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
  待郭嘉将书信略过一遍,抬起头,曹操眉宇间的不悦仍旧凝结,怒气冲冲道:
  “田丰这老贼,居然撺掇袁本初上表请旨迁都鄄城,这是何居心是个人都能一眼看穿,孤自然回绝。不料其又建议袁绍早日谋取许都,好让他袁氏挟天子以令诸侯,搅天下个大乱。”
  “真是一手好算盘。”郭嘉喟叹了一声,立即看向他,“不过主公确实处于一个被动的不利危局,无论兵力,抑或是如今的天时地利,我们现在根本不是袁本初的对手,主公还需稳谋思虑。”
  “所以孤才为此烦忧,但孤知奉孝不会让我失望。”
  郭嘉笑了声,好看的眉眼里酝酿着十里梅花,甫一见便撩拨旁人心绪。
  连着楼梯的小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抽气,似乎是女子抑制不住的惊叹,极其微弱却如银铃落地,清脆如藕。
  曹操本还染着愠色的脸顿时也笑起来,朝那小轩窗外瞥了眼,恰好见一水红色的明丽人影仓皇奔下楼,看那脚步极是羞怯。
  他不禁向陷入沉思的郭嘉开玩笑:“奉孝果然英俊潇洒赛过城北徐公,可惜这里就差一把七弦琴,否则你弹个凤求凰还不得把那偷看的女子勾得跟你私奔了去。”
  郭嘉沉痛扶额,平日洒脱无拘的一个人,居然此刻露出羞涩的表情,面色立时飞上红云:“主公说笑,嘉这琴艺还不得把人家姑娘吓得连夜出逃,您也不是没见识过,要不,嘉马上给您献上一曲?”
  曹操顿时来了兴趣,在主位上撩起下摆坐下来,惊讶道:“那岂不正合孤意?可孤今日不是生辰啊。”
  郭嘉笑而不答,微微挑眉,白皙分明的指节在案桌上敲了三下。
  随着“笃笃笃”作响,门外香风乍然飘进,十余位衣袂翩翩的乐女舞姬踏歌而入,朝两人深施一礼后,嫣然摆琴奏曲,吟唱的歌喉悦耳动人,令听者沉醉。
  “司空,妾身的卫风唱得可还合您心意?”一名最为出众的紫衫美人率先凑上来,将盘盏中的一颗绿葡萄拈起,柔荑纤纤,媚笑着就要往曹操嘴里送去。
  “砰”的,面前几尺远的墨云出岫屏风被猛然推倒,清脆的响声随即爆开,惊得乐女舞姬们花容失色,立刻停了歌喉与手中琴箫,惊慌得倒退了几步转身去看来人。
  气氛瞬间鸦雀无声,曹操眯起眼睛,似乎并未因受到打扰而不悦,手中握着的酒盅缓缓放下,仿佛不经意地抬头,明亮的眼眸里,清楚映出迎面走进来的阿笙。
  她面色很苍白,凌乱的墨发散了满肩,月白外裳仓促地半披在身上,在冷寒的风里头看上去身形很单薄,血色又从袖袂里隐隐透出来,有些灼目。
  眼底有流光宛转,如火焰般逸出显而易见的怒意,自一进门就紧紧盯向他。
  那股戾气点燃了周遭的半空,却被她攥紧双手努力压制着,呼吸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忽地,她突然扬起手,众目睽睽之下“啪”一声打在他脸上。
  所有人皆还没来得及反应,待回过神来,立刻震惊看去时,曹操脸上已赫然出现一道红红的巴掌印,在小麦色的肌肤上衬得格外突兀。
  他们顿时惊恐地倒吸一口凉气,阿笙目光冷冷地扫了一圈,蓦然开口:“怎么不唱了?继续唱啊!”
  声音凛冽如天上寒月,不带半分温度。
  乐女舞姬们哪敢吱声,又不认得这突然闯进来的大胆女人是谁,更是不敢惹她,都只顾着低头唯唯诺诺小声道:“夫人,没有司空下令,我等不敢再奏乐。”
  说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微微抬眸,眼珠子窥视着曹操的反应,不知他会怎么应对以解决这尴尬的局面。
  阿笙伸手扶住桌案,瞥一眼不远处安坐酌酒的郭嘉,他似乎不动声色,正大光明地袖手旁观,拿了壶闲酒置身事外,不来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
  但那双清澈聪慧的瞳仁似乎突然不经意地抬起,与她略略对视了一眼,立即意味深长地收回目光,再次专注于他的美酒之中。
  曹操挨了这一耳光却一声未吭,甚至神色没有变化半分,只安然自若地抬杯微抿一口。
  酒缓缓入喉,他若有若无地望了望面前的阿笙,终于开口:“怎么,这曲儿唱得不合你意?”
  她脸色变了变,错综复杂地盯着他看,嘴角不禁抽搐了片刻,一把抢过曹操手中的酒杯,毫不犹豫地往他脸上泼去。
  “曹阿瞒!”她失控大喊。
  水登时滴滴答答顺着脸庞往下淌,浸湿了他玄色的衣领,伴着酒杯“铛”得落地,声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把他们都惊得呆了。
  曹操没有侧身躲过,被泼后有些狼狈地抬袖抹去脸上的酒,却丝毫没有愠怒。
  “司空——”侍立在身旁的美人察言观色地上前,握着浸满兰蕙香气的帕子,媚俏地展颜一笑,轻轻柔柔地就要过来擦拭,“您别动,容妾身来服侍您。”
  娇躯刚一近前,却被他有意无意地推开,美人脚下顿时不小心一个踉跄,脸上的笑仍旧妩媚,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
  阿笙大口大口喘气,身子的颤抖不再那么厉害,过了半晌才从刚才的激动中缓过来,手指死死抠住桌角,指尖传来钻心入骨的痛意,以此慢慢镇定自己。
  她静静地瞧着,眼光打量那位身段窈窕的美人,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几乎要结成冰:“司空真是好兴致,但恕卞笙鄙陋粗俗,没这品位来欣赏曲儿和您的绝色美人。”
  “好。”他笑了笑,旋即扫过周遭所有人,本来平静的神色骤然冷厉,“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孤下去!”
  这命令近乎吼了出来,在场的人不由得大惊失色,浑身冷汗直冒,纷纷诚惶诚恐跪地,额头磕得震天响:“司空恕罪,某等这就退下。”
  话音刚落,他们逃也似地四散退了出去,连头也没敢回,生怕这位高权重的司空大人雷霆震怒,把怒气连累到他们自己身上。脚步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轻手轻脚地走下木梯冲出去。
  只有那名紫衫美人还不愿就此退下,跪在原地犹豫地望着曹操,嵌玉的勾魂眸子里露出不舍,紧紧摩挲着轻纱衣带,兀自犹疑:“司空……不知妾身能否请求留下呢。”
  她那双秋水我见犹怜地楚楚动人,柔媚的嗓音让旁人不禁心软。
  阿笙朝她瞟了一瞬,立刻翻了个不耐烦的白眼:“你还不快滚,给我三秒内从那扇门里爬出去!”
  紫衫美人闻言,凄楚一笑,转身求助似地望向曹操,弱不禁风的腰肢又软了下去,脸上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声音发颤:“司空,求您让妾身留下来好生伺候您,妾身不求名分,只愿……”
  “我让你滚,你耳朵是聋了还是怎的?现下哭哭啼啼装模作样给谁看呢,你快好好对着镜子瞧瞧自己那张脸,你配么?”
  阿笙忍无可忍,恨不得拿起旁边那只巨大的花瓶就往地上砸,但皱了皱眉还是忍住了,直接冲那碍眼的美人大喊,“滚,滚啊!”
  曹操完全不做声,美人见自己无望,又不敢去触及阿笙那双快喷火的眼睛,盈盈流了几行珠泪,低下头匆匆道了声“告辞”后退了出去。
  郭嘉也早已随众人消失在视线里,眼下这个房间里,只剩两个冷漠以对的人。
  没有了中间人来调和,空气变得愈加寂静无声,只余窗外合欢花的气味尴尬流动。
  她装作不经意瞥他一眼,见他偏头倚在座位上,眼眸半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微凉的烛火把影子打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上位者霸气天成的气息肆意外显,令人呼吸不禁一凛。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更漏响了一声,曹操忽然扬起脸庞,将目光转向倚在窗边假装看风景的阿笙,道:“你何必这样动怒,白白惹得不愉快。”
  这话一说就让她情不自禁来气,索性将手边铜制压镇扔往他的怀里,后者连忙眼疾手快接住,才避免受伤。
  暮色里她的秀眉紧拧,映出眼底的怒意:“曹孟德你是不是疯了?这天下真有那么重要,比他们的命还重要?”
  他把扔过来的压镇摆好,声音不见起伏:“孤不明白你的意思。”
  “曹孟德,你少给我装傻,我只问你一句,许都南市好好的突然起火,是不是出于你的授意?”他这么漫不经心的状态彻底激怒了阿笙,她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把憋在心里半天的闷气问了出来。
  “放火对孤来说有何益处么,孤也犯不着背着骂名去干这样的蠢事。”
  他为什么就连推脱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口气!
  她气得脸色涨红:“你少给我装腔作势,我分明看见了你在一旁袖手旁观,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校事府会这么未卜先知地清楚南市会起火,又会恰好在未时赶到?而且为什么偏偏就在曹昂所在的地方起了火呢?你来得也够巧,所以曹昂的表现你满意了吗,他是你最满意最合适的继承人了吧!”
  曹操听罢,一语未发地站起身,她不由得额头冒汗呼吸加速,暗自紧张了两秒,潜意识里隐隐害怕他发怒后的举动。
  “在你卞笙眼里,孤就是这般人么?”他却似乎并未动怒,很平静地倚靠墙壁看着她,目光里闪动着黯淡莫名的光。
  阿笙顿时被这问题噎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答,怔了瞬才又回神,歪了下头,语气毫不示弱:“你何时又不是这般人了?”
  “哦,”他淡淡应了声,旋即居然弯起唇角笑起来,冷得不带半分情绪,“孤倒是有些好奇外人对孤的看法,你不妨让孤再认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