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
  夜晚的汉宫静谧得只余鸦鸣,层层叠檐交错繁杂,暮色下宛如灰纱蒙住的皮影。
  兽角香炉里的青烟不断从窗棂里盈盈缭绕,纠结着四处分散错落的亭台楼阁,令人恍惚间眼花缭乱。
  阿笙被霜霜拉着进了宫,穿梭奔行于深巷红墙之间,跑过一道道高高的绿瓦碧璃。
  好像被困在这里的人,一辈子永远都出不去了。
  “我去永和殿见一见皇兄,你就在这御花园等着,我很快就回来,到时再一起走。”霜霜喘着气,把她拉到一处假山下的石凳上坐下,扭头叮嘱完便跑开了。
  阿笙百无聊赖地倚着石壁,打量周遭的景色。
  黑夜下所有一片朦胧,只依稀看见飞舞的萤火在三三两两地为夜蛩照明,拂过杂草与树枝,在空气里微微地晃。
  “扑棱棱”一声,顿时惊起了随之而来的虫鸣,也把陷入瞌睡的阿笙顷刻震醒。
  她吓了一跳,好奇地扫过四周,看见两朵雪白的羽毛停留在前面的石墩上,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也显得格外惹眼,似乎在发着光。
  原来是一只通体纯白的鸽子驻足此地,还在不知疲倦地扇动翅膀,一双如绿豆般的小眼警惕地环顾四下,偶然和阿笙的眼睛对上,它却也不躲,只安静地盯着她看。
  她忍不住出声逗它:“啾啾。”
  鸽子却不搭理这有意挑逗,只炯炯有神地与她对视,还边扑闪了几下双翅,两只脚挂在石头上生了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鸟儿真有趣,见人也不怕。
  阿笙想起衣袖里还笼着一块刚吃剩下的饼,便掏出来,撕了一个小角落扔给它。
  那饼上撒着芝麻,用香油在锅里精心炸过,还混了点香喷喷的肉馅儿。
  她就不信这鸟会不心动。
  果然,碎饼投过去的一瞬间,它立刻挪了两步凑近了美食,还伸长脖子紧紧看了两眼,一副贪婪垂涎的模样。
  没想到的是,仅仅片刻的功夫它就收回了目光,抬起头,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美食好像对它全无诱惑力。
  这鸟还真是富贵不能淫呢。阿笙不禁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这只奇怪的鸽子,想从它身上挖掘些奥秘。
  走近了看她才发现,原来鸽子嘴里始终叼着一枚小铁壳,所以它刚才没有张开嘴,纵然再馋,也只能忍着咽唾沫,强装淡定。
  只是这铁壳里会装些什么,让这鸽子再馋也只能硬憋呢?
  这一切必不会那么简单。
  好奇心被彻底勾起,她捡起脚下一根枯枝,试图伸过去把小铁壳从它口中撬出来。
  不料它极有灵性,像是意识到了阿笙要做什么,死咬着东西不肯开口,仿佛嘴里装着什么惊天机密。
  看来它是一只被人训练过的信鸽。
  她略一思忖,张开自己嘴巴朝它做手势,示意鸽子跟着模仿,眼睛热切地注视它。
  果然鸽子上了当,打开鸟喙,从里面掉落出那个小铁壳,在地上“乓啷”地滚了几滚。
  她蹲下身拾起铁壳,借月光观察它,发现里面塞着一个被揉成纸卷的字条。
  形状极细,又卡在缝隙里,若是不仔细辨别,只会被空荡荡的中心糊弄过去,因此极为隐蔽。
  她拿树枝的刺把字条从缝中掏出来,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了几个小字。
  趁着月色,她看清了这些字写的是什么。
  “依原命行事。”
  这是何意?
  心猛然蒙上一层阴影,怕是宫闱间又有了什么了不得的阴谋秘辛。
  正当她暗道不好之时,不远处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两个人的。
  她赶紧一溜烟转身,轻手轻脚地踮足躲到假山后面,把自己整个人遮在黑夜里,攀紧石壁的裂缝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制造任何响动。
  这时那两个人竟一前一后,快步走近了这边,在阿笙所在的假山石前停下。
  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敢用余光一瞟,因为角度的缘故,只依稀辨认出那两个人皆是内侍装束,褐色襜褕在夜里极其隐蔽。
  其中一个往左右扫了眼,发现了那只纯白的鸽子:“郭图大人的信鸽在那,果然准时。”
  说着,他弯腰把鸽子捧在手心,朝它的喙看去,顿时惊异道:“不好!密信不见了!”
  “什么?”他的同伴明显也着急了,随即凑上前张望,刹那间面如土色,“怎么会不见了?不好!密信必不可能丢失,怕不是已被人发觉!”
  阿笙眼前顷刻变灰,胸腔炸开,一颗心“轰”得开始忐忑起伏,冷汗从后背冒出来。
  她忘了把字条放回原位了!
  那两个人距自己不足两尺,近得连一分一寸的呼吸也听得清楚分明,甚至还能察觉到他们在四处搜索翻找。
  “郭图大人已将你我二人的家小扣押,你我已是没有退路,”一个人率先说,“机不可失,你先往陛下御壶里斟上鸩酒,若事情败露,只需一口咬定乃曹司空指使所为,郭图大人自会救出我二人。”
  “可……”那人犹豫着,面露难意。
  “怕什么,你若事败自然我也逃不脱干系,我俩已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若成你便能与老小过上一辈子的富贵生活。你再看看我手上的这是什么?”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东西,令那人登时变脸,眼里发出欣喜的光,眉开眼笑地便要接过。
  不料那双拿着金子的手却蓦地收回,冷然道:“我在此等你的好消息。”
  一阵远去的脚步声传来,应是已经去奉命行事。
  阿笙不由得恐慌起来,稳住混乱的心跳,静下心来细想前因后果:
  看来他们是要毒杀刘协,伺机嫁祸,勾起汉室臣子与天下人对曹操的怨望与仇恨,如此自有人从中渔翁得利。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刘协若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对曹操都百害而无一利,甚至因为不忠不义成为天下指责讨伐的靶子。
  所以她万万不可让事态发生,绝不能让刘协置于危险之地。
  只是现下必须尽快脱身。
  想了想,她从壁上小声抠了一块石子,大拇指与食指相扣,将石子弹到剩下那男子的脑门。
  “砰”一声闷响,男子顿时惊叫四顾,怒气上涌:“何人?给我出来。”
  阿笙捏细嗓子,装出清脆的笑声:“卢德大人,你看这个人在这里鬼鬼祟祟,本公主命你拿住他!”
  脚在地上跺了几跺,摩挲了几下衣角,造成有数人前来的假象,立时在寂静的夜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那人一听到侍卫之长卢德的名字,本就做贼心虚的心瞬间愈加不安,哪里还顾得上辨认真假,只觉浑身发抖。
  他慌忙朝外飞奔,头也不回就跑了,生怕被人认出来。
  阿笙也一刻不敢耽搁,趁那人还没察觉,赶忙往最灯火通明的方向过去,那里必定是今日大宴群臣的永和殿。
  她刚匆匆穿过错综复杂的楼阁,迎面看见走下玉阶,出了大殿的荀彧。
  看到数年未见的他,她面色倏而一滞,旋即恢复了正常,连礼也顾不上行,语气急切:“陛下呢?陛下有没有喝下那壶酒?”
  她没等荀彧回答便要冲进去,衣袖却登时被他拉住。
  “那酒,我喝了。”
  “你说什么?”阿笙眼睛骤而睁大,惊得大脑一片空白,刹那失语。
  这时她才意识到他脸色的异样。
  几乎是瞬间,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乌黑的表面掩盖猩红的液体,顺着身体倾泻而下,伴着额头落下的大颗大颗的汗水,混成恐怖的颜色。
  “荀彧!”她一心急,就脱口而出他的大名。
  她丝毫没意识到任何不妥,径直扶住他的肩膀,慌乱得心都在绞。
  怀里他的身体正缓缓往地上倒去,阿笙只得将右手用力勾住他的脖子,左手臂环住他细瘦的腰,半跪在地上,贴近胸膛抱紧他。
  他的个子比她高得多,月光下的影子有如最高洁清逸的君子兰,虽虚弱气微,仍旧优雅万端。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形容他真真是再适合不过,仿佛是天造地设的比喻。
  “在下无……无事,谢……谢卞夫人挂心。”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试图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一个字一个字地费力吐出字句,强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旁若有人地避嫌。
  甚至垂下眼睑,不愿去直视她急切的眸子。
  他却不知,此刻血越拭越多,不知停止地径直往唇角流淌,把他身上燻红的朝服染了个透,被风吹过后迅速发寒,沁出刺骨的冷意。
  阿笙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点点泛凉,像握不住的过隙白驹从指缝间偷偷溜走,逐渐化成虚无。
  她顿时有了一种怕再也抓不住的恐慌,眼前男子似是转眼即逝的暮云,仿佛一晃眼就消散了。
  “荀彧!你醒醒,你别睡过去,跟我说说话!求你别睡过去好不好,我马上带你去医馆,我帮你找最好的郎中为你医治,你一定会撑过去的。”她大声地在他耳边叫喊,急得带了哽咽,试图把他拽回清醒。
  “那里是何人?三更半夜在殿门口喧哗,这可是扰君的大罪!”
  “怕不是贼人闯进来了,快把他们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