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小暖
  阿笙沉默地听着,心里像是有什么在急速坠落,但始终一语不发。
  待荀彧说罢,她安静地站了几秒,旋即勾起嘴角笑起来:“令君这是做什么?身正不怕影斜,我卞笙清清白白一步也没有行差踏错,难道是令君信了曹司空胡乱之语,才要这般避嫌?还要一辈子不见?”
  “你误会……”那样一个从容镇定的人,此刻居然窘迫起来,身体不自然地颤了颤,清透的眸子中蒙上让人看不破的云雾。
  他又往后退了几寸,全身上下彻底被雨淋了个透湿,阿笙索性抬手夺过他手中的伞,将它扔往一旁。
  暴风骤雨中这把纸伞飘飘荡荡,在空中打转,像是被风吹起而身四散拂落的脆弱蒲草,却是身不由己般轻薄。
  “刚才卞笙是在与令君说笑呢,令君是天边皎皎之日月,卞笙不过是再微小不过的细尘,哪配爱慕您呀,和您交谈几句话我都害怕玷污了您白璧无瑕的品格和名声呢。”她定了定神,把眼泪使劲憋在鼻子里,几乎就要冲出眼眶。
  又难过又委屈,好像最后一个坚强的臂膀也消失了,冷风拼命朝毫无遮蔽的身体里钻,直冻得钻心彻骨。
  他怎么也变成她最不想看见的样子了呢。
  她沮丧地想着,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混着雨水一同流到脸颊上,在喉咙里泛起酸苦味。
  “彧并非这个意思,夫人……”他似乎想开口辩解,被她直接不客气地打断,“令君不必再多言,您的意思卞笙都明白了。既然令君都这么说了,那卞笙再腆着脸私下见您岂不是自讨没趣?一辈子不见自是最好,您的恩情卞笙一直会记得,但我不会再惹令君不快。”
  转过身,背面的荀彧好像又说了什么话想叫住她,但她已经不想再听了,况且那声音过于微弱,迅速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雨声中。
  她快步走在雨里,青石板被砸了无数坑坑洼洼的泥塘,深浅不一。她有些费力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扶着身旁的巷子灰墙,那股熟悉的沉水香味渐渐远离自己的鼻尖,过了许久便一点儿也闻不到了。
  **
  身上似乎盖上了几褥厚厚的被子,火炉传来袅袅的温度,额角有冰凉的奇怪触感,一片迷糊间她慢慢睁开了眼。
  “夫人您可终于醒了,真是快急坏奴婢了。您从清晨就出去到夜里才回来,刚到府门口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晕了过去,奴婢一摸您的额头都烫手了。”
  眼睛正好和绿漪如释重负的眼神对上,后者不由得惊喜地叫出声来。
  阿笙伸手摸了摸额角,原来是被一块冰帕子敷着,刚抬手做了这个动作,喉咙里顿时起了一阵痒意,促使她捂住嘴连咳嗽了几声。
  绿漪连忙道:“您在大雨里着了凉,还是好生歇息着吧,别的事让奴婢一人来做就好,您大可放心,奴婢都会安排妥当的。”
  阿笙点点头,脑袋里的晕眩搅得她浑身不舒服,身上也一直冒冷汗,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管别的事。于是她端起绿漪递过来的茶碗,喝了口热水,便继续和衣躺下去。
  这时她脑子里突然窜出一个念头,不禁在枕头上偏向绿漪,没来由开口问了句:“绿漪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还有两个月便是花信的生辰了,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你都二十了?”阿笙惊讶地叹了声,目光炯炯看向面前一脸不解的年轻姑娘,“那你岂不是要嫁人了?”
  闻言绿漪脸上骤然变色,紧张得眉毛瞬间揪紧,当即慌忙跪地:“奴婢不愿嫁人,奴婢只希望永远跟在夫人身边,夫人去哪奴婢就去哪。”
  “你怎么这么傻?年纪到了肯定是要嫁人的,总不能一个人孤独过一辈子,是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笑话的。”阿笙把手伸出被褥想将她搀起来,被她立刻把手推了回来,自己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
  然后她朝阿笙重重摇了摇头,清秀的脸蛋急得发红,想跺脚却又不敢,只能蹙眉拼命摆手,声音里竟带了哭腔:“奴婢不介意被别人说一辈子,夫人需要奴婢陪在身边,奴婢也愿意就这么一直跟着您。对了,还有小公子们呢,二公子和三公子都已经习惯奴婢给他们就寝前唱歌谣讲故事了,奴婢也不舍得离开他们啊。嫁人相夫教子什么的,奴婢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还望夫人能开开恩,成全这份心意!”
  她这么可怜巴巴地求着阿笙,眼睛哭得肿成兔子眼,却也顾不上擦,慢慢地竟止不住地抽泣。
  阿笙最见不得别人哭,拍了拍身下的床板,无可奈何地叹气:“好了,不嫁就不嫁,说得好像我会逼你去嫁人似的。”
  过了会儿身旁的抽噎声逐渐小了些,阿笙的耳根子清净了,思绪倏而又渺远到了不知何处。
  在安静的呼吸声中,她盯着头顶白罗帐上的茑萝金纹,忽然喃喃:“一辈子不成家其实更好,本来就不要怕别人在背地里说什么,反正也眼不见心不烦,我们又不是为活在不相干的人的眼光里而活的。你看嫁了人反倒更难受,天天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早知如此,我就该永远呆在兖州那家乐坊里,弹一辈子的七弦琴,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难过的事情了。”
  她嘴唇嗫嚅着,声音有些微弱,绿漪却没听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大着胆子靠近了点,诧异地探头:“夫人您刚才再说什么?恕奴婢天生愚钝,听不懂您的言语。”
  “她的意思是后悔嫁给孤了。”正当绿漪屏气凝神等待阿笙的回答,身后几尺突然响起男子不动声色的说话声,却如雷电般跌进绿漪的耳朵里。
  他似乎是悄悄进来,冷不丁道了一句。
  几乎是刚出口的一个字,就能立即判断出声音的主人。
  反应过来后,绿漪刹那间吓得脸色煞白,双手不由得打哆嗦,膝盖不住发抖,连腿都站软了。
  “司……司空大人!”绿漪纵是再怎么不敢看曹操,此刻也不得不咬牙转身,硬着头皮,去面对这身威势而深沉莫测的玄色黑纹便袍。
  与此同时她再次下跪,头伏得和地面几乎齐平,交叠于头顶的双手不停颤抖。
  与她的慌张截然相反,阿笙平静地闭上眼睑,安然得好像一切都没有打扰到她,仿佛对曹操的突然出现视若无睹。
  屋内顿时陷入死寂,压根没人敢提起他刚才的问题。
  绿漪忐忑得心里直打鼓,忙找了个托词,继续躬身后慢慢站起,胆战心惊禀告道:“奴婢先去为司空去沏茶。”
  没想到她鞋履还没离开地面,身后的床榻上传来阿笙的叫喊:“慢着。”
  脚步不禁一滞,绿漪满头雾水地窥探阿笙的神色,却见她似乎并不愿睁开眼睛,闲闲地倚在枕头上,声音因为嘶哑而弱了几分:“你走做什么,呆在这,哪也别去。”
  绿漪已是彻底懵懂了,她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尴尬得脸上快烧起火。
  于是绿漪为难地看向阿笙,望见她闭着眼,良久后才慢悠悠开口:“我病了,我需要休息,更不想被外面来的人打扰,绿漪你快把别人赶出去。”
  虽是吩咐下来,绿漪哪敢真的去驱赶曹操,指甲死抠掌心,纠结地龇牙咧嘴。
  可阿笙的命令她自然不能因为恐惧而违背,她只能心一横,半闭着眼“扑通”一跪,朝面前的男子惶恐磕头:“奴婢求求司空体恤卞夫人,她是真的病了,还请司空现在暂且先回去,改日再过来看她吧。”
  “病了?”他冷然笑了声,“怕不是相思成疾。”
  风刮进没关好窗的屋里,把桌上瓶内插着的秋海棠吹得一片狼藉,凌乱的花瓣碎落满地,举目望去遍处绯红。
  绿漪怎么会明白他话中讥讽,尴尬地陪笑,立刻蹲下身就去打扫:“夫人对司空自然是情深意重,所以奴婢请求司空体谅夫人的苦楚。”
  “是啊,还真是情深意重。”他嘲弄地微扯嘴角,呵出淡淡的笑容。
  阿笙适才闭眼想事情,没心思去搭理他,这下已然是刻薄得令她难以忍受,顿时“腾”地从床上坐起,脸颊因为发烧而染上浓浓的酡红:“曹阿瞒你少阴阳怪气!我要是患了风寒死了,不恰好遂你心意省得在你面前碍眼了么?你还过来做什么?”
  他没有答话,眼神慢慢从冷寒转为漠然,眸子里却是阿笙看不懂的东西。
  “爹!爹你总算来了,上次你让丕儿写的文章,丕儿早就写好啦!爹来看看这文章哪儿写得不够好,再教教儿子。”
  屋里人各自都不知在想什么,门外蓦地跑来一阵风,伴随孩童激动欢笑的叫声,一进门就扑到曹操怀里,小腿蹬着就往父亲身上蹭。
  “丕儿回来啦?”
  曹操片刻前的冷漠瞬间不见,旋即展颜露出笑容,亲昵地摸了摸丕儿可爱的小脑袋,俯身亲了亲儿子的额头。
  随即他把衣袖挽起,接过儿子手上的笔和竹简伏案看起来。
  绿漪见状赶紧点了盏灯递上去,烛火摇曳下阿笙忍不住朝那边瞥了一眼,见他看得很认真,目不转睛地专注于手中的书简,好像刚才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
  白日里高高在上的司空,在此刻只是一个寻常人家最慈爱最和蔼的父亲,边耐心阅览着,脸上随之缓缓浮现出由衷的笑意。
  旁边的丕儿乖巧地望向曹操,扑闪着睫毛,安静地等待。
  要是一直都能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阿笙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