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意
  “我还想问你呢,我敬爱的祝老师。”何芝兰感觉他说话挺平易近人,于是套起了近乎。
  知己知彼,百战不胜。要想摸清敌人动作,就得摸清敌人底细。
  她现在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干干脆脆大胆发问:“沉老师为什么不教赵如意啊?”
  男人被一句“我敬爱的祝老师”喊得发晕,有点儿缓不过神来道:“你平常跟人说话都是这样吗?”
  “我还不够有礼貌啊?我亲爱的敬爱的伟大的祝老师。”何芝兰不断补充敬辞。
  祝连良发笑,连连摇头,然后给她讲起了军团一枝花的故事。
  要从十六条讲起,那是血雨腥风,革命运动从上至下,一路刮到文工团。甭管你是司令官还是军政委,大字报贴上去清查五一六,革命小将逞威风,抓人批斗谁敢拦。沉素筠的未婚夫就是那时候和她划清界限的,听到这儿何芝兰心里一惊,想到沉玉树那时候年纪还小……
  主要问题来自于有人揭发沉素筠大嫂白薇是特务。
  那时候人人自危,一点儿与外国的接触就能放大成特务间谍,更何况白薇家里可是正儿八经全都在美国的。白薇夫妇执行秘密任务早都牺牲了,批不到死人身上,那就得批斗活人。
  跳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沉素筠就被批成走“白专路线”的典型人物,还要让她交出间谍的杂种沉玉树。沉素筠名字有素但可不是吃素的,未婚夫划清界限,她眼泪一抹,第二天就当这个人死掉一样,宣称自己要和汤清禄结婚了。
  当时汤清禄是主持清查五一六的风云人物,他诬陷侮辱了不少文工团的名角。
  这明显就是逼迫成亲,但是最终也没成。
  军团一枝花的爱慕者不少,沉司令的学生也不少,其中一个叫赵碧城的,对沉素筠那是倾心已久。
  一直以来因为沉素筠都有个名当户对的互相爱慕的未婚夫,所以赵碧城从未想过自己能登堂入室。但现在眼看着爱慕之人要被这么一个赖皮货娶回家,当即怒发冲冠为美人武斗,抗着中央巨大的压力和文工团里的汤清禄斗争。
  反右派,走资派,当权派,保皇派,考茨基派,形左实右派,既得利益派等等说出来一大堆名号,光说都能说晕一批人。
  要是一直追问他们自己到底在搞什么革命活动,好多人恐怕都讲不清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不过骂人打人虐人杀人吃人倒是做得出来。
  于是白薇到底是不是特务,沉家到底是不是通敌叛国,在赵碧城的保驾护航下,开了不少举牌子的公审大会,却不至于真冲进大院儿拉出沉家人批斗。有这样的保护,在那样混乱的年代,沉素筠当然嫁给了赵碧城。
  这是唱的一出英雄救美,落幕合该是圆满家庭。
  可是,赵碧城原来参加革命前不叫赵碧城,叫赵长贵,家里还有个童养媳,童养媳还给他生了一双儿女。这是前段时间那个童养媳死了,一双儿女找上门了,这事儿才暴露了。
  “赵如意又哭又闹,沉老师也是头疼着,”祝连良揉揉太阳穴,“如意养得太娇气了……”
  他话音刚落,教室门就被踹开了。
  几个女孩儿叽叽喳喳地挤进来,为首的那个左右扎着两个花苞辫,显得头型饱满,一双桃花眼尾巴泛红,相貌和沉玉树八分相似,可惜背对着她的何芝兰根本没看到。
  女孩说话的语调都是和沉玉树八分相似道:“给我打!”
  表哥表妹做事风格十成十的相似。
  她一发话,几个穿着练功服的女孩儿冲了过来。
  祝连良见情况不对,连忙把要转头看看情况的何芝兰护到身后。
  何芝兰晕晕乎乎的,满脑子问号。
  “你就是看准了我妈心软是不是!”赵如意拿着个红绸过来,恶狠狠道,“告诉你我赵如意可不是好惹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何芝兰一着急,左眼突然看不清,右眼被祝连良的胳膊挡着,懵到不能再懵。
  “给我摁住了她!乡下来的大婊子养的小婊子!”赵如意发狠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杯子里吐口水?你以为我不知道棉被里那根针是你放的?还敢诬陷我妈,举报我妈作风有问题,你他妈的!”
  她骂到这里,提起一脚往祝连良膝盖上踹,斥道:“让开!”
  赵如意小时候跟着爸爸赵碧城开大会,见过的人物不说上万也成千了,她自有一股和她父亲一样莽的气质,所以对于认识的祝老师也不放在眼里。
  “认错人了!认错人了!”祝连良忙解释。
  赵如意却以为他在袒护对方,几个女孩一直拉扯着何芝兰,但她们不认识赵政委的私生女,听赵如意骂道:“拉出来打!我非得给她打得都说实话不可!还敢给我爸告状说我不让你来学舞蹈?是我不让吗?是你她妈的非要我妈来教你!”
  “我妈都没教过我!”赵如意说到这里,更生气了,“你他妈的倒是想得美!”
  听到消息的时候,都已经传遍了整个学院。赵如意差点没气昏过去,自己女儿不好好教,领着外面爸爸的私生女教,妈妈还真是大爱无私啊!
  几个女孩柔身功夫好,练舞的核心力量也强,竟然真的将何芝兰从祝连良身后扯出来。
  一照面,何芝兰恍然以为自己看错了,这这这,几乎翻版沉玉树啊,就是没了那小酒窝,眉毛脸型也不太一样,可那眼尾泛红的桃花眼……
  赵如意恶狠狠的脸也僵住了,这不是她要找的人啊。
  何芝兰从没见过沉玉树给自己脸色看,还挺新奇,看着那八分相似的眉眼,心里酸酸的,她好想他。
  “这是不是你偷如意的戒指!”一个女孩拉扯着何芝兰,把那根红线拉了出来。
  换练功服的时候沉素筠让她把身上首饰都摘干净,沉素筠走了,她去换回自己的布拉吉,自然把摘下来的首饰又给戴上了。何芝兰连忙伸手去抢,赵如意却抢得更快,几个女孩要去摁何芝兰,却被祝连良拉开。
  正是一场混乱,沉素筠回来了。
  几个和祝连良拉扯的女孩赶忙停下动作,低着头不敢看沉素筠。
  赵如意却“哼”了一声,拿鼻孔看她妈,嘲讽道:“哎哟沉老师,收了关门弟子是腰不疼了腿也不痛了?”
  沉素筠拿这个女儿没办法,她的棍棒教育大法老是被赵碧城批评。
  更何况赵如意不同于沉玉树,她是个女孩。
  沉素筠呵斥道:“别胡闹!赵如意!”
  赵如意没理她,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何芝兰,道:“今天算你倒霉,要怪就怪沉老师把你带过来。”
  赵如意手心里还紧紧握着沉玉树给何芝兰的戒指,两条红线从手指缝那垂下来,何芝兰忍不住伸手去抓。赵如意握着戒指一抬胳膊避开她,脸上是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道:“受不了这气啊?受不了这气就去文化大广场喷泉那,半夜十二点喷泉刚好停了,你就进去洗个冷水澡好好清醒清醒头脑。”
  “怎么说话呢?”沉素筠头又开始疼了。
  “人说人话,鬼说鬼话,我说的话当然是有用的话。”赵如意甩下这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几个女孩你推我我推你的,灰溜溜地小声道:“沉老师好沉老师再见。”
  然后一溜烟儿地也全都跑了。
  何芝兰被军用吉普车送回去,胡同口几个织毛衣的七大姑八大姨互相传起了八卦。
  月上中天,何芝兰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从后窗那翻跳出去,她看看手腕上的雷达表,离十二点还有一个小时,从这走去市中心的文化大广场简直是绰绰有余。
  她又把自制地图拿出来,问了何建军问了林秀美,还旁敲侧击问了老爸何昌谷。
  三个人说法都一样,从胡同出去过了两条大街看到状元府,就离市中心那个喷泉不远了。
  赵如意说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语气,何芝兰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所以也没再去争夺戒指了。
  何芝兰踩着月色,从灰扑扑的大街上一路走过去。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时代的夜晚月色特别亮,照得地都发白,连手电筒都不需要。四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脚踩地沙沙的声音,路边野草挂着露珠,树影斜斜,何芝兰的人影也拉得斜长。
  橘红色的灯光亮着窗口,影子映出来是有人在煤油灯下纳鞋底。
  何芝兰深呼吸一口气,冰冰凉凉的,清新自然带着泥腥味儿,还带着一点儿烧煤味。
  雷达手表的走针滴滴答答,何芝兰站在喷泉旁,不时抬起手臂查看时间,眼看着过了十二点。
  她心里忐忑起来,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这个赵如意就真的只是……
  哎,那她确实该投喷泉里好好洗个冷水澡醒醒脑袋。
  “你干什么呢!”比沉玉树更清脆的声色。
  何芝兰回头,同沉玉树一样狡黠的笑容,赵如意拿着一条红绳,晃晃底下穿着的翡翠戒指。
  她调笑道:“表嫂,可别想不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