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自告别之日起,已是过了数月。
  前线传来的战报并不容乐观,阿笙每晚仍做着奇怪的梦,从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景中醒来。
  “你相信……会有那样一个世界吗——没有这么压抑如黑暗的绝望,有更明亮的白夜,还有自由自在的空气不会再束缚你。你将随意做想做的事,无拘无束地去爱想爱的人。”她闭上眼,向唐菱回忆着梦里所有经历过的画面,额角逐渐沁出细密的汗。
  “你总是喜欢幻想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前是,没想到现在仍然是不切实际。”唐菱苦笑,边轻轻摇着头望她,细长的眉上似坠有沉重如万斤的思绪。
  阿笙忍不住睁开眼,立刻反驳道:“我总觉得一个梦绝非全无根据,它既然出现在我的梦里,就不会只是个梦。”
  “阿笙,”唐菱不置可否地微笑,“我们生来就不可能得到所谓自由,不可能顺着自己心意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们都得受上天的主宰和摆布。这不仅是你和我的命运,所有人都注定如此,没有谁能逃得了。”
  “那你就这么甘心屈服于这可笑的命运吗?”
  “除了顺从,难道还有别的活法么?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唐菱无奈摇头,叹息着拣起抽屉里一样素净扇面,仔细地对着针眼想把线穿进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光线过于昏暗,尝试了半天还是徒劳无功。
  阿笙有些愠怒地劈手夺过,抓住她细弱枯瘦的腕,紧紧盯住对方那双无神的眼睛:“你一直逆来顺受自然什么也做不了!你现在就是一具空壳,你不去争,不去逃,为何不好好想想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我确实逆来顺受,麻木无知!”唐菱难得地发了脾气,一把挣脱她的手掌,“你当真以为挣扎会有用么?”
  “你整日如同活死人,又从何而知?”
  她无意向周围环视了一圈,视线突然触及到角落那一盏荼靡走马灯,虽已过了这么多年月仍旧擦拭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主人日日的用心,不禁皱眉:“一直抱着那点可怜的希望自我安慰,又有何用,你这不是在自欺欺人吗?”
  “我的事与你何干!我确实是自欺欺人,但除了这点安慰,我又能做些什么?”
  阿笙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声音忍不住大了些:“那你既然忘不掉,为何当初不能勇敢些呢?你现在不还是徒劳么?”
  “那我告诉你,卞笙!我们无论如何在命运面前挣扎存活,所谓抗争,到头来终究还是要被迫绝望,求而不得。”唐菱叫起来,全无平日安静默然的模样,声音里带了哭泣的哽咽。
  “你……”阿笙不愿再任由她这么哭下去,“腾”得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刚要毫不客气地厉声驳斥,忽听得门口响起一阵女子嗓音,虽是陌生,却充满矜贵雍容:“卞夫人在与唐妃争吵些什么呢,本后也想听听。”
  阿笙不禁扭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晦暗而看不清神色的眼,眼底酝酿着无数波翻云涌,仍自将情绪藏在不为外人所见的眼底。
  是伏寿。
  头顶的累金攒玉凤冠华贵耀眼却沉重得坠着发端,好像压弯了她本就瘦弱的脖颈,还兀自强撑着那副尊严,让她看起来犹如被华丽的羽毛束缚了行走的孔雀。
  望向阿笙的眸瞬间划过一闪即逝的恨意,虽消失得很快,但阿笙还是能够敏锐地捕捉到。
  “皇后今日怎有兴致到此敝殿,竟还未来得及准备。”唐菱咳了一声,作势要起身收拾床褥。老侍女石香连忙小步轻手轻脚地踏进来,躬身为皇后端茶奉水。
  伏寿眼眉一抬,制止了石香为她斟茶的动作:“不用了。本后要单独与卞夫人说会儿话。”
  唐菱脸上不由露出担忧的神色,朝阿笙看了一眼,后者朝她做了个放心的手势,于是她会意和石香退下去,轻轻带上门。
  “本后有事必须要与你谈谈,卞夫人。”伏寿眯着眼,斜飞入鬓的秀眉描画得过于粗黑,令她看上去添了几分不怀好意。
  阿笙笑一声,直视她的眼睛:“我不认为与皇后有什么可谈。”
  “本后认为有必要就够了。”丹蔻重重地敲击了两下桌子,顿时发出“笃笃”的沉闷声响,混合着尖锐的刮擦声刺出,磨得听者的耳膜和心上都极不舒服。
  “本后不想看到曹氏自取灭亡,所以不得不前来善意地提醒你。”
  凌厉的眼眸射向阿笙的脸,她不动声色地接过这噬人般的目光,微笑道:“皇后何出此言?”
  “汝曹司空欺我汉家主少臣弱,凌人擅权之事何止一桩一件?想必卞夫人心里最清楚,司空眼里可曾有过陛下,有过汉室?倘若再这么一意孤行遮天弄权下去,恐怕宗族倾灭,这岂非自取灭亡?”
  “可我看,皇后是巴不得曹氏灭亡才好,何必要这么善心提醒臣妻呢?”阿笙忍不住冷笑,讥讽地瞥向她。
  伏寿唇角轻勾,用居高临下的眼神蔑视地扫了她一眼,高傲地抬起下巴:“以你那点歌伎出身的卑微见识,只知道贪图如今司空给你的荣华富贵,又岂会看到日后夷灭九族的凄惨?”
  “皇后娘娘出身确实高贵,只可惜,”阿笙也并未如伏寿想象的那般恼羞成怒,反而出人意料的平静,甚至安然地自己为自己斟了盏六耳茶。
  一饮而尽后,她才慢悠悠地接着说,“这里不太好
  用。”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部位,她极隐晦地露出一个微笑,不顾伏寿渐趋僵硬的表情,继续说:“臣妻出身自是比不得皇后您,也自信这头脑也比不上您的十分之一愚蠢。”
  “你好大的胆子,怎敢污蔑本后?”伏寿岂能容得被这般嘲弄,当即变色,勃然大怒道。
  “啪”一声,桌上的瓷瓶随之被推倒在地,转眼间四分五裂。
  阿笙叹了口气,缓缓在屋子里踱步:“臣妻可没皇后那么大的胆子,身为汉家国母,还敢将朝廷置于危卵之上。”
  “你这是何意?”
  阿笙重重拂袖,风鼓得衣裳哗哗作响,“皇后刚才好一番试探,然而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本夫人无不一清二楚!皇后好深的心计,为了倾翻曹家布了如此大的一个局,还真当本夫人蒙在鼓里么?”
  陡然间,伏寿的目光顿时愣住,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整个身子竟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寸,嘴里却犹自说着威胁的狠话:“卞夫人,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污蔑皇家,这可是欺君的死罪!到时司空也保不了你!”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全族吧!”阿笙冷哼一声,唇畔弯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到时陛下更保不了你。”
  “再说,本夫人半点也没有毁伤你。皇后不妨扪心自问,与父亲写信密谋勾结袁绍,江东孙氏,甚至刘玄德刘景升以对付司空的到底是谁?难不成是本夫人不慎冤枉你了?如若有半点不实,本夫人自请押往大理寺受审,我倒要看看是皇后的凤印更尊贵,还是司空的倚天更足以号令天下!”
  “曹操欺君罔上,不臣之心世人皆知,好比董卓再生,本宫作为大汉皇后,下诏讨贼有何不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汉四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毁于汉贼之手?”
  阿笙闻言不由得嗤笑,旋即突然走到她面前,目光如刃似要割开她的皮肉,冷声道:“如今将大汉推向深渊的手不属于别人,正是皇后你自己!皇后如此简单的头脑又怎知袁绍更是狼子野心!你却偏偏欲引狼入室,皇后真当他四世三公忠心耿耿?你大错特错了!他若入了许都奉了皇帝御驾,这九五之位上坐的可就不是皇帝了,只会是他袁本初!难道皇后就不怕,自己亲手招来另一个袁术,而你彻底成为你所信奉的大汉的罪人?”她已经尽量不再咄咄逼人,语气还是忍不住越发强烈。
  伏寿的脸僵了又僵,却仍强行维持着那点自尊,尽管手心已被掐出细密的血丝。
  “你胡说!”她的呼吸已明显变得急促如火,竟全无仪态地开始尖叫,“袁大将军不可能如曹操一般包藏祸心,妄图行篡逆之事!他忠心日月可鉴,世代为我大汉柱石忠良,焉能与曹操此等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之辈相比?此番官渡决战相持,袁大将军何等神武威明,带甲将士何止百万,必能一举攻灭曹军,诛杀汉贼扶我大汉!”
  她喊到最后,眼里竟毫不掩饰地释放出咬牙切齿的凶光,胸口一起一伏,恶狠狠地瞪着阿笙。
  阿笙在她如此炽热的目光下站在原地,凝视着她的眼,却平静得不可思议,倚在伏寿身前半尺距离外的屏风边,镇定自若。
  “皇后,你好好思虑思虑,”过了片刻,她终于轻笑一声,“司空何时欲行篡逆之事?乱臣贼子,祸国殃民?”
  尾音瞬间转高,她一步步走近座位上的伏寿,“皇后您可真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啊——若没有司空,你那赖以依靠的陛下,恐怕早已饿死在只剩一片断壁残垣的洛阳了!司空为了百姓安宁无日不战战兢兢,试问天下之大,又有谁会如司空这般待陛下?待万民?”
  话音已是逐渐泛出寒意,伏寿在她面前仿佛不过是个近乎尘灰的木偶,低着头,任凭冷然的质问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