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
  那一瞬间,她感觉曹操向自己射来的眼神锐利如刀刃,恨不能要将肌肤割裂。
  阿笙只能被迫低下头,逃避他炙热的目光。
  绿漪一进来便看见如此僵直的气氛,慌忙俯首向曹操问安道:“司空。”
  一面察言观色地抱起陷入熟睡的丕儿,快步走到别的屋子里。
  墙檐的倦鸟扑棱吹起的微微风动,摇曳着窗棂漏进来的叶影,安静得只能听见灯花抖落的声响。
  曹操突然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的眼神看向自己。
  被他死死攥着的手腕骨节都在作响,强烈的痛感侵袭心肺。
  他的面庞明显极其愠怒,眼睛里像在燃烧着火焰的光芒。
  透过那眸子,阿笙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略有些慌乱的神情,身体也因为紧张而发抖,但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显然愈发惹怒了他。
  “你说孤算不得君子?”他声音很沙哑,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她刚想开口从容应对,却被他狠狠地步步紧逼,只能踉跄着不停往后退去。
  倏地被重重逼到了墙角,冰冷的石板顿时把后背硌得发寒。
  “那孤就让你看看,什么才算小人。”发间的冷汗涔涔而落,低沉阴冷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他突然伸出手往她腰间的丝绦系带摸去。
  也不知什么原因让阿笙胆子突然变大,她立刻惊恐地尖叫一声“你敢!”
  她慌忙试图一把推开曹操,奈何对方力气大得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这一番挣扎反而更加激怒了他。
  他眯起眼,眸中盛着极为危险的怒意。这样的眼神,已是许久未见了。
  忽然,这样冷厉的眼瞳骤而泛出莫名其妙的笑意。
  耳畔他的声音染了几分嘲弄,掌间突然多了一枚莹白清润的双鱼佩,在身侧的烛火潋滟下荡漾着迷蒙的微光。
  原来他伸手是为了摘去自己腰间的这枚玉佩。
  阿笙刹那怔住,见曹操轻轻牵起唇角,眼睛复又戏谑般地眯起,语气虽轻松却能听出他尽量克制的怒气:
  “你可别自作多情。但是卞笙,你扔了孤的剑,倒是一直带着这个东西呢。”
  “阿瞒,你安静下来听我说,”阿笙的眼神带着微微的乞求,硬着头皮面对他冷若冰霜的面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镇定,“是袁术的手下拿走了那把承影剑,并非是我故意要扔弃的。至于你信不信,取决权皆在于你。”
  她说得平静,心里实际已是掀起了滔天巨浪。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艘飘摇小船,漂泊着临近被惊涛掀翻的边缘。
  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脸上的神色,害怕见到让自己绝望的态度。
  “孤暂且信了你的说辞。但有件事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她闷着头始终不发一言,曹操见她保持沉默,轻笑了一声,才说:“孤当初在徐州城前,早就一眼便认出了你。即使是那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但你就算化成灰孤也不会看错。”
  “那你为何不肯认我?”阿笙一听这话,都顾不上他这话是不是揶揄,眼眶立时泛红,抬起头带着些哭腔问他,“你不会不知道环珮故意装成我的模样哄骗你,你怎么还上她的当。你是不是……愿者上钩啊。”
  说着说着,泪水不争气地兀自从眼角处掉下来。她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可偏偏却抑止不住。
  曹操却是没有回答她的问话,阿笙只能胡乱地拿袖子擦眼泪。鼻子里因为堵塞而传来的酸意涌上脑子,索性把这些日子心里一直郁积的难受全部发泄出来,也不管他会不会更为忿怒,
  “曹阿瞒,你是不是……从来都枉顾我我的死活真的就……与你无干?”
  “那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深夜里在荒郊野外的山林里逃命,后有追兵前有虎狼,好不容易脱了身又遇了险,当时夏侯元让明明就站在我面前的三尺之外,我却不能让他认出我,你知道我那时有多么绝望就好像所有人都遗忘了我一样,那个时候你又在哪儿呢?倘若不是有人对我施以援手,我恐怕早就是冢中一具枯骨了。
  “其实这些不提也罢,只是当我总算能脱身去寻你的时候,在徐州城下看见的却是那样一番景象,好一个郎才女貌英雄美人!而我呢?我就是个丑陋难堪的哑巴,于是你就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在了一边,若是没有荀……”
  “够了!”曹操猛然大喝一声打断了她,攥着双鱼佩的手骨节铮铮作响,狠鸷的眼神盯得她心里发紧,“你给孤切记,孤以后不愿再从你口中听见他的名字。天下人皆可言荀令君,唯独你不能。”
  “你又凭什么命令我?”她也不甘示弱,克服心中的恐惧,一双清透的眼睛狠狠地回瞪他。
  “孤为何不能命令你?孤是你的丈夫!”他一字一句,用力摇晃起她的肩膀。
  “这个理由真令我感到厌恶。”阿笙无惧地迎向他的目光,绽出一个冷笑继续道,
  “他们唤我卞夫人,那你可知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就是我,我卞笙从来不是为做你夫人而活着的。请曹司空想清楚了,我要的是尊严,是魂魄,是这颗心,你也不会想要一具只会唯唯诺诺的木偶罢?”
  “好,很好。”他闻言非但没有愠怒,反而倏地抽回手臂,慢悠悠抚掌大笑,空气中传来衣袖陡而拂落的声响。
  身前的空间骤然不再逼仄,阿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发现曹操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自己,含着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阿笙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只能倚靠墙壁站在原地怔怔地望他。
  良久才见他悠悠开口,“那你诚实地告诉孤,嫁给孤可曾悔过。孤只想听实话,你毋需虚情假意。”
  阿笙却丝毫未犹豫,当即反问他:“妾冒昧地想知道,司空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孤若想听恬言柔舌巧言令色,不需要也不会在你这寻求。”
  “那我想问问司空,在司空眼里,我是否仅仅是可有可无的你那些妻妾的一个? ”
  曹操倏而又笑了一声。他侧头看向她,灼热的眼神像是要看穿她的心底。
  “原来你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么那孤不妨就告诉你,孤有多么在乎你。”
  “在乎?”不说则已,一说又令阿笙不禁瞪视他,“你的在乎,就是不管不顾将我如秋扇般弃之一旁,让我流落在外?自己却坐拥美人万千宠爱?你才是那个巧言令色的伪君子,真小人!”
  闻得她这么恼怒的一通大喊,他也激动起来,一举一动全然失了往日的气度:“孤为何对你不管不顾你还不自知么,孤就是心胸狭隘的小人又如何,我在徐州城下一眼便知环珮假冒你的面容,只因只有真正的你会随身戴着这枚白玉!多么可笑啊,你最珍视的东西居然是他给你的,所以孤才会生气。他虽是孤最信任最钦佩的人,我甚至可以放心地将自己的命交给他,可唯独不能容忍你心里念着他的名字!你可知为何?”
  阿笙盯着他炽热的眼眸,没有吭声,却见他继续认真地望向自己,道:
  “因为在乎!当你处在孤这个境地,你一定会理解孤的痛苦和犹豫。”
  阿笙此刻全然失了刚才的镇定,颤抖着勉强瞥了曹操一眼,见他脸上醺色愈浓,也不知是不是借了这醉意,才倾吐出这样一些话。
  一语言罢,他便转身离开。
  阿笙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当她回过神时,房内已是空空荡荡再无他人。
  她慌忙推开门,跑出去想追上他。
  外面夜色正浓,树影晃过孤月的轮廓,浅浅地在池水上漾起薄雾般的波纹。
  曹操还未走远,阿笙小跑了会儿便在亭榭处追上了他。
  她拍上他的肩,有些气喘地停下脚步唤道:“阿瞒。”
  闻言他轻轻回身,一语未发静静地凝视着她。
  “你是真的误会我了。”
  见他不说话,她大起胆子,喘了喘气说:“他是这世上品性最高贵之人,倘若你怀疑他,便是在质疑一块光洁白玉上的瑕疵,而你最是清楚他的为人,便最不应该将疑心于他。我对令君亦是止于感激与钦佩,从未有过半点逾矩之想。”
  她尽量放慢语速,直直地盯着曹操的眼睛,让他能看明白自己的心。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只觉他突然倾身过来,紧紧抱住了自己。
  这个久违的拥抱极是温暖,用力到令阿笙以为他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
  她重又闻到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温柔地摩挲着后颈的肌肤,竟让她升腾起难舍的眷恋之感。
  一只白鹤霎那掠过亭前的池面,细微的水声传到敏感的耳中,水月之间只余一层淡淡的晚霜。
  阿笙不免有些沉沉,将头依靠着他的肩。
  几乎就在一瞬间,一声簌簌的响动倏而惊醒了她。
  “小心!”耳畔传来他低低的轻唤,抱着她顷刻侧身,一支飞快的暗箭随即擦身而过,带起秋风的瑟瑟声。
  “何人?”曹操警觉地环顾四周,紧紧环住阿笙的腰,辨认来者的方位。
  话音才落,长剑与空气的摩擦声突如而来,阿笙尚未来得及反应,一柄泛着冷光剑便在刹那间映入眼帘,差点抵到自己的喉咙。
  她惊惧地叫了一声,却见这柄剑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直直刺向身边的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