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私心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脸上,和风吹拂得婆娑杨柳枝叶窈窕。明艳的茑萝花缠绕着篱笆,蔓延开一片炽热火红。
  阿笙背着几篓刚编织的竹篾竹筐,打算上门售卖。既然集市冷清无人问津,那找一些朱门大户,应该或多或少能卖出一些。
  她敲了户看上去家底殷实的士绅人家,开门的是个管家老头。
  面前的姑娘虽是衣衫落魄,浓墨般的发髻上干净得没有任何饰物,不过出身底层贫寒农家,但扑面而来的从容与清雅让他眼前一亮。
  “请问老伯,这些竹篾您要一个吗?”阿笙问得彬彬有礼。
  管家的眼里不由得升腾起同情的目光,这混乱凄苦的年头,连女娃都被迫出来讨生计了。
  “那我要两个吧。”
  “五文钱一个。”阿笙从老伯手里接过钱,把竹篾递过去,向他告辞,“多谢老伯眷顾生意。”
  她继续往街两边走,闻得前面传来隐隐约约的琴瑟笛箫之声,还有黄鹂般响遏行云的清越歌声为其和唱,送入耳中袅袅婉转余音淡远。
  这是一家乐府的教坊,里面几个乐师在和歌伎专心习练,撰谱填词,间或有身姿曼妙动人的舞姬兴致浓浓地排演舞蹈。
  阿笙忍不住伫立在门槛外,好奇地朝里面望去。这是她从没接触过的世界,那陈列的一架架精致的琵琶和七弦琴,还有浑厚古朴的埙,是人言飞鸟翔集渊鱼出听的风雅之境。
  里面有个眼尖的紫衣女子瞥见了阿笙,竟然放下手中的箫径直走了过来,朝她微笑道:“姑娘可是有意来加入我们乐坊?”
  阿笙连连摇头,她连怎么鼓琴都忘得一干二净,来这个地方岂不是自取其辱,滥竽充数。
  “可是我啥也不会啊。”
  女子扯住阿笙的手臂,动作亲切,脸上笑容如春日桃花般温和,像是早料到了她就这么回应。
  “无妨,小女可教姑娘一技之长。”
  她仔细地打量阿笙,面上带着赞赏的笑靥。
  “姑娘这般美貌,屈身于田家农舍实在是可惜。”
  “我不求什么荣华,只要能让家人过得宽裕些,便足矣。”
  紫衣女子点头,接着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卞笙,笙箫的笙。”
  “小女是这里的头牌,名为兰月。”
  兰月教她弹奏七弦琴,阿笙记忆中对它有些模糊的印象,只记得好像有人耐心地教过她。
  不知道是不是从前学过的缘故,她重新学起来竟是得心应手,宫商之曲撩拨起来已是如清泉潺潺,在溪涧的细微石子间汩汩作淌。
  在乐坊确实让生活改善了不少,小秉因为有了营养面上也泛起红润之色,爹爹的痨病也由于有了不间断的当归补气血,不那么严重了。
  今日官府有个宴会,按陈例,阿笙所在的乐坊应该过去作歌舞助兴。
  上席坐着两个气度不凡的男子,正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周围珠围翠绕,一群端酒杯酒壶的侍女身娇体软,举目望去尽是曼妙诱惑。
  “那是陈留太守张邈,另一个玄衣男子是朝廷新任命的兖州牧,曹操。”兰月小声向阿笙介绍道。
  她抬头看向上首,却见赫然正是上次那位以两千铢钱买她双鱼佩的男子。
  他竟然是称霸一方的兖州牧。
  他神态雍容贵气,举止之间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洒脱快意,一双星辰般明澈的眼睛暗含睥睨众生的霸气,令人陡然一震,凭空生起敬畏。
  而他下首的陈留太守张邈纵然也是个英俊男子,眼里却透着令人反胃的色欲与猥亵,看着美貌的乐姬们笑容怪异,慢慢嚼着一碗雪白如玉的羊脂,满足地咂嘴,不知是醉了色,还是醉了美味。
  堂下被曹操凛冽天成的气场压得鸦雀无声,他打破平静,微微敛目缓缓开口:“你们这的头牌乐姬呢。”
  兰月闻言慌忙应承:“小女便是。”
  “你们可会奏郑风溱洧?”
  “诺。”
  抚琴拨弦,笙箫作和。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五音相阶,歌声空灵,一字一句间韵味袅袅。夜色下明月蓊蓊,梧桐蓁蓁,枝叶沙沙作响。
  阿笙弹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那诗里的场景,三月上巳节游春之时,青年男女相遇于溱水之畔,赠芍药以表达倾慕之意。
  芍药艳红似火,柔媚如水,是那天真纯净的姑娘家一颗炽热的真心啊。
  她突然陷入了神游,纤纤素手顷刻停止了拨弦。
  张邈左手举着铜酒爵,那双充斥欲望色心的浑浊眼睛扫视着堂下众人。
  突然,他瞅见了正在出神的阿笙,不禁屏住呼吸。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眉目如画的女子,肌肤似玉,偏生她的杏眼还明眸善睐,自有一股像烟雾般灵动清丽的魅力。
  这样一对比,身边的几个侍女一下就失了颜色。
  “这最右边的女子好生花容月貌。”张邈直勾勾地盯住阿笙,把一名想给他倒酒的美女猛得朝旁边推,后者踉跄得惊叫。
  阿笙一下子从神游中收回注意力,听得此言不自然地垂首缩了缩身子,假装没听见。
  曹操被张邈的艳羡之声吸引了注意,不由得顺着他发直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瞥见了阿笙。
  阿笙见曹操也在看自己,神色更加拘谨,汗珠从发间滴落下来,触在因紧张而皱缩的肌肤上显得涩涩。
  张邈情不自禁地走过来靠近她,惊得阿笙往后退了几步。
  “姑娘何必如此见外,本太守倒对你颇有兴趣。”这话说得如此直白露骨,惹得阿笙一阵恶心。
  就算有些畏惧,她还是忍不住道:“实在抱歉,可惜我对太守没兴趣。”
  此言一出,惊了四座。
  在场的乐师和歌伎们皆是面面相觑,暗自为阿笙捏了把冷汗。
  安静得恐慌的氛围里,空气似乎也停止了流动,橙红色的烛火影子摇晃着墙面,同时曳动众人的心绪。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中,耳旁忽然传来突兀的笑声。
  “呵。”
  却是曹操在笑。
  张邈霎时不满,一见是曹孟德忍俊不禁的微笑,只能扯了扯嘴硬是把怒气压了下来。
  “孟德这是何意?”
  曹操不动声色,指节轻轻敲击这桌面,发出沉闷有节奏的笃笃之声。
  他一言不发,只是那双明亮而不怒自威的眼眸静静盯着张邈,便已让后者气势全无,不由自主地俯首,不敢再吭一声。
  张邈只觉自讨没趣,以为自己如此冒然的举动惹得曹操不快,只能干笑道:“在下不过是取笑取笑,孟德何必当真。”
  “她可是你能取笑得的?”曹操像是难得的愠怒,语气中都带上不悦,令众人有些战栗不安。
  其实他真正想说,她岂是你配取笑的?
  阿笙虽是不解他对自己的帮助,但还是感激地望他一眼,却发现在自己与他目光接触后,曹操倏得眼瞳一亮,绽放出她从未见过的光芒,像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他明显对她欲言又止,手指攥的掌心生疼,这股刺痛猛然钻进心脏,却只是紧咬下唇,直印出一道青白色的细线。
  他不羁肆意了这么多年,唯独在面对卞笙时,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