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课
  小露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毛线衣,外头披着一件花格子的两用衫,靠在三尺半宽的贴着墙头放的木床上。她的乌黑亮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也许刚睡醒之故,脸蛋儿红扑扑的就像春天里的桃花,只是两只大眼睛不像往昔那样闪着令人心动的晶莹,这或许是因为腿儿骨折了闷在家中心里头不痛快。她纹丝不动,整个样子冷冰冰的,就像北国雪天里的一尊冷冷的冰雕像,并未因阿明的到来而露出一丝喜悦之色,反而给人以一种怨怅的感觉。
  阿明看到曾经令他心动过的人儿,激动地叫了她一声。她既不点头,也不回答,只是眼眸儿朝他移了一移。他无趣地在窗边缝纫机前的方凳儿上坐了下来,并朝床头移近了一些,看着她冷若冰霜的脸儿,肚子里捜索着如何和她说话。
  “阿明,喝茶!这么远赶来,还拿来东西看小露,真的谢谢你了!那骨头多少钱,五块够不够?”蒋阿姨把茶水放在缝纫机上,摸出一张伍元的纸币给阿明。
  “蒋阿姨,不用给钱!不用给钱!”阿明立起身来,不好意思收骨头钱。
  “叫你帮忙买的,急个套好不收钱呢?”蒋阿姨把钱塞在阿明的衣袋里,看了女儿一眼,又道:“听说你现在去公司了,做办公室主任了。阿明,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要求上进的有前途的人,小露就是随自己,不听大人的话!”
  “蒋阿姨,小露年纪还小,慢慢就会懂事的。”
  “她都二十一了,还一天到晚同小姐妹蹦进打出地,像个男伢儿似的,打老k,唱歌儿,跳舞儿,胡喊喊的,自家的大事儿一点儿都不去想想。那天又搞到深更半夜回来,早上么爬不起来,跌死绊倒去上班,骨头掼断了才安耽。”
  “年纪轻,总喜欢搞搞儿的,蒋阿姨,你表太操心了。”
  “阿明,你们谈,我去买点菜来,中午你吃了饭再走。”
  “蒋阿姨,不用了,不用了,我马上要赶回公司去上班。”
  “那好吧,下次有机会再吃过。”
  蒋阿姨掩上门儿出去了,小露朝她姆妈的背影儿努了努嘴儿,一副厌憎她烦的样子。不过她总算有表情了,而一有表情,便粉罗罗1地很好看了。
  “小露,搞归搞,休息还是要的。”
  “哪个不休息?”
  “当然是你喽!”
  “掼一跤不是蛮正常的,你难道不掼跤儿的!”
  “掼过!掼过!嗨,小露,你阿哥复员回来了,在哪里工作?”
  “省广播电视大学做摄像师。”
  “这单位、行当倒是蛮好的。”
  “他还不想做哩!要辞职去做个体户,开什么装修公司。姆妈不去管他,就是要管牢我,把我当成小伢儿似的。”
  “你是小伢儿,呵呵,当然要管你了!”
  “去!去!去!你吃得不多,也想来管我了,我还轮不到你管!”
  “我哪里吃得消管你!呵呵,说说而已。”
  “那你就表来烦我!”
  “我哪里敢来烦你?小露,你阿哥回来了,那他睡哪里?”
  “只有两个小房间,他还能睡哪里,睡阳台高头啰!”
  “哦?这样的。”
  “阿明,你到公司里去了,那睡哪里?”
  “暂时睡在公司里,正在申请住房。”
  “有没有希望?”
  “现在还没数帐。”
  聊了一些天,阿明看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了。
  到后头,小露的脸色有点儿转暖了,这叫阿明心里头舒服了不少。姑娘儿扮起俏作来,他实在有点儿吃不落。这次来,毕竟是好心好意来看望她的,再说以前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小露其实用不着对他扮俏作。她的脾气太伢儿气了,所以直到走时,阿明也不敢提起小洁,生怕小露醋瓶儿倒翻而弄得不尴不尬2的。
  小露提到了房子,还很关心的样子,在回公司的路上,阿明不由得想起贿赂郑经理的事儿来。贿赂物如果不退回来,分到房子就有八九分的希望了,一退回来,就很悬乎了。
  隔了几天的一个中午,阿明又买了不少筒儿骨给小露送去。
  这次送筒儿骨去,并不是蒋阿姨叫他帮忙买的,而是他自家要做的。这有点儿不由自主的味道,就像深山里忽然间有朵鲜艳的奇花在招引着他,他的脚步儿于是随着心绪儿而急切地迈开了。
  进了她家的门儿,阿明看到一个老大爷、一个老太婆正在与蒋阿姨聊天,小露的左腿儿上着石膏,搁在小椅子上,在一旁坐着。
  “阿明,中饭有没有吃过?”蒋阿姨招呼道。
  “吃过了,吃过了。”阿明在蒋阿姨移过来的凳儿上坐下来道。
  那老大爷国字头,头发全白了,精神却很矍铄,说话如竹筒子倒豆没个完,而且直来直去的;老太婆则瓜子脸儿,清清秀秀的,一看就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漂亮的人儿,只是年纪大了,牙齿掉光了,薄溜溜的嘴唇儿有点瘪几几3的。
  谈了些天后,阿明晓得了两老是小露的外公、外婆,蒋阿姨是他们的独生女。外公有个哥哥,解放前夕逃到台湾去了,而他在国民政府的税务局做副局长,解放后划为黑五类4,被批斗得要死。两口子都没劳保,天晴的时候,在横河桥桥头摆个馄饨摊儿,蒋阿姨则每个月拿出十块、二十块的,还买些药儿去。
  坐了一些时间,小露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回小房间去了。蒋阿姨朝阿明使了个眼色,阿明会意了,也随后跟了进去。
  “小露,你外公太有文化了。”阿明这下有话说了。
  “命不好!”小露依旧有点冷。
  “凡事都是命里注定的,怨怪政府也没用,反伤了身体。”
  “很多人错划成右派、坏分子都平反了,拿着补偿金、退休金安度晚年,为啥我外公不能平反?”
  “戓许有个哥哥在台湾吧。”
  “他不过收收税的,又没做过啥个伤天害理的坏事体。”
  “小露,这你就不懂了。蒋介石、国民党是剥削阶级,榨取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无产阶级最恨了,所以要对他们无情地专政。你外公是个国民党党员,帮剥削阶级做事儿,当然也不例外。”
  “好了!好了!你肚皮里有墨水,也来对我讲大道理!台湾现在的经济发展、生活水平要比我们好多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搞经济建设,不再搞政治运动,以促进社会发展,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
  “好了,好了,同你说话蛮吃力地,还不如对着墙壁呵口气儿。”
  阿明下午要去参加一个会议,看小露那张肃肃起的脸孔也没啥味道,便向她和她的大人告辞回去了。
  一条柏油马路弯弯的陡陡的上了城隍山,半山腰有一片老式民居,区委党校就夹在其间。这粮道山路对阿明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常走它翻到鼓楼去买鞭炮,如今他拎着拉链包儿要去当“老师”了,岁月的脚步太匆匆了,而人的变化也太大了。
  党校内的几幢青砖房儿依山而筑,有不少古树和修篁,环境很是幽静。站在高高的有着苔藓的石阶上,可以看到清波门一带低矮而又破乱的老房和陋巷,还未褪尽的朝霞映照在那里,才给这古老的杭城些许的生机。
  教室里坐满了区商业系统的积极分子,像校里的麻巧儿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阿明最敬佩教古代文学的朱宏达老师了,他讲课不急不慢,有条不紊,语调抑扬顿挫,听起来滋滋有味。所以,他想好了要学朱老师的上课方法,不是叫喊着叫他们静下来听,而是要他们自觉自愿地静下来听,这才是做“老师”的本领。
  当他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人生漫谈”四个字后,回转身来要开讲时,忽然区商业局的吴副局长、办公室袁主任和团高官小陈进来了,坐在最后排的门边儿上,还带着笔记本儿。阿明心里头顿时掀起了波浪,这是他根本没想到的。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怦然心跳,按照备课,抑扬顿挫、有条不紊地讲了起来。
  “什么是人生?说得通俗点,人生就是在座的各位从医院呱呱落地到龙驹坞火葬场化为一缕青烟的生命的历程,由于战争、灾祸、健康诸原因,有的长寿、有的短命而已。”
  阿明把“在座的各位”和“龙驹坞火葬场”提得较为响亮,他要把人生贴近叽叽喳喳的鸟儿们,让他们安静下来听他的课儿。果然下面安静了不少——杭州佬听到“龙驹坞”都是很敬畏的。
  他停顿了一下,像朱宏达老师那般地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教室,随后把古今中外哲人、诗人对人生的比喻如是花草如是苦海一条条列举出来并举例说明。
  阿明见下面渐渐鸦雀无声了,表明自家的半桶水还是把鸟儿们的嘴封灌住了,于是暗暗得意地转向第二部分:“人活在不同的时代,对社会的认识就不同,由此产生了不同的人生观。旧社会,人压迫人,人剥削人,官老爷、富贵人能够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享尽荣华富贵,所以人人追逐权力,崇拜金钱,这是资产阶级的人生观;新社会,是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人剥削人的制度消灭了,劳动人民不再做牛做马了,没有了贫富贵贱之分,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人民创造财富是为社会的,所以人生为大众,让人人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无产阶级的人生观。”
  下面的鸟儿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阿明竖起耳朵听去,原来课没上完,已在讨论了,好在铃声这时响了起来,半节课结束了。
  “阿明老师,社会上已有老板了,老板就是剥削雇工的,如何解释?”
  “国家提倡、鼓励个体经营,这是已消灭了的私有制,你帮我们的思想拔拔灵清。”
  “阿明老师,人生为大众,别人家的老婆能不能给我用用,我现在在挂罐儿。”
  “。。。。。。”
  阿明自家的脑袋也被鸟儿们拔糊涂了,不要说去帮人家糊涂的脑袋拔拔灵清,只是嘿嘿地直笑着,恨不得跳到下面的一口古井里去先把自家的脑子清爽清爽了再说。
  “阿明,你的课旁征博引,讲得生动有趣,分析得具体透彻。”吴副局长走上前来表扬道。
  “吴局长,我水平有限,滥竽充数,滥竽充数。”阿明受宠若惊。
  “你还没打过入党报告吧,培训班结束后,也应该打张报告了。”
  “我离党的要求还有差距,正在努力克服缺点,更加积极上进,向党组织靠拢!”
  “阿明,下半节课是什么內容?”
  “理想和信念。”
  “我们还有些事,就先走了,你就放开讲吧。”
  “好的,吴局长。”
  领导走了,阿明就放松了不少,只等铃声响起,好施开拳脚,过一把做老师的瘾头。
  “阿明老师,那个办公室袁主任是不是市商业局局长的大儿子?”
  “团高官小陈好像是市蔬菜公司林副经理的女婿。”
  “阿明老师,你大人是不是老师?”
  “。。。。。。”
  鸟儿们又围着阿明嚼起舌头来了。
  【注释】
  1粉罗罗:杭州话,粉嫩。
  2不尴不尬:杭州话,尴尬之意。
  3瘪几几:杭州话,凹陷、不饱满之意。
  4黑五类:即地、富、反、坏、右这五类人的统称,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