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他的语调很笃定,阿笙毫不怀疑他猜测的准确性,于是慢慢抬眸,逐渐看入那双明亮的眼睛,“司空猜的是那个人么。”
  他却没有回答她,而是沉默着将她一路抱往宫外,跨上一辆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的马车。
  “回家罢。”耳边浮起他柔和的声音。
  仆从撩起车帘,车里淡淡的幽香顿时扑面过来,裹挟她的鼻子,带来股很温暖的气息,似乎是家的味道。
  家的味道……就是这般令人安定的归宿感么。
  他一手抖开羊毛毡给她盖上,调整了个姿势好让她更舒服地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随着马车辚辚启驰,阿笙听见他在头顶轻声说:“那小内监的命我已经取了,谁敢伤你,孤必饶他不得。”
  声音不大,却蕴藏着最煊赫的力量,决然得令人畏怕。
  她没开口,只仰面闭眼不语,有些报复他宫里没说实话的意思。
  他却自顾自继续言:“那帮小宫女也真是糊涂无知,孤嘱咐她们看好你,再好生送你回宫,怎的就出了这般差错。孤明日就罚她们每人五十大板,以治个办事不力懈怠职权之罪。”
  “她们个个细皮嫩肉的,五十大板下去非残即伤,再说是我不要她们护送,让她们早些回去的,又关这些姑娘什么事。”
  她本来不想再理会他,可毕竟那几位宫女的身体要紧,还是不得不仗义执言几句。
  毕竟依他的性子,她毫不怀疑这不会只是区区戏言,万一惹了什么人命,他是绝对不会怕,她倒能骇得良心不安,自责惭愧。
  他却没再说话了,沉默着从刀鞘里拔出倚天剑,“哗”的清鸣顷刻响彻耳膜,令阿笙的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眼睑好奇地微眯条缝,昏暗的视线里,看见他似乎正在拿帕子仔细拭剑,一丝一寸,锋利刀刃上的所有血迹尽数被擦除,将那些喋血的记忆独自封存进自己一个人的记忆里。
  想来,那些斑斑驳驳的血迹,半个时辰前还寄藏在那些人的脖颈和心脏里,淡淡萦绕的血腥气和车厢里的燃香混染在一起,很快皆被车外钻进的秋风所驱赶。
  这时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装聋作哑假装什么也听不见,安静地合眼聆听动静。
  “孤杀了很多人。”静默中,他突然说。
  莫名其妙说了这么句话,让听者不由得为之一怔。
  “孤记得从前戏志才还在的时候,这个聪明的青年曾在围炉夜酒时跟孤说,若要攫取天下,光靠谋略与所谓人心远远不够,鲜血也未必不是最好的征服工具。于是那时孤就在想,圣人贤哲孤这辈子是做不了了,索性还不如彻彻底底做个权臣来得痛快,还不必顾忌天下流言蜚语。大概是坏人做多了,无论是自己还是天下人都早已见惯不惊,反而圣贤越是干净明达,便越不为世界所容,愈加容易遭受这氓氓污名。这听起来或许很可笑,然而却是这个世界最清明的真相,逃也逃不了的。”
  他感喟地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让她听个清楚,边打开窗,让这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散干净些。
  戏志才和郭嘉一直都是相似的,不会刻意去做仁人圣贤,只钟情于当下胜败所得如何,至于鲜血人命,他们或许早已看得通透了。
  所以他们才活得肆意,活得豁达尽兴。至于功过是非,他们早就不在乎了。
  她突然对他们感到极其羡慕,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人。
  “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与整个天下之间若只离咫尺之遥,隔的会不会正是这流淌的血河。”想到这儿,她不自觉道,言罢立刻闭上嘴,近乎于脱口而出地迅速。
  曹操可能并不想让她听懂他的意有所指,可她还是听懂了。
  只是一想到那个温柔清冷的名字,她就不愿再想下去,可有时刻意地避开,绝对不是件好事。
  她没有看到他异样的眼神滑过,唯独听到低低的叹气声隐在黑暗里,嗓音略带沙哑:“我有时不愿你糊涂,可有时候真的不愿你太过聪明。”
  “我更想永远糊涂下去。”她闭着眼回答道,想逃避他追逐答案的目光,“可惜,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你这是在逼孤承诺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将来,可孤偏偏不能拒绝。”马车恰好轧过一块巨石,兀地震了片刻,在木轮的辚辚声中,他本就低沉的声音更加难以辨认。
  黑夜里的老鸹寂寞啼叫,不知疲倦地在林间徘徊,扇动的翅膀震落了枝头黄叶,飘进宽敞的车厢里。
  她苦涩地牵了牵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艰难,道:“罢了,我暂时还不高兴想得那么远,还是为当下而活吧。”
  “那酒杯……喝了没事吧?”想了想,她决定还是转移个话题,抑制不住压在心头的疑惑,犹豫了半晌才问。
  她没睁眼,因此未看见曹操勾唇的笑意,只听见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地道了句:“他们的酒,孤一口未饮。”
  也是,这点戒心若是没有,他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曹孟德了,也是她多虑了,再次做了枚多此一举的马后炮。
  懊恼地在心里盘算,沉沉如山峦的困意却渐渐袭来,脑袋后枕着的人肉垫子柔柔软软,舒服得很。她索性就把自己大脑放空,让自己就此陷入梦里。
  不料当她呼吸逐渐平稳,还差最后一刻便能睡熟的时候,身体骤然被一阵猛摇,硬生生要将骨头晃散。
  “卞笙!你别睡过去,倘若真睡着了就再也唤不醒了!孤命你即刻睁开眼睛!”听声音曹操居然着了急,灼热的气息渐渐靠近阿笙耳畔,用了命令的语气唤她。
  但她此刻所受的煎熬他又怎会知道,就好像身体中的血尽皆流了个干净,只剩副干枯的躯壳,偏偏神经却无比敏感,那股揪心裂骨的疼痛如今化成了无边的黑暗与困倦,朝眼瞳里倾泻着扑过来。
  她没有力气再回应他,喉咙里下意识“呃”了声,脸色煞白得可怕。
  “阿笙,阿笙,快醒醒!”
  “阿卞?阿卞!笙儿!”
  耳边他竟然开始胡乱地叫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急,称呼开始口不择言,甚至喊出当年荀文若唤她的名字。
  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笙儿”了,像是来自遥远的过去,一如那个温柔端雅的人的名字。
  现在是暮秋,还没有下雪呢。
  ——
  “夫人这箭伤深及筋骨,箭头上抹了毒,再加上未能及时得到疗治,失血过多致使体虚乏气。恐怕若非夫人年轻,撑到此刻已是不易。”
  阿笙迷迷糊糊从睡梦里半醒过来,身旁传来中年男子不急不徐的浑厚禀告。
  有股浓郁的中药味氤氲开来,在周围环绕。
  “那她的伤,你有几分把握能治好?”是曹操特有的声音。
  “卑职不敢妄言,只是情况恐怕不容乐观,毒已入骨,必须寻求解药缓之。吾等太医署鄙陋识薄,恕臣才疏学浅之罪,求司空再往江湖中另请高明,如此夫人方有痊愈的希望。”
  言罢那太医往地上磕了几个头,曹操点头,允许他离开。
  待太医走了,屋里重又陷入沉默。
  她也不好再装睡下去,于是睁开眼睛,无言看了看他。
  “醒了?”外面有侍女将药碗端过来,他伸手接过,望着她道,“太医令说你受的伤不轻,但必定是能安然无恙地痊愈。你还是赶紧把药喝了,若你不爱惜身体导致创伤复发,那孤再没闲工夫管你,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着。”
  说着,他指了指雕花桌上的小碗,轻拂自己衣摆上沾染的灰尘,语气听上去漫不经心。
  阿笙望着他看似随意地做着一切,可眼眸时不时瞥向自己,被她捕捉到后又立刻转向别处,若无其事地要从床沿起身。
  她终是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唤:“别走。”
  两个字像是烟青色天空下忽然滴落的雨点,径直打在他心头,蓦地泛开圈圈涟漪,他骤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微微俯身盯住阿笙的脸。
  “阿瞒。”她的嘴唇苍白如纸,吐出的每个字仿佛都有些单薄,却声声坠落于心,“你为啥非得要这样待我?一直这样冷冷地疏离远拒,看见我伤神失落,难道你就会真的愉快么?”
  肩上的伤被倏地牵动,她不禁抽了口凉气,眼神却一直倔强地注视着他看。
  但真的是越来越摸不透他了。
  从前的他纵然神秘难测,但终究在雾霭遮掩下还透出光芒,能让她窥探到些许内心深处。
  可如今她生怕这缕光许久漂泊闪烁,最后会归于熄灭,到后来就再也看不清他的眼睛了。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话,“你——”字才出口,门外突然发出一声急匆匆的禀报,“司空大人,程昱程太守在书房求见,称有要事欲与您商议。”
  他闻言回头望了阿笙一眼,却又一言不发,冷然转过头,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走出门外,消失在月色里。
  强烈的失望顿时就如这阴郁沉沉的月光,凝重地笼罩在她心上,遮住了所有刚要透进来的星辰亮色。
  她不禁赌气地闭上眼,悄悄扯起被褥呼呼装睡,假装自己毫不在乎,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屋子里瞬间没了生气,冷得在骨头里泛开萧瑟,炭火也无济于事,牙齿也被逼迫得直打颤。
  她实在忍受不了了,也不顾外面凉风寒冷地打在身上,径直掀开被子坐起身,找绣鞋就要下床。
  “夫人你受了重伤怎能乱动呢,还是赶快躺回床上休息吧,”她才要将脚塞进鞋里,绿漪刚好打了盆水踏进门槛,一见阿笙忙不迭要下床的模样当即就吓着了,赶紧放下手中的六瓣莲花铜盆,凑过来要把她扶回去。
  嘴里又焦急地道:“您还是好生歇息着吧,否则司空又要怪罪奴婢了,说奴婢没照顾好您。”
  阿笙蜷起双腿,在床上埋头抱膝,低低地叹气:
  “绿漪,怎么办,我怎么总是在砸烂自己和他的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