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登枝(六)
  当年在乡下白家,那般随随便便就能要了性命的地方,白秋月在丧母后,都能护着自己和弟弟平安长大,自然眼力不差。
  尉迟钊是生来的金光侯世子,就算他顶着个“不学无术”的名头,但日后绝对是要继承金光侯府的。
  而尉迟家的态度一直很明朗。
  爹娘兄弟都在外头奔前程,这个长子就是留在京城维护各方关系。
  日后谁要做他的妻子,都得帮着丈夫一起,上跟皇宫保持良好交情,下跟群臣亲戚们友善往来。还得给身在异地的亲戚们书信提点,察看朝中局势,让大家谨言慎行。
  要处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比一个小小的好姐儿要棘手得多。
  所以这也算是白秋月给女儿的一个小小考验。
  如果她能通过,她才会考虑答应尉迟家的提亲。否则就算许惜颜亲自来说,白秋月也不能把女儿嫁去。
  那时若再闯祸,就是大事了,说不好都会影响两个家族。
  要是和嘉没有这个能力,白秋月宁肯把她嫁个门户低微的普通人家,也好过日后被人抱怨指责。
  于是,接下考题的和嘉,深深苦恼了。
  她到底年轻,哪里经过这等事?
  难道要她去跟冯舅母说,不好意思,您误会了,我没有要你家好姐儿当妾的意思。但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不愁吃喝,也不受人欺负。您看行不?
  真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但对于已经误会,抱有更高期待的冯舅母和好姐儿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她们肯定会想,好姐儿到底是有哪里不好?为何不能给你丈夫当妾?到底还是嫌弃她身有残疾,或是背负恶名吧?
  说不定一个想不开,祖孙俩一起走上绝路也说不定。
  这不是和嘉自己吓自己,而是真有可能的。
  若不是逼到绝路上,这显然就是从未出过远门的祖孙俩,何以下定决心,冒着这般大的风险,老妇弱女,千里迢迢赶上京城来?
  她们那眼神,和嘉也是看在眼里的,真真透着绝望与无助。
  所以在她答应照顾好姐儿一辈子过后,冯舅母才会迸射出那样的惊喜。
  比起做个寄人篱下,前途未卜的亲戚孤女,自然还是能正正经经有个丈夫,哪怕是做妾呢,但日后总能生儿育女的日子,更有盼头。
  所以白秋月让女儿来解决这件事,难点不在于跟冯舅母解释清楚,而是给好姐儿安排一个让祖孙俩都安心的归宿。
  更直白一点,就是找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婆家。
  可这,这得上哪儿找去?
  说心里话,好姐儿这般不幸,虽然可怜,但真议起亲事,谁家都会有些顾虑。
  纵碍于情面,勉强娶了。万一回头遇到些倒霉事,又跟冯家那些邻居一般,全都赖到她的头上,那才是真正害死她了。
  给她份厚厚嫁妆,嫁个普通人家?
  那就更不行了。
  若看在钱的份上娶她,本身人品就有问题。
  嫁府里的侍卫家丁,一辈子放在眼皮子底下照应?
  绝对不行。
  好姐儿再残疾,好歹也是白秋月的娘家人。冯家这么多年又从来没有麻烦过白家姐弟,算是很明理的人了。
  就算挑再好的侍卫家丁,给人放了良籍,再捐个小官儿,混个名声,这么做也不合适,显得太轻慢她了,于白秋月名声也有损。
  而且和嘉觉得,对于好姐儿这样一个本就命运多舛的女孩子来说,也太委屈了。
  好姐儿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不介意她的残疾和名声,真心愿意娶她,照顾她一辈子的好丈夫。否则她这辈子,就太可怜了。
  可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呢?
  和嘉,真真开始发愁了。
  而第二日一早,她就收到尉迟钊的那件银灰色披风。
  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叠得整整齐齐,由好姐儿亲手捧着,叫丫鬟带路给送来了。
  冯舅母虽是个一辈子没怎么出过门的老妇人,到底活了这么大岁数。家里原先在本地,也算是有些门户,见识还是有一点的。
  尉迟钊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而且似乎跟端王府交情极好,否则不会这般热心管她们祖孙的闲事。再联想到他与和嘉年岁相当——
  冯舅母歇过气来琢磨琢磨,忽地脑子一亮,自觉堪破真相了。
  别是两家,有意结亲吧?
  若这么说,那孙女可得好好表现,争取给人家小两口一个好印象。
  要说尉迟钊那般相貌人品,便不图人家家世,好姐儿能跟了他,冯舅母都是一万个满意。
  若不是孙女残疾,就凭他当时救人,好姐儿给树枝山石刮破衣裳,让人看见些不雅,便赖上人家也是说得通的。
  但冯舅母到底是读书人家,性子淳朴忠厚,对救命恩人哪能这么行事?
  若尉迟钊正是和嘉中意的结亲对象,那就最好不过了。
  却也越是如此,越得注意分寸。
  跑到男方跟前献殷勤,那是找死。不如让和嘉看到孙女的柔顺乖巧,才能让人安心。
  所以好姐儿不仅将尉迟钊的披风洗干净送了来,还下厨做了顿早饭。
  知她不能说话,丫鬟们将食盒摆上,都忍不住夸奖,“冯姑娘真是聪明极了,听说郡主喜欢吃牛乳馒头,上手一学就会。喏,还捏出这些小兔子小鸡模样,连厨房大师傅看了都夸。”
  确实,光看着那一碟子鸡蛋大小,圆润软萌的小馒头,都让人心情愉悦。可见冯舅母没说大话,好姐儿为了不招人嫌弃,确实打小练出一身的好本领。
  和嘉虽然喜欢,却更觉心疼。
  这个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应该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因为残疾,吃了多少苦?
  昨儿灰头土脸,都没怎么看清,她今儿洗得白白净净,又安睡了一夜再来,竟是个再标致不过的姑娘。
  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眉毛细细的,嘴巴小小的。原本是个很甜美可爱的长相,只眉宇间长年带着几分郁色,添了我见犹怜的味道。
  和嘉忽地有些不忍心,走到好姐儿面前,拉着她微有薄茧的手,真诚的说,“舅祖母说,你能看懂嘴型,那你知道我现在在说什么吗?”
  好姐儿目光莹然,连连点头。
  和嘉心疼的拍拍她手,“你以后不用特意给我做这些,太辛苦了。”
  好姐儿拼命摇头,认真比划着手势,虽然和嘉看不大懂,但她那个迫切想要讨好她的意思,却是显而易见的。
  和嘉很无奈,只得顺从她的意思,坐了下来,拈起一只小鸡馒头,尝了一口。
  果然奶香浓郁,又发酵得恰到好处,是和嘉平素最喜欢的味道。
  这要是换个人做的,她都能吃得无比香甜。可偏偏做的人是好姐儿,便让和嘉有些食不知味。
  可好姐儿浑然不知,还留心观察起和嘉的穿戴喜好。只寻丫鬟比划了几下,她确实很聪明,几下就让丫鬟明白,她是想给和嘉做针线。
  和嘉心头越发沉甸甸的,原不欲叫她做,可白秋月已经捧着丫鬟给的针线箩子,高高兴兴的走了。
  丫鬟说,“郡主不必介怀,她一早也做了早饭给王妃送去的,也从王妃那儿拿了两件小针线。王妃都说,且让她做着吧,否则住得也不能安心。”
  如此,和嘉也无法了,只心中越发愁苦焦急。
  好姐儿越好,她就越舍不得说重话,而时间拖得越长,就会让人家误会越深,这可怎么办?
  她在这边发着愁,那边升平公主却已然回京。
  金光侯特意从渠州赶来,同妻子一道入的京。
  百姓们听说消息,竟是自发去了半城人,塞得水泄不通。
  和嘉原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的。
  她也是好意,人家头一天回京,事情多得很,除了骨肉至亲,只怕皇上还要宣召,何必跑去添乱?
  再说了,她还在为好姐儿的事苦恼呢。
  甚至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干脆就让好姐儿给自己当妾得了。
  可很快又被自己推翻了。
  因为这对自己,对好姐儿都是一种伤害不说,对尉迟钊也不公平。
  自家是因为亲戚关系,非得照拂好姐儿。但人家凭什么要照顾一个哑女呢?
  本就成天为了这事头疼,可冷眼旁观了好几日的白秋月,却非叫和嘉换了衣裳,去迎一迎。
  “把好姐儿也带去,见识见识京城热闹。再者说,你们都年轻,又是晚辈,且不论亲戚情份,金光侯夫妇都是为国为民做出大贡献的人,多少年难得回京,很该去的。”
  “正是正是。”
  冯舅母十分赞同,乐呵呵的一张老脸都放着舒心的光彩。
  她是个忠厚实诚人,那心事明晃晃全摆在脸上呢。
  先且不说拜见未来亲家,这要带她孙女去见大世面,不是极好的事么?
  所以还格外嘱咐孙女,要跟好和嘉,别小家子气的丢了脸。
  好姐儿是个乖巧姑娘,顿时就眼巴巴的看向和嘉了。
  和嘉觉得她娘就没安好心!
  这是在等着看她笑话吧?
  把好姐儿带去见升平公主夫妇,真的合适么?尉迟钊也在呢。
  可娘意不可违。
  她最终只得硬着头皮,姐俩儿齐齐换了见客的新衣裳,白秋月看过满意,才肯放她们出门,在许惜颜回京的必经之路上迎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