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恋
  阿明这“挂罐儿”是顺口说出来的,也许秀云跟杭州人交往太少了,也喜欢听杭州话,所以要搞懂它的意思。
  其实,姑娘儿跟男伢儿一样,对异性的生理同样抱有浓厚的好奇。所以,一出现这方面的言词,为了满足这好奇,自然会问个萝卜不生坑。
  “呵呵,秀云,这‘挂罐儿’,就是男人的那个东西,踫不到女人的那个东西,所以就像罐儿那样高高地挂在那里了。”
  “噢,我明白了。你们杭州话,很多都转弯抹角的,如果理解了,还是很形象的。”
  “秀云,你既然生活在杭州,杭普话还是要了解一点的。不然,人家在骂你,你都不知道哩。”
  “阿明,你这‘人家’,是不是杭普话?”
  “对,对!‘人家’就是说别人、他们。”
  临平百货大楼灯火通明的,要营业到晩8点。阿明心想这下糟完了,这十几块钱要么不烊,要烊一下子就烊光了。
  秀云荡着看着金器玉器柜台他心一点儿都不寒,刚刚认识,总不见得叫他出血1出得那么大,如果她这样贪财,就直接好同她说“拜拜”了。荡到了服装鞋帽柜台,这下阿明心都拎起来了,捏着钞票的手儿都出汗儿了。
  几枚硬帀在他的袋儿里一忽儿翻到底,一忽儿翻到上,不停地在大拇指和食指间忧郁地跳着舞儿,已是汗粘粘了。那纸币已被捏来捏去捏成千壑万涧了,就像老妪额角上可怜的皱纹。硬币和纸帀,支撑着阿明的力量和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荣光,但这远远不够,就如大厦用了数根细木支撑,大风一起便会轰然坍塌。
  改革开放了,服装的颜色、款式不像过去那般单调了,叫人眼花缭乱的。女人都喜欢穿戴打扮的,这点阿明心里头明白。不要说女人,即便好几套毕毕挺的新潮男装,他都看得想买来穿了,只是苦于袋儿里没铜钿,所以口內水只能往下咽。
  他忽然想起《百万英镑》那本电影来了,如果袋儿里钞票厚笃笃2、老老壮3,他就不会跟在秀云屁股后头转了,而会潇潇洒洒指点江山,“这件好看”、“那件适合你”、“想买就买”,诸如此类的话儿,就会说得梆梆响4了。
  现在,他只是在想如何逃走,或者跟她并不认识。
  他希望她看一眼就走,希望没有衣服留住她的目光,甚至希望大楼突然停电了。
  “妈的!现在崇拜起物质来了!都想花花泡泡5过日子了!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思想哪里去了?”
  阿明一边暗骂着,一边注意着秀云的眼神和动作。当她停下脚步儿,看着架上的衣服时,心头就卜笃卜笃起来——这时间过得也太叫人难受了!
  都说男人陪女人逛商场是活受罪。女人看到这件衣服欢喜,看到那双皮鞋也欢喜,样样欢喜,但粘粘千千挑剔得很,男人参谋做得好还好,做不好路上、屋里头一顿臭骂,弄得不好三天一礼拜没得笃了。不是说男人小气不肯买单,他们实在是心烦不过,宁愿站在大门口吃风儿,淋雨儿,笃悠悠地抽支烟儿等待来得舒畅。
  而对袋儿里燥括悉索的阿明来说,喉咙响不来,走又走不掉,就更活受罪了。
  好在秀云荡一圈而已,这叫阿明如释重负,暗舒了一口气儿。
  不料,她荡到文具用品柜台,弯下腰儿,挑起钢笔来了,叫营业员拿出两支来。
  这下阿明刚放下的心又拎起来了。他迅速地眇了一眼玻璃柜里那两支钢笔的标签,都要十四五块一支。他暗幽幽急忙在袋儿里数起角子来,夯不锒铛都不够呀!
  “这下糟完了!这下糟完了!”他叫苦不迭。
  “阿明,来,这支送给你。”秀云一边会钞,一边对阿明道。
  “我有笔!我有笔!”
  “你那支笔尖都歪了,换一支吧。”
  “好写!还好写!”
  “阿明,我看你上课记笔记时,经常甩钢笔的,肯定用着不方便。”
  “秀云。。。。。。”
  “都是同学了,客气什么?”
  阿明既激动又惭愧。激动是秀云在注意他,且这般大方;惭愧是自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秀云把钢笔插在了阿明的表袋里,好好地看了他一眼。阿明真的无地自容了,脸孔都红透了。
  这一来,在后来漫无目的的闲逛里,他反而做忌起来了,话语也不敢乱头说了,生怕她听了起反感,生怕她讨厌他。
  阿明也觉得自己很奇怪,这忽然之间,秀云的形象由表及里钻进心里头来了,钻得他对她不但刮目相看,而且恨不得一把把她攥在手心里,永远不让她离他远去。
  一阵香味从小摊儿上飘出来。路灯亮亮的,下面有几辆手推的平板车儿,车上放着荦的素的食品,还有炒锅、调味品。车旁有小煤炉,上面锅子里烧着水儿。人行道上几张小方桌边坐着不少人,在津津有味地吃喝着。
  “秀云,肚子饿不饿?吃碗馄饨、水饺,或者炒面再回校去吧。”阿明钱所能及地想回谢秀云。
  “阿明,我晩饭后不再吃了,在减肥,我都一百三十斤了!你饿,吃点再走。”秀云道。
  阿明那时也只有115斤左右,秀云确实很壮实,看来是真的在减肥,也不好强叫她吃,便自家叫了碗菜肉馄饨。
  秀云眯着双眼皮的眼儿微笑着看着他吃。夜风吹动着她的秀发,在路灯下闪着晶亮亮的光。她的手儿托在红衬衬的腮儿上,圆圆的脸蛋儿略微有点侧斜,就像古画上少女坐在花园里思春的模样,那样儿真的很迷人。
  阿明不敢直视她,她的眼神儿如春水熠波,令他心慌卵跳。也许北方人性格直爽,不同于南方人那么含蓄,所以,从她乌黑的晶亮的毫不掩饰的眸子里,流露着她对阿明的好感——这点阿明是有经验的,是完全能感觉得到的。
  阿明偶然抬起头来,那专注着看他吃的眼光如同离弦的箭儿,并且带着一团热烈烈的火焰,直射入到他的心扉中。他的血管顿时急速贲张,沸腾起来的血液包围着那箭儿,生怕那射手突然把它抽了回去。
  在他独自坐在寝室的窗前时,那眼神儿又恍若深邃、寂寥天空中的流星,划亮了阿明黑暗、落寞的心田。女人一个个都离他远去了,他的精神茫然不知所托,就像冬野里凋败的景象,寒风呼呼,冷雨凄凄,一丝儿温暖都没有。这流星刹那之间给他带来了光明与憧憬,使他感觉到了大地即将回春的好兆头。
  阿明反反复复地摩挲着米黄色锃亮的派克钢笔。月牙儿挂在窗棂儿上,小星星调皮地眨着眼儿,风儿习习地吹在脸儿上。他觉得今晩的月牙儿、小星星特别地可爱,而风儿则同他特别地亲昵,亲昵得叫他的诗绪忽儿翱翔于碧海蓝天,忽儿盘旋于峻峰秀谷。他再也抑不住忽儿舒缓、忽儿澎湃的诗绪,伏案写了起来。
  第二天的一早,他和她是约好去西山看日出的。
  晨风有点儿冷,可是鸟叫却很动听。疏星淡月渐渐消退了下去,灿烂的朝霞一片片、一缕缕先浮现了出来,天边的云朵渐渐变成了银白色,太阳就快出来了。
  差不多通宵的写诗,阿明的精神并不是那么地好,在等待日出的时候,哈欠不断。
  “阿明,你昨夜是不是没睡好?”
  秀云的瞳仁被光辉映照着,格外地清澈和明亮。阿明在看她时,看到了她瞳仁里小小的有点委靡的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了。
  男人始终要在喜欢的女人面前精神饱满,对女人而言,这不仅仅证明他对她的重视和喜欢,而且更是一种力量的依托。
  “秀云,昨夜我写诗写晩了,没睡好。”
  “写什么诗呀?能让我看看吗?”
  “还没全写好。”
  “看你神神秘秘的样子,情诗吧,是不是想念过去的那个女朋友呀?”
  “不是的!不是的!”
  “那么,是写西山上的杜鹃花,或者党校的荷塘月色吧。”
  “秀云,培训组知道我常在团讯上发表诗歌、散文的,前天叫我写一首诗,明天下午联欢会上去朗诵,昨晚才有了诗兴,所以用你送我的钢笔不停地写呀写。我普通话说得不太准,朗诵时你可别笑我噢!”
  “阿明,我怎么会笑你呢?我听到你的声音,心情就觉得很舒畅。”
  “我的声音难道有那么好听吗?”
  “是种感觉,真的!”
  聊着天儿时,不知不觉太阳已跳出地平线了。阿明在山上、海边都看过日出,那壮丽的景象无与伦比,加上山和海的风景,美丽至极,而临平山前是一片杂乱的房屋和沟沟田田,突兀着不少粗粗细细的烟囱,冒着滚滚的黑的灰的烟儿,大煞风景了。
  秀云则兴高采烈的,对红红的太阳赞叹不已。彩霞照在她的脸上,素面朝天文文静静的脸蛋儿显露出几分妩媚来,尤其转脸朝阿明看时,令阿明怦然心动——这一张可爱的脸儿,瞬间便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培训班匆匆就要结束了,广播喇叭里欢快的《歌唱祖国》、《在希望的田野上》歌曲完后,学员们一个接一个上台表演歌舞。轮到阿明了,他整了整衣服,拿着诗稿走上台去。
  说句实话,阿明这人笔杆儿摇摇还是来赛的,要他上台表演肯定是不来赛的。下面坐着五六十个人,又是第一次,对普通话也没信心,阿明不免紧张,蒸笼鼻头早已沁出点点小豆儿来了。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怦怦心跳,朝她坐的地方眇了一眼。突然之间,一种神奇、激荡的磅礴大气有如旭日东升在他心底里涌起,其他在座的人似乎被这大气一刹那间淹没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她站在秀丽的彩云之端,朝他凝视——他抑扬顿挫,忽儿情深意长,忽儿激昂慷慨,只为她一人而朗诵了:
  云
  一颗枯涩的心,
  念碎了雨季的梦寻,
  西山杜鹃开时,
  遇见了初春的那朵云。
  秀而不妖媚,
  丽而不阴沉,
  孩提般的笑声甜美,
  青春似的歌喉激奋,
  同志式的友谊真挚,
  一霎间都在云中留存!
  古老樟树下的清晨,
  悠悠蛙鸣里的黄昏,
  课桌前的遐想,
  山径上的缤纷,
  有云的抚拂,
  枯燥变得清新,
  短暂因此无尽。
  也许樟树不会陪到永远,
  哇鸣却能伴你终身,
  除非这星球毁沉!
  青山离不开云的吻,
  绿水更喜爱云的亲,
  钟摆在摧残,
  日出月落的欢乐离分,
  各奔岗位之前,
  好想挽住这朵云。
  心中的云,
  秀丽的云,
  祈望在校园留下痕印,
  莫再念碎昔时的梦寻!
  【注释】
  1出血:杭州话,出钱之意。
  2厚笃笃:杭州话,很厚。
  3老老壮:杭州话,很壮。
  4梆梆响:杭州话,很响。
  5花花泡泡:杭州话,男人有女人,女人有男人,舒舒服服、风风光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