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佩
  事不宜迟,阿笙一刻也不敢耽误,粗略收拾了会儿行囊,在马窖里牵了两匹马,把脚力最好的爪黄让给荀彧,握住辔头给他。
  “还不走?”她耐心地等荀彧把自己的东西塞好,过了许久,见他还愣在原地,她这边早已半只脚已经跨上马镫,不禁“唉”了声,执过鞭子回头催促他:“再拖就天暗了,你动作快些。”
  “等等,我记得我有块玉佩的,怎么找不着了呢?”他慌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只摸到一手空荡荡,当即发出心慌的疑问声。
  “哪块?”
  “就……就是那块,哎呀,一时也跟你讲不清。”
  荀彧手忙脚乱地给她在空中比划,画了些乱七八糟的形状,像兔子又不像,说是花也没有什么花会长这样,直把阿笙绕得头脑发晕,越形容越糊涂。
  见她完全不能意会,他不禁更急了,鼻尖上凝结了层细细的汗珠,磕磕绊绊地解释:“就那块,就那块刻着鱼的白色的蓝田玉玦,本来是一对的,另一块我送给了你,上面分别是两条鲤鱼的形状呢?我记得原来我一直挂在腰间的,怎的突然就不见了啊。”
  他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他在找那块双鱼佩。
  他明明只是把他自己留在了十九岁的年纪,分明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却也并未忘记,唯独把自己遗漏了。
  风呼得扑过来,梳好的发髻不经意地被风吹散,她抬手把发绳绑紧了些,口里不假思索:“别找了,那块在我儿子手上,还有一块被曹孟德藏起来了。”
  荀彧深呼一口气,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眉头蹙了起来说:“我明明没送给你的宝贝儿子啊,怎么会在他手里呢?再说我要赠送也只会送别的,这个东西这般重要,我怎么可能会给一个啥都不懂的小孩子。”
  “荀夫人给的呗。”她箍紧一直调皮往外逸的碎发,脑海里一闪过唐思的名姓和脸,心里就升起一股没来由的厌恶,像是闻猛然到难以忍受的怪味,五官情不自禁地露出鄙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荀彧无意看了看骑在马上的阿笙,抬头和她短暂对视了一瞬,恰巧与她不屑的眼神相撞,脸上的好奇立刻绽发出迷惑。
  “荀夫人?什么荀夫人居然乱动我的东西啊。”他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仍是不明白她指的是谁。
  阿笙刚想说是你的唐夫人,想了想又把话吞进肚子里,怕他又要百思不得其解何时娶了唐思,一直追根究底下去,这日头都要西斜了。
  于是她赶紧敷衍道:“行行行,是丕儿自作主张拿的,小孩子不懂事,见它好看就带回家了行了吧?快走吧,你的明公翘首以盼你多久了,你忍心拂了他的意吗。”
  荀彧这才意识到真正要干的事是什么,到底如今是孩童心性,当下就把那双鱼佩抛在脑后,欢欢喜喜地跨上了马。
  **
  一路上,荀彧倒也没制造什么麻烦,阿笙不由得庆幸至少他还记得骑马,那匹南匈奴进贡的爪黄马日行千里,脚程很快,脾气也温和不倔。
  两人皆是轻便简装而行,特别是荀彧,为尽量让他避免引人注目,她特意让他换上最俭朴的粗衣短衫,预想中,浅灰的色泽将完全与远处的山影融为一体,若他骑着马穿行于林间,一闪而过下路人完全难以辨认。
  然而当荀彧半散长发穿好陋衣之时,还没等他靠近铜镜自照,阿笙就挫败地叹了口长气,扶额陷入迷茫。
  她早该料到的——以荀彧这般出众的外貌,即便脸上抹满烟灰涂遍墨水,也掩盖不了他举手投足间与生俱来的风姿,尽管他现在行为有些呆愣,落入人群中仍有如平沙落雁,鹤坠浅滩,教人望一眼就挪不开双眸。
  这长发束也不是,散也不是,她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无论他打扮成什么模样,也摆脱不了作为荀令君的温文气。
  这下可好,只要有一人认出他,全许都的人都得知道令君不在城中,尚书台无人镇守,各方势力涌进许都的人会更加无所顾忌,还不得把曹操的大后方翻了天?
  她左思右想,若是让他坐马车,这日头又不知得拖到猴年马月去了。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两人都已是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夏侯元让将军,他向来执掌拱卫京都大营的重任,想来有他在,那群虎视眈眈的饿狼还不敢太过放肆。
  “卞笨,你骑马怎么这么拖沓,加快点速度啊——”前面荀彧行得快,阿笙被远远扔在后面,他见后面没有马蹄嗒嗒的声音,往后去瞧她的身影,只望见一丛丛迷迷茫茫的白雾。
  找不到她,他立刻“吁”一声把马停下,等候她追上来。
  这里曾是战国之时的战场,是许都到宛城的必经之地,深郁的大泽荒野人径稀少,一旁是勾连缠绕在一起的茂密树林,一眼看去幽深曲弯深不见底,氤氲着朦胧的雾气,极适合重兵埋伏于此。
  甚至还有凄厉的鸦叫声盘旋在头顶不断鸣啼,直把人心叫得发寒,一股没来由的冷气从脚底窜到太阳穴,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阿笙在后面追着他的马,只隐约听到他的催促,周围又冷气瘆人,她更加心急地往前找他。
  “我马上来!”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冒出不安,心跳如鼓,把本来流动的筋脉震得愈发僵硬,让她声音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好不容易胆战心惊地过了这一带,天色泛出晴朗,她才把那股忐忑扔去,继续谨慎地往前策马。
  正疾驰间,天上的雁阵划破长空,排成整齐有序的行列,将青碧的天空点缀出别有韵味的一角,掠过人们的头顶,带起一阵泥土味的新鲜空气。
  阿笙正用余光观赏这一幕,突然听到前面荀彧惊叫道:“等等!”
  她愣了一刻,下意识停下手中的马鞭,松开紧夹马腹的小腿内侧,目光望向前面他那边的方位。
  原是马跑得太快,他一时没来得及反应,衣带被一根斜刺近前的树枝挂住,他急着去解开,没想到欲速则不达,越着慌越拆不掉。
  她见那边陷入困境,焦躁地满头大汗,便无奈地叹了口气,纵马上前帮他。
  刚前行了没几步,身后顿起“嗖”的发箭声。
  似乎还有弓弦震颤的抖动,在静谧的四周和敏锐的耳里愈发突兀。
  “荀彧!”她瞬间反应过来,意识到箭来的方向——不禁大叫,却一下子紧张失声。
  那支箭随即呼啸而来,掠过空气的刺耳摩擦声牢牢烙在心上,划破她毫无防备的眼角。
  远处树枝的摇晃与飞溅的尘土声迅速掩盖了她的惊叫,荀彧好像根本没听见,又或是反应太迟钝,对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毫无知觉,仍然在费劲取下他的衣带。
  眼见着羽箭就要径直朝他的后背飞去,还有两尺距离之时,阿笙心下道句该死,刹那间毫不思索地纵身一跳,扑了上去,挡在他的身前。
  那箭不偏不倚,直直钉入她心口旁半寸的位置。
  她开始还愣了一下,随即血花倏地爆开来,强烈的刺痛感敲醒了霎时停滞的大脑。
  好像神经都在揪紧,灼烧得伤口越发火辣辣得疼,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腰瞬间一软,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却被荀彧一把接住,听到他喉咙里发出的颤音:“笙……笙……笙儿。”
  他的脸上拂过难以置信的神情,嘴角因为震惊而不停抖动,下意识喊出了这个她多年未听到过的名字。
  曹操唤她阿笙、夫人,别人称呼卞夫人,郭嘉会戏谑地喊她笙儿姑娘来开玩笑,唯独他从前会认真地叫她笙儿。
  真的,好多年都没听过了呢。
  血越流越多,滚在手掌上一片鲜红,随即她眼前一黑,头脑立时化作空无,外面一切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她终于恢复了意识时,周遭好像很安静,却凝结着一片压抑的沉默。
  明明屋内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却都无一发话,仿佛都刻意地去回避交谈,只余衣袖无意间的抖落。
  她这是在哪儿?遇伏后他们怎么获救了?
  想睁开眼看个究竟,眼皮却沉重如铁怎么也眨不开,头和身体疼得扭在一起,摧磨她的意识。
  终是煎熬得难以忍受,她再次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荀彧站在床前,许久终于望了望对面的玄衣男子,艰难开口:
  “明公,都是荀彧的错,都是荀彧太傻,没能保护好卞笨,害得卞笨伤成这样。”他垂着头,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声音自责而卑微,低得近乎埋没在黑夜里,听不清楚。
  曹操瞥了他一眼,仍是不语。
  荀彧手心上的皮肉被他自己抠得见了血,一丝丝顺着掌纹渗出来,蔓延出妖异复杂的纹路。
  他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痛似的,内疚地抬起头,难言地望着榻上双目紧闭的女子,沉沉道:“卞笨该很痛吧,当时好多好多的血,她最怕血了,看到自己流了这么多血肯定又疼又害怕,可我一点用都没有,都没能耐救她,我真是个没用的人。”
  “文若。”曹操终于止住了他,语气听不出半分情绪,“别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