海一愣,低声道:“回皇上,这是大不敬之罪,按律抄斩。”
  沈羲遥“唔”了一声:“朕仁慈就不要你的命了,你就搬去繁逝吧。”
  他这般护我令众人觉得不公,却又不敢再说什么。
  陈采女看着惠妃,求助般道:“惠妃娘娘,救救臣妾啊!”
  惠妃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对沈羲遥道:“皇上,陈采女说得不无道理。”她望向沈羲遥道:“皇上是明君,臣妾私心想着,皇上是要得到更多证据才问罪吧。”说罢又看了我一眼:“明镜堂是休身养性的好地方。既然皇后身体不适,还是早点传唤御医医治的好。”
  我一愣,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收起对我的敌意,这般体贴地提醒我注意身体。当下淡淡道:“不劳惠妃费心。”
  沈羲遥似也想起了我的不适,问道:“方才御医怎么说?”
  我朝他拜了拜道:“方才臣妾还未来得及问。”
  “那便传御医过来吧。”沈羲遥对我说话的语气虽然仍柔和,但这柔和却是盖在冰上的一块软帕,底下其实已寒冷至极。从他的语气中我也能听出他的愤怒与怨怼,只是碍着帝王的身份,碍着皇家颜面,只剩下客气而已。
  “臣参见皇上,参见几位娘娘。”阎御医走进殿中,一躬到底。
  “你方才为皇后诊脉,可好?”沈羲遥问道。
  “回皇上话,皇后娘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甚的缘故,只要放下心中杂事便可调理好。”他朝沈羲遥再躬身道:“臣方才在后面听到一些,以臣之见,明镜堂冷情,礼佛之人需茹素,娘娘此时并不适合。”
  “哦?”沈羲遥挑挑眉:“你不是说皇后身体并无大碍么?”
  阎御医答道:“臣恭喜皇上,娘娘已有身孕。”他虽说恭喜,面上却一丝笑意也无,反而严肃道:“娘娘身体是无大碍,但腹中胎儿需要营养,所以需得好好调理与休养。”
  这天大好消息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平淡无奇,完全听不出“好”意。
  沈羲遥一愣再一喜,面上不由就露出笑容来。他看着我道:“皇后还是太清瘦了,一点都看不出。”
  阎御医露出一点笑,只是那笑怎么看都像硬挤出的一般。
  “娘娘只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自然是不显的。”他说完似也意识到问题所在,白了脸跪在地上。
  我如闻晴天霹雳,几乎登时要软在地上。而沈羲遥的面色,也瞬间煞白。他闭了眼,额上青筋高高鼓起,手握成拳,语气是极力压抑后略有颤抖的平和:“你是说,皇后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阎御医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回皇上话,是的!”
  皓月喃喃道:“两个多月??皇上出征了三个半月,回来也近一个月,皇后怎么会只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她抬头望向我:“小姐,你不会早知有孕所以欲害皇上,凭借皇次子与腹中胎儿以及裕王和凌府的支持,想稳坐太后宝座吧。”
  “胡言乱语!”我呵道,也不知是因为身上乏力而底气不足。
  “胡言乱语?”惠妃冷笑道:“恐怕事实就是如此。两个多月的身孕,这孩子是谁的,娘娘还是招了吧。”
  “臣妾绝未做任何背叛皇上之事!”我指天发誓:“若有半句妄言,愿不得好死!”
  “这话说的。”陈采女讽刺道:“你若真的背叛皇上,自然没有好死。”
  “张德海,去太医院再请几个御医来。”沈羲遥强自镇定,但我能从他发红的眼睛里看出失望来。
  不久,又来了两个面生的御医,一个年过半百一个刚过而立。
  “臣赵诚德给皇上请安。”年长一些的叩首道:“臣是当年负责柳妃孕期的御医。”
  另一人接着道:“臣李珍给皇上请安。”
  张德海低声解释道:“李御医在民间声誉很高,去年通过拔擢进入太医院。”
  沈羲遥点点头:“皇后不适,你们诊断诊断。”
  两位御医走上前,垂着头不敢看我,我伸出胳膊给他们,无意间看到惠妃志在必得的得意笑容。心中一沉,只听两位御医交换了眼色先后对沈羲遥回禀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不!”我的声音尖而高,自己都十分陌生:“这不可能!”
  “你们都下去。”沈羲遥挥一挥手,语气疲惫:“全都下去。”
  皓月要说什么,惠妃一把拉住她,朝沈羲遥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带了皓月、陈采女、素心与贞儿出去了。
  沈羲遥看都不看我,唤张德海上前低语了几句,张德海“诺“一声便出去了。
  门“嘎吱“被关上,外面风声肆虐,一场风雨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