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
  烈日炎炎。
  方云谏再回公司时,已经将近五点。
  他们这一行,没有项目的时候总是清闲。
  他回来前,办公室已经有人准备开溜。走到一半,迎面碰上方云谏,登时心虚,和他打招呼:“主管,哈哈,我去泡杯茶。”
  方云谏好笑,暂时压下心头杂绪,说:“我回来拿下钥匙,也该下班了。”
  听了他这话,原先要“接水”的小姑娘松一口气。其他人也放松,各自收拾一番,说笑着离开。
  临走,和方云谏打招呼,问他:“方主管不走吗?”
  方云谏说:“我再核对一下之前做的策划书。”
  他这么说了,旁人便不再讲什么。很快,偌大的办公区只剩下方云谏一人。
  外间已经是黄昏,夕照落在临窗的一排桌子上。
  方云谏坐在椅子上,面前的电脑却始终不曾打开。
  他依然心乱。
  在车上,他近乎想要落荒而逃。
  可凭什么是他落荒而逃?
  他走不出来,他没办法忘记那一个个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夜晚。他手边是妈妈的骨灰盒,眼前是整个城市的繁华灯火。他能看到隔壁楼上亮着的窗户,每一扇窗户都是一个家庭。或圆满,或破碎——
  方云谏不知道。
  他只是反复想: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十八岁的少年,唯有一个可笑的期望:自己再睁开眼睛,发现又回到了暑假最初。
  他去学校估分,天气实在太热了,偏偏找不到空调遥控器,教室闷得像是蒸笼一样。
  他下巴上滴着汗水,半是热,半是出于对分数的紧张。
  他看着手上的答案,掌心也变得黏黏糊糊。
  一道道题目核算完,又去看庄晏那边状况。
  两人的分数差不多。
  方云谏惊喜,说:“咱们可以去一个学校了。”一顿,“没准还能去一个宿舍——之前不是有学长说吗,”一中有让已经毕业的学生回学校交流、激励学弟学妹们的传统,“他们学校是可以自己选舍友。”
  那时候,庄晏似乎在走神。过了片刻,才转头看他。
  方云谏满心都是对往后的期待,他以为,庄晏也和自己一样期待。
  也许那个时候,庄晏的确是期待的。
  等到估分结束,到了室外,虽然一样热,可至少有一点风。
  方云谏先抱怨,“教室里都是汗味啊。”
  庄晏未说什么。
  方云谏笑嘻嘻地说:“走啦!”
  他们分开。
  方云谏骑着自行车,把书包丢进车筐里,一边哼歌,一边前行。
  他兴致勃勃,想要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自己的成绩,应该可以稳上海城财经。接下来,自己读大学、有了工作……妈妈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他高高兴兴回到家中,发现家里来了一个“客人”。
  那个“客人”见了他,先端详,然后慢慢露出一个微笑,说:“是云谏吗?”
  第一眼,方云谏只当这是妈妈的同事、朋友。
  他进门前,急着要洗澡。但既然有客人在,他还是暂且按捺,笑着叫:“叔叔好。”
  男人听他这么叫,微微笑一下,说:“我是你爸爸。”
  方云谏:“……”
  方云谏:“……啊?”
  一切噩梦由此开始。
  往后,他和妈妈被接进“爸爸”的家。
  方云谏偷偷查过那栋别墅所在区域的房价,是一个让他咂舌的数字。
  他私下问妈妈,为什么“爸爸”忽然回来。妈妈反问他,他喜欢新的生活吗?
  方云谏说不出来。
  他满心烦恼,只能给男友诉说。男友听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云谏说出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很俗套的故事。早些年,自己父母谈恋爱。“分手”之后,父亲另娶他人。
  在方云谏往前十八年的人生里,妈妈不曾对他说过父亲的不好,仅仅是把对方当做一个无关的人。
  而现在,结合自己在“新家”中的所见所闻,方云谏有所猜测。
  当年,父母并非和平分手,更像是男人为了钱权抛妻弃子。到现在,老丈人不在了,妻子也离开。男人成为“高枝”,遗憾于这段婚姻没有给他一个孩子,于是回头。
  方云谏说:“他们都说,”是指别墅中的保姆、花匠等,“他的妻子精神不太好,但他一直没有放弃给妻子治疗。接我和妈妈回去,也是妻子去世之后,偶然知道他和妈妈还有一个孩子……这些年,他过得也很不容易。”
  从头到尾,方云谏都不曾管那个人叫“爸爸”。
  庄晏听他这么说,笑一下,说:“你这么说,难道是不相信?”
  方云谏叹口气,说:“我就是觉得,好奇怪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庄晏坐在冰饮店里。
  冰饮店的空调风吹着,方云谏两条腿晃晃悠悠,“唉,不说了。庄晏,暑假这么长,咱们安排一下?”
  暑假那么长,他以为自己可以度过最轻松、最快活的三个月。
  然而。
  然而。
  办公室外,太阳慢慢落下,室内愈黑。
  手机亮起来的时候,方云谏总算察觉自己走神。
  他揉一揉眉心,按掉屏幕上的营销短信,抄起车钥匙,准备离开。
  庄晏……
  方云谏的脚步停顿一下。
  他站在昏暗的办公室中,门打开一点,外间走廊的灯光照进来。
  那条狭长的光,将暗色的办公室劈开。
  方云谏再往前时,踩在光上。
  他离门愈近,被一点点照亮。
  等到下楼、重新坐进车里的时候,他看一眼旁边的副驾座。
  庄晏早就离开了。但这一刻,方云谏望着他曾经坐过的地方,微微恍神,有种庄晏依然在上面,说他想要挽回当初的错过,说他想要和方云谏重新开始。
  成年庄晏的影子一晃而过,变成那个穿着校服的、坐在方云谏旁边的少年。
  教室外的天很蓝,窗边有一棵很高的树。
  方云谏想:也许他是对的。
  ……
  ……
  “哒”一声,打火机上窜起火苗。
  庄晏点燃一根烟,看烟雾缭缭上升。
  任朗提醒他:“庄晏,有人给你发消息?”
  庄晏看一眼手机,见到“云谏”两个字,先皱眉。
  等到点开聊天窗口、见到方云谏发来的内容,他的眉尖才一点点散开,露出一个笑。
  任朗问:“怎么,是好事儿?”
  庄晏咬着烟,回复了一个“好”字,而后将手机重新扣下,说:“算是吧。”
  任朗端详他片刻,到底没有细问,而是转而说起:“莹莹有联系你吗?”
  庄晏说:“没有。”一顿,“朗哥,我和莹莹——”
  任朗笑道:“行了。既然你没这个意思,莹莹呢,也没这个意思,那就是我们瞎操心。年轻人,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庄晏笑一下,心一点点放下,岔开话题:“嫂子怎么还没回来?”
  任朗笑道:“回娘家了。”
  庄晏关切:“之前不是说要做产检吗?结果怎么样。”
  任朗说:“医生说了,指标正常,大人孩子都健康。”
  庄晏笑道:“那就好。嫂子怀孕不容易,可得好好照顾。”
  “当然。”任朗笑道,“我听小齐说,这两天,你好像经常往外跑?”
  庄晏神色不动,还是微笑,“也没有‘经常’。我不是给品胜投着钱吗,偶尔有空,过去转转。”
  任朗看他,说:“这些都是小买卖。城南那块地皮,谈的怎么样了。”
  庄晏说:“基本确定了,能低价拿下。”
  任朗听了,这才又笑一笑。
  两人话题渐深,说起公司的事情。
  此前,方云谏说庄晏“发展得好”。在更多人口中,则是他遇到贵人,被提携,这才有了今日。
  庄晏听着这些,只说自己运气不错。
  这话不算假。
  因为“运气不错”,他认识了任老爷子。又因这层关系,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算是任朗的心腹。
  老爷子早年经历颇多,参加过战争,也坐上过高位。如今,是颐养天年的时候。
  任朗是老爷子的孙子,而立之年,颇有抱负。
  至于“莹莹”,则是任朗胞妹。早前,兄妹俩的母亲不知哪里误会,以为任莹与庄晏之间有什么。
  在长辈看,两个年轻人岁数相仿,虽然庄晏与他们家“门不当、户不对”,但也算知根知底,能够信任——这话透出来,任夫人只当自己宽和,任莹却被气到。
  庄晏不知详情,只听说任莹似乎跑去国外读书。
  他未多问,而是思索起另一件事。
  这么多年,庄晏始终有一个心病。
  他对任莹无意,但任夫人的一句话,却引起了庄晏的注意。
  任夫人说:“任朗在你们这个年纪,都结婚了。”
  二十六岁,放在寻常人里,哪怕不结婚,也应该有过一段,甚至数段感情。
  可庄晏孑然一身。
  他此前不觉得哪里不好。可任夫人的话,忽而为他敲响警钟。
  庄晏开始不确定,自己“孑然一身”,是真的因为忙于事业、无心外事,还是因为他心病难医,不自觉地逃避?
  如果是前者,那自然无妨。可如果是后者,庄晏觉得,不能这样。
  他不能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他必须走出来。
  饶是如此,庄晏一时之间仍未想明,自己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候,方云谏三个字,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庄晏觉得,自己找到了方向。
  手机又“嗡嗡”地震了两下,庄晏干脆回复“在忙,待会儿聊”,然后静音。
  他未去想方云谏看到这几个字,会有什么反应。总归方云谏也说了,他们两人都有很大变化。
  一直到十点多钟,庄晏从任朗家出来,总算再次拿出手机。
  这时候,方云谏已经洗过澡。
  他头发没有完全吹干,带着水汽,略有潮意。这么坐在客厅沙发上,履行自己傍晚“敷衍”同事们的话,核对方案细节。
  这是方云谏早前带着团队做过无数遍的事,按说完全没有必要重来一遍。但此刻,他实在心乱。
  他确切地知道,自己是真的又回到过往。手机亮一下,都要跟着紧张。
  但方云谏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心不在焉地磨蹭到此刻,方云谏胡思乱想。
  下午那会儿,庄晏是编出“子公司”的谎话,只为了和他多待片刻。这么说来,原本应该白日做完的事情被堆积到晚上——庄晏此刻加班,说得过去。
  可即便是加班,这也实在太晚。
  正想到这里,手机屏幕再亮。
  方云谏做好了失望的心理准备。
  可能是哪个软件的推送,也可能是工作群里的消息。
  他尽量让自己不要怀揣任何期待,而后就看到“庄晏”两个字跳出来。
  方云谏一愣。
  他心跳开始加速,眼睛一点点变亮。
  到这一步,他嘴上不承认,心里却觉得:看来,庄晏的确是对的。
  庄晏问他,是否方便打电话。
  方云谏看了,直接把电话拨过去。
  过了片刻,庄晏接通。
  方云谏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语气平稳,说:“庄晏?”
  庄晏仿佛笑了下,主动解释:“我刚从上司那边出来。”
  方云谏轻声说:“这也太晚了。”一顿,“你怎么回去?”
  庄晏闲闲说:“开车。”一顿,“我要上电梯了。”
  方云谏:“唔。”
  往后时间,庄晏那边的声音果然断断续续。
  一直到十数分钟后,庄晏把车子开出车库,才算清晰。
  既然决定迈出那一步,方云谏便主动找话题,说:“要开多久?”
  庄晏说:“二十分钟吧。”他也显得很配合,“我家在景阳区。什么时候,你来坐坐。”
  方云谏笑一笑,说:“有时间吧。”
  两个分别多年的人,主动之中又不乏客气,慢慢朝对方靠近。
  这通电话,一直打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有话可讲。
  最后挂断前,他们约好,明晚一起吃饭。
  手机屏幕暗下去,方云谏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又想到从前。
  八年前,他和庄晏在一起的时候,庄晏总是话少。
  两人最先不算熟悉的时候,方云谏会像是刚才那样,努力挑起话题。但往后,他们关系愈近,相处时反倒能安静。
  还是不一样了。
  他闭上眼睛,觉得倦意涌来、意识下沉。
  方云谏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道今天晚上,又会梦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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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