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千秋(五)
  闹起来的起因很简单。
  尉迟圭从衙门里忙回来了。
  既然一家子都到齐了,便也可以开起家宴,替尉迟钊庆生了。
  小甥舅几个自然搬出他们的孝心烤肉。
  就算没有生活在一起,但听外祖提过几回亲娘许惜颜素来讨厌烟气,尉迟钊就记住了。还很贴心的吩咐厨房,在底下烤得差不多了,再连炉子一起搬上来。
  既不容易冷,又有吃烤肉的气氛。
  本来一切顺利。
  阿壶舅舅秘制的香料确实有一手,在烤制时就已经香气四溢,惹人垂涎欲滴。
  又有厨子们精心照料,不论是肉片还是肉排,都烤得色泽金黄,恰到好处,看着就外焦里嫩,十分好吃。
  意外出现在上菜的时候。
  尉迟钊因为记得早上拜寿时,娘让他先去给外祖父行礼,所以在从下人手上接了烤肉时,第一盘他也是送给许观海的。
  这原也没错,许观海是在座辈分最长之人,确实应该先呈给他。
  可看着哥哥孝敬长辈,小弟弟坐不住了。
  阿蝉也有样学样,十分乖巧勤快的端了一大盘子烤肉,跑去给爹娘送去。
  这份孝心原也没错。
  可问题出在他这么个小小人儿,小短胳膊小短腿儿的,能端得动这么大一盘子?
  在小勺子哥哥转身看到的时候,就惊呼起来,“你快站着,当心摔了!”
  话音才落,扑通一声,阿蝉因盘子太大,看不清路,摔了个五体投地。
  漆盘里的肉,掉了一地。
  好在是漆盘,没破。
  地上又铺着厚厚地毯,阿蝉倒也没怎么摔疼,就是吃了一惊,有点懵。
  尉迟钊从后头赶上,一把将小弟弟拎起,再看着满地的肉,心疼得不行。
  “你!你——”
  他指着闯祸的弟弟,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偏偏他爹。
  自诩英明神武的金光侯,尉迟圭自以为好心,往熊熊烈火上浇了一把滚烫的油。
  “没事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为了让孩子们安心,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烤肉,毫不犹豫丢进嘴里,还吧唧吧唧吃得极香,“哎呀,这肉烤得真好,真香!”
  阿蝉愣愣的看着爹爹,看他笑嘻嘻的全然不以为意,小家伙也就松口气,咧开嘴笑了。
  还蹲下想把掉到地上的烤肉都捡起来,他是打算跟爹爹一起吃的,不料突然飞起一脚,将肉和漆盘大力踢开了。
  尉迟钊气得小脸通红,连眼珠子都红了,瞪着他爹,攥着两个小拳头。
  “你,你们就惯吧,可劲儿惯着他吧!”
  “阿钊!”
  是许观海,沉着脸喝斥,“你怎么说话的?对你爹,对你弟弟什么态度!”
  尉迟钊的眼泪,瞬间和心中汹涌已久的委屈,一起漫了上来。
  这是一手带大他的亲亲外祖,居然都不帮他,还吼他。
  “我,我要回京城!”
  “我找我外祖母!”
  小少年吼了两嗓子,狠狠抹去不争气的眼泪,哭着跑了。
  他要回去收拾东西,马上就走,一天也不想留了!
  许观海倒吸一口凉气。
  这孩子,他,他怎么还哭上了?
  真是太不懂事了。
  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必须自己负责到底。
  许观海额头青筋直跳,还想追去跟外孙讲理,一声悠悠叹息,从旁边传来。
  “父亲为何不责骂闯祸的阿蝉,反而责骂小勺子?”
  许惜颜挡住他的视线,静静发问。
  许观海被问得一怔,却听幼子许桓,也在一旁撇嘴叹了口气,凉凉的问,“就因为阿蝉是弟弟,小勺子是哥哥,就得什么都让着他么?爹,做人没这么不讲道理的。还记得小时候你不小心弄坏了我的风筝,就算是你给我画的,娘也逼着你跟我道歉,还重做了一个。怎么到了小勺子这里,就没人心疼他了?”
  他走到阿蝉身边,摸摸四顾茫然的小外甥头顶的软毛,“乖啊,别怕,不关你的事,你还小呢,不懂事的是大人。走,跟舅舅玩去。”
  嗯,在跟他二姐对个眼神之后,他把小外甥牵走了。
  许惜颜蹲下身,亲手一块一块把掉落的肉片捡起来,突然落下眼泪。
  “今天在厨房,小勺子刚磨好的香料,阿蝉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就全毁了。然后厨子要帮着重磨,小勺子也不肯,又亲手磨了一份,还一块块的捶打,仔仔细细的收拾好……他都没在我身边呆过几日,却知道我不爱烟气,特意吩咐厨房烤得差不多才送上来。可阿蝉一端出来,就毁了一大盘子。”
  素性爱洁的许惜颜,打出生就没从地下捡过东西吃的升平公主,在捡起一盘子肉之后,抓了最大的一块肉排,含着眼泪,一起咬进嘴里,用力吞下。
  “然后侯爷,侯爷你跟阿蝉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父亲,父亲你说他对弟弟什么态度……”
  许观海,听不下去了。
  尉迟圭,更是眼圈通红,“我,我错了,我去跟他道歉!”
  许观海觉得,他也得去。
  “站住。”
  许惜颜直起身来,“小勺子需要的,只是一份道歉吗?侯爷若是想不明白,就不要去见他了。去了,也只会更伤他的心。”
  许惜颜走了。
  剩下翁婿二人,相顾无言。
  尉迟钊跑回了房,关门狠狠哭了一鼻子,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男子汉大丈夫,说走就走!
  别看他是外祖父带来的,可最心疼他的外祖母,也给他专门留了人的。
  他才不怕没人带他走!
  乒乒乓乓收拾了一通,尉迟钊自觉差不多了,反正也一直没人来留他,那就走吧。
  才自想着,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猛地拉开,却是他娘许惜颜。
  亲手端着个漆盘,通身的烟气,静静站在那里,看到他背着的大大包袱,也不多问。
  “我可以进来吗?”
  尉迟钊怔怔看了她半晌,低着头,退开一步。
  不过紧紧拉着包袱的手指头,还有微微鼓起来的脸颊,透着几分倔强。
  若是,若是她来留他的,他才不留呢。
  哼!
  让她进来,不过看在她是他娘的份上罢了,就听她说几句话,说完他就走!
  “我不爱烟气,也从不下厨,竟不知道,烤肉会这般麻烦。那些油溅到手上,还怪疼的,脸上就更疼了。”
  呃?
  尉迟钊愕然抬头,“你,你被烫到啦?”
  许惜颜点了点头,将漆盘放到桌上,很自然的坐下,“你有药吗?我来得急,还没抹药呢。”
  “你等等。”尉迟钊不知不觉就放下包袱,去给她找药了,“出门外祖母怕我受伤,给我带了好些膏药。喏,这个可以用。”
  “谢谢。”
  许惜颜把脸凑了过去,没动。
  尉迟钊就打开那瓶膏药,仔细看着她脸上被溅的几个小红点,给她抹了上去。
  手指触到他娘的脸时,感觉有点奇异。
  娘的脸,嫩嫩的,软软的。
  跟外祖母的脸摸起来手感很象,长得更象,但又不一样。
  尉迟钊也说不清。
  只觉得象是有些细如发丝的电流,忽地直通到心底。又象是天生说不清的牵绊,激起他血脉中的阵阵微小涟漪。
  涂完想想,又怕不够,再厚厚抹了一层。
  毕竟他娘长得怪好看的,万一留下疤,那就不美了。
  许惜颜再把双手伸了过去,尉迟钊一回生,二回熟,又替她抹起双手。
  突然发现,他娘的手真白,真软,甚至比他的手还要细软。
  “男孩子的手,果然要粗些。是调皮闹的吧,有学骑马吗?”
  许惜颜显然也发现了,一面摸着儿子的手,一面问起。
  尉迟钊有点不好意思,却又舍不得放开,“有学骑马,外祖母教的,还教我打马球了。”
  “嗯。母亲马球打得极好,娘也是她教的。不过母亲不太会教人,都是直接拎上场就打。从前为学这个,我可是很摔了几跤,还被马球打过头,很疼的。”
  尉迟钊十分惊讶,“可外祖母说你可聪明啦,一学就会!”
  许惜颜浅浅笑了,“她呀,素来粗枝大叶,哪有那么细心?我要告诉她我被打疼了,她还肯教我么?自然是不说的。”
  哦。
  尉迟钊恍然大悟,“我也被马球打过,还以为是自己笨呢。不过没打着头,打着腿了。”
  许惜颜点头,“正常。就好象旁人总夸我聪明,那也不过是我书读得多些罢了。说我字儿写得好,那也是练出来的。”
  尉迟钊重重点头,认真看向她,“这事外祖父跟我说过,他说娘开始习字起,就每日苦练一个时辰。无论刮风下雪,从不间断。”
  许惜颜微笑颔首,不再自夸,反问,“烤肉也快凉了,你要不要试试?娘第一次下厨,可能不太好吃。”
  “没关系,谁都有第一次的。你还烤了寿桃?这还能烤着吃?”
  “对呀,这还是你曾外祖母教我的。小时候我跟她回沂州老家省亲,路上有回没遇着店家,她就教我烤了馒头,夹着酱菜来吃,还怪好吃的。我怕这肉烤得不好,也特意带了一坛子酱菜来,你一起包着试试?”
  尉迟钊依言把烤热的寿桃掰开,夹了块烤肉,再抹上酱,咬上一口,他眼前一亮,“还真行!”
  虽然肉烤得实在不怎么样,又老又粗,但配上美味的酱料,和烤制后带着焦香的寿桃,别有一番风味。
  直等他两个寿桃下肚,不想再吃,许惜颜才抿嘴笑得有几分顽皮。
  “其实我也是取巧了,反正寿桃和酱菜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烤肉也是厨子切好腌了,我随便烤烤就是。但总是经了我手,就算是我做的吧。说来,你还是第一个让我下厨的人呢,不嫌弃就好。”
  听她再次说到第一次,小勺子浑身一怔。
  他是第一个?
  爹和阿蝉日日在身边,竟也没吃过?
  再看他娘,抬手温柔摸了摸他的头。
  “娘打小没在你身边照料,总觉得亏欠你太多,就想着要留点什么给你才好。哪怕是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小勺子你不仅是第一个让娘下厨的人,也是第一个,唯一一个我亲自哺乳过的孩子,你弟弟都没吃过一口。
  哎,那时也是遇上事儿了。你三姨没了,乐家表弟表妹都差点给吓出毛病来,我早产生下阿蝉时,他连哭都哭不出来,我几乎以为他养不活,真是要急死了,故此一口奶都没有。
  后你弟弟好不容易给乌姑姑救回来,身子又弱。当初为了带他来乐城,我在寿城老家直等到他快一岁才敢上路。路上又走走停停,费了半年的工夫,一路病了七八场。害得娘成天提心吊胆,就怕他有个好歹。
  有天你弟弟病着,非要我去给他煮面条。我假装去了,其实还是让丫鬟煮的。那时我就想着,他能有我日夜在身边照顾,已经很好了。我就是要下厨,也得先把这个机会留给你才好。
  嗯,别的我虽不会,大概煮个面条还行。我问过你爹,也私下里看了些食谱。但今儿你都吃过寿面了,故此我才烤了肉。
  好孩子,别哭。
  这本是你该得的,虽然你弟弟年纪小,身子又弱,娘得多照看着些。但能留给你的,娘还是尽力想留给你的。”
  尉迟钊,伏在他娘的膝头,呜呜哭得说不出话来。
  象是迷路的小孩,在茫茫大雾中忐忑了许久,摸索了许久,期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云开雾散,光明普照时的悲喜交加。
  而那份光明,他想要确认的,无非就是爱。
  无论他离开了多久,离开了多远,他娘从来没有不爱他。
  这份爱一直都在。
  始终都在。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