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
  原来幻觉,往往是相伴极深的渴望而生的啊。
  她颓然地望着眼前一片恐怖乱象,却对那些尸横遍地的血腥已是不再害怕。阿笙抬眼看了看尘土漫天的苍穹,眼角突然模糊得令她陡然一颤。
  温温热热的液体猛得滴落在手背上,却凉得漫开了整个脆弱敏感的神经。
  她真的不敢去细想若是失去他该怎么办,那些所谓的退路在此刻,都被绝望与颤抖所替代。
  “阿瞒!”她跌跌撞撞地下马朝那绛红色身影跑去,近似连滚带爬的狼狈,看见曹操满身伤痕,血液不住地从那一道道被刀刃划过的伤口里渗出来,整个人已是虚弱地说不出话。
  看到阿笙,他的眼睛陡然一亮,明显有了些微的力气。伸手抚摸她的脸以确认真实,在确定眼前是活生生的她时,脸颊随即染上笑意。
  “你怎么,怎么来了。”
  阿笙也想对他予以回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匆匆地想要挽住他的腰:“我们快走。”
  耳旁猝不及防地传来隐隐的风声,她根本对这突如其来的暗箭来不及反应,他却迅速地抱着她回转身子,阿笙骤然听见箭陷进背部皮肉的声响。
  他身子刹那间一滞,一口鲜血猛然控制不住地喷了出来,无力地放开抱着她的双手,在地上无力地以手撑地,颤动着喘息起来。
  阿笙慌忙跪地查看他的伤势,心瞬间揪得痛不自已:“你怎么样了——”
  他笑着摇摇头,尽管这抹微笑看起来如此艰难。
  “我可能……可能情况不妙了。”
  “你没事的,没事的。”她慌张得语无伦次,只能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敢放开,口中不住地叫唤,“一定没事的——”
  他握住她的手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虚弱的冷汗不断地渗入她的肌肤里。他的面色苍白得可怕,却还是强装镇定地,向浑身发颤的她扯出一个努力的笑容:“你还记得我从前说的吗,我还要和你登天下最高的山,看看我……我亲手打下的……江山……”
  他越说声音却越无力,嘴角的鲜血沿着下巴滴落下来,想抬手抹去却举不动手腕。
  阿笙心里又是一酸,挽起袖子颤抖着给他擦去血迹,抑制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声音哽咽得自己都快听不清:“所以你不能……死,你还有很多事,很多事要去做。若你死了,那你给我的承诺,就……就全部是假的了。”
  她伸手去抚他的背,却只摸到了温热的满手液体。她惊疑地收回手看,那是一片黑色,触目惊心的黑。
  在惨淡的日光下逐渐泛出红色,生命在一点一点抓不住,眼睁睁,却无能为力。
  抓着她的手指微微将要松脱,阿笙慌忙重新抓住,在他耳边大喊:“曹阿瞒,你别死。”
  “你快走——别管我了。”他喉咙里卡着的鲜血让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却刺痛了她的耳膜。
  他伸手想推她,却怎么也推不动。不知是他已无几分力气,还是她的坚决使然。
  “我不会走。”
  阿笙的眼眸突然直直地盯住他,纠缠的眉头紧锁,眼底的泪光一闪而过,倏而令他猝不及防地道:“曹阿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地爱你。”
  她轻轻低下头去吻他,动作快得几乎让他来不及反应。
  她还从来没有这般吻过他。
  悄然而至的眼泪忽然从她的眼角滑落,淌过他的唇边,灼热得燃烧他的心底。
  仿佛空气都静止了,那些恐惧,那些惊骇,与那些血流漂橹的修罗场,都被埋入了时间的沙里。
  阿笙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勇敢突然涌上心头,那些害怕得不到或者失去的东西一下子氤氲成了她的渴望,促使她一遍一遍地去吻他。
  她想永远和他走到最后,直至岁月尽头,流沙皆逝。
  “我永远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良久,她呆呆地凝视他的脸,目光不舍得放开丝毫,近似贪恋,与深深的眷念。
  “主公,元让带了三万精兵前来增援!”突然,前方来了几个英勇飒爽的将军跨马而来,给他们带来了如曙光般的希望。
  阿笙眼前一黑,许是累了太久,早已精疲力尽。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一头栽倒进他的怀里。
  她做了一个悠长而略有些缥缈的梦。
  她梦见曹操脱去戎装,一身绛色衣裳,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一首诗。
  可那诗句具体是何,她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墨笔,踮起脚努力地去吻他的唇。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大胆,又好像,他们早该这般了。
  随即他低下头吻了她。
  这是一个和往常都不一样的吻,深长得好似来自过往无尽的思念与爱意,把她整颗心都完完整整地包容进这份如水的温柔里。
  她只感觉自己的心,在不住地怦怦跳。她甚至觉得,她和他早在第一次相遇之前就有了羁绊。
  他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要把她用力地揉进胸膛里,再不肯放开。
  “阿瞒。”她缓缓睁开眼眸,轻轻唤道。
  曹操站在她的身边,身上的伤痕已被白布包扎好,正温柔地注视着她。他看见面前的女子眼眸湿润,似乎是陷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
  “我梦见你吻了我。”阿笙轻轻说。
  他突然笑了。“这不是梦。”他身子缓缓靠近她,倏而吻住了阿笙柔软的上唇。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心,自始至终一直都是相连的,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终于得以浮现。
  就好像,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到头来发现就在自己身边一样,虚幻却真实得足够令人满足。
  管他呢,那些世间的非议与飞短流长。哪怕世界荒芜,皆为灰烬烟灭,在这人世里,只有面前的他才是唯一的真实。
  ***
  建安元年,曹操入京迎驾。
  洛阳早已是满目疮痍,尽管有许多百姓在努力重建家园,可终究是无可挽回的残垣颓壁。
  本该君临天下威风无比的天子刘协,此刻却战战兢兢地坐在一张被火燃烧过的龙椅上,面黄肌瘦的模样完全就是个还未成熟的少年。
  他虽是面容有些呆滞,眼睛却透出敏锐的聪慧,在看见曹操前来救驾时,虽是面上长吁一口气,眼底却有着几不为人所见的戒备,“爱卿此番前来救驾,朕感激不尽。”
  曹操深施一礼,恭恭敬敬道:“陛下乃大汉天子,臣世受大汉恩惠,此举理所应当。”
  他看上去极尽臣子知道,却无人窥测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汉帝大悦,封曹操为司隶校尉,百官均以其命是听。
  曹操挽着阿笙的手走在原先宫殿的御花园里,说是御花园,其实经历那场延续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早已衰败得枝条荒芜,其叶离离。
  “不想这年轻皇帝居然沦落至此。”阿笙注视着远方在浅滩上嬉戏的白鹭,感叹道。
  “你以为的天子,都是如昔日高祖光武帝那般凛凛如日吗。”他站在阳光下面,声音却毫无温和的气息。
  阿笙轻轻拂去飞到袖裳上的小蝇,说:“我只是想不到那样英雄的后代,竟会落魄到这般境地。”
  “因为这汉家早已不是从前的大汉了。那般北伐匈奴封狼居胥的快意潇洒,早已随着汉室的颓败慢慢地剥蚀,这天子的颜面,也在随之蒙尘罢了。”
  她微微偏过头望向他,轻道:“我知你绝不仅仅是在回忆那分快意与潇洒。”
  他微微有些锐利的明亮眼眸忽然盯住她,两人目光瞬间相接。他唇角牵出一抹笑意,紧紧注视她道:“笙儿果然是我的妻子。”
  阿笙伸手从前面的枝头摘下一只泛着粉色的娇嫩桃子,捧在手心看向他道:“你要吃吗?”
  他笑着摇头,近乎宠溺地扣了扣她的头:“你先洗洗啊。”
  “阿笙姐姐。”正当她张口欲咬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女声,略带沙哑与尘烟的气息。
  阿笙诧异抬头,却见一位穿着墨绿色深衣直裾的女子正看着她。这女子面容憔悴,明明应该很年轻,看上去鬓角却已如斑斑霜花点染,白得让人心里一怜。
  但仔细看,这女子眉眼竟是极其熟悉,阿笙却一下子突然也回忆不起来,叫不出她的名字。
  女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犹豫,轻轻道:“我是唐菱。”
  唐菱!阿笙不由得再次惊异地打量起面前熟悉而陌生的女子,她的眉目确实与从前并无很大的变化,但那股老态却让原本那个明艳活泼的灵动女孩变得像是换了个人。
  她经历了些什么啊。
  阿笙忍不住上前抱住唐菱,身后的曹操早已悄悄地离开了。
  “这些年,你一直在这汉宫吗。”阿笙开口问她。
  唐菱轻轻点头,“天子可怜我,故而让我住在这汉宫。”
  她的眉间极其落寞,就好像掩饰了过往许多不想回忆的事情。
  “可能我命当如此吧,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