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你的骨气
  一个时辰前,韩清与沈虽白走出了一朝风涟,走了片刻之后,沈虽白发现这并不是去规仪峰的路,而是去主峰的。
  “韩师弟。”他唤住他,“宗主与陆长老有何事令我过去?”
  韩清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神色凝重:“大师兄,我这有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
  沈虽白疑惑地皱了皱眉:“先说坏的吧。”
  韩清迟疑片刻,道:“你藏在一朝风涟中的那个女子,恐怕瞒不住了。日前,我师父在规仪殿中发现了一处脚印,是她留下的是不是?”
  沈虽白默了默:“……是,她的确去过一回。”
  韩清捂了捂脸:“那就不冤枉了。这件事我师父已经发觉了,他命我彻查近日庄子中的新面孔,尤其是你周围的人,师父已经对你起疑了大师兄……”
  闻言,他不禁想起那晚,他急匆匆地赶到规仪峰,急于替她蒙混过去,便随口撒了谎。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曾想留下了什么脚印……
  “长老可有说什么?”
  韩清抿了抿唇,似乎十分为难:“师父铁了心要找到藏在书架后头的人,除了我以外,好像还有人在查此事,我不知道是谁,但今早师父突然将我唤到跟前,命我盯着一朝风涟,出入之人,都要禀报,我本想早课之后知会你一声,但你走得太快,师父又留我在项脊殿中问话……”
  “所以你这会儿将我喊出来,是……”
  韩清犹豫地看了眼一朝风涟的方向:“是师父和宗主命我将你带去项脊殿的,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总觉得与此事有关。大师兄,那女子可还在一朝风涟?”
  他不予作答,算是默认。
  韩清顿时面色一沉:“师兄你糊涂啊,此人来历不明,潜入山庄不知有何目的,你和小师姐怎么就如此安心地将人留在一朝风涟?”
  沈虽白沉思须臾,问他:“陆师伯和我爹已经晓得此事了?”
  韩清摇摇头:“师父和宗主什么都没说,不过我出来时,瞧见小师姐站在宗主身边,暗暗朝我递眼色,宗主和我师父的脸色都不太好,我觉得不对劲。”
  说话间,已经到了项脊殿外。
  沈虽白默了默:“我会谨慎些的,你暂且莫要将那女子的事说漏。”
  韩清叹了口气:“那女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值得师兄你到了这还一心护着她……”
  沈虽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坦然的笑意:“她哪怕浑身都是缺点,我也会护着她。”
  ……
  天色渐暗,日近黄昏,回一朝风涟的路,从未让顾如许感到如此冗长,明明已经将轻功运到了极致,她仍觉得慢。
  黄泉之毒,她曾亲身体验过,那滋味真是钻心蚀骨,那种仿佛在鬼门关前来回晃的感觉,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一回了。
  毒,也许不是孙焕亲手下的,但要买通一个小厮代劳,也并非什么难事,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找到那个“被收买”的人,眼下也没工夫管这些个无关紧要的人,这黄泉可不是谁都能拿到的,头一个从她脑子里蹦出来的,便是长生殿。
  诚然她上回是出了一口恶气,讨到不少便宜,但阮方霆那厮吃了这么大一亏,不记仇才见鬼呢。长生殿许久没搞事,她倒是将他们忘在脑后了,没曾想会在这又见黄泉。
  一朝风涟里还有系统在,但她不确信一只哈士奇能防住孙焕,他究竟是不是长生殿的杀手,她暂且无暇细想,便暂且权当他是吧,眼下他将饭菜送去一朝风涟,沈虽白不晓得在哪,这要是撞上了,鬼晓得会发生什么!
  她懊恼着自己为何对孙焕放松了警惕,不过是盯了几天罢了,怎的就不耐烦了呢?为何没有多想一些,再耐着性子看着些……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也顾不上这一路会不会被人瞧见了,跳上屋顶一路飞奔。
  犀渠山庄中极少有人知道,从项脊殿的二楼,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后院通往一朝风涟的路,此时此刻,沈遇与陆璋正站在栏杆边,一言不发地观望着远处屋顶上不管不顾地奔走的墨衣女子。
  韩清与沈虽白静立一旁,沈新桐站在沈遇身边,心如擂鼓。
  此时任何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没有比亲眼所见,更有说服力的事。
  “宵小之辈,焉敢如此嚣张!”陆璋看着那女子旁若无人般朝着一朝风涟而去,不由得怒上心头,猛然一派手边栏杆,震得实心儿的木头都裂了一条缝。
  韩清心惊肉跳地站在一旁,心道完蛋。
  这一个时辰,在项脊殿中,该问的,该说的,都已经讲完,沈遇和陆璋究竟查到了多少,他们都没有料到,就连这女子是那一日进了一朝风涟,都一一查清楚了。只是还不晓得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什么“世外高人”会如此无礼地闯入天下第一庄,堂而皇之地教宗主的一双儿女听都不曾听说过的武功秘笈!
  沈遇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沈新桐这会儿连撒娇都不敢了,无助地冲沈虽白挤眼。
  方才在殿中,便是被沈遇再三逼问,他都不曾说出这女子的来头,尽是些无关痛痒的说辞,沈遇怎么都没想到沈虽白会为了一个女子同他说谎,还瞒了他这么久。
  但无论他说或不说,今夜必定得将此人拿住。
  “爹,她并非恶人。”沈虽白终于肯开口了,却还是在为那女子说话,一字一句,仿佛在立誓一般。
  沈遇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陆璋面露厉色:“此人在庄中多日,你身为剑宗弟子,便是受人胁迫,也当想方设法禀报才是,事到如今竟还护着此女?”
  沈虽白看着沈遇,解释道:“她从未胁迫过孩儿,也不曾逼孩儿掩藏她的行踪,她只是在教孩儿和新桐武功罢了……”
  “那些旁门左道的功夫,竟能让你将剑宗的宗规搁置一旁,你可对得起自己的师门!”陆璋愤慨不已。
  “子清。”沈遇目光一沉,“你瞒着师长藏起此人,可知她万一别有用心,会招致何等后果?你将自己的师门,朝夕相处的师弟妹们的安危置于何地,将宗规置于何地?”
  “爹,孩儿……孩儿知道她并非那等别有居心之人!”沈虽白毅然道。
  “臆测又有何用?”沈遇合了合眼,叹了口气,“陆师兄,可准备妥当了?”
  陆璋点点头:“弟子们都在项脊殿外等候。”
  待他们走出项脊殿的大门,便见数十内门弟子持剑候在门外,悉听吩咐。
  沈新桐顿时慌了神:“这是……”
  “爹,陆师伯,你们要做什么?”沈虽白脸色一变。
  “自然是擒住此女!”陆璋义正辞严。
  “不可!”他当即在前阻拦。
  “为何不可?”沈遇皱眉。
  “若是她并未对剑宗存有恶意,如此前去岂不是误伤好人?孩儿与她熟识,可否让孩儿先去与她说几句。”情急之下,他也只能作权宜之计。
  闻言,沈遇似有犹豫。
  “宗主,此事不可耽搁。”陆璋催促道。
  沈遇点点头:“先去一朝风涟,看看此人是何来头。”
  说罢,众人便即刻赶往一朝风涟。
  “哥,这怎么办?”沈新桐焦急地拉住他的袖子,气恼地瞪了韩清一眼。
  “先跟过去看看情况再说。”沈虽白一时也不知如何阻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此时,顾如许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竹林外。
  此处离竹屋不远,却并未听到什么动静,林中夜风萧萧,偶有虫鸣,她握紧了腰间长剑,沿着青石小道往里走。
  明明天色已暗,小道两旁石亭中的蜡烛却还未点起,她只得借着月光,穿过竹林,远远的便望见一片漆黑的竹屋。
  庭前甚是安静,若非听了那厨娘之言,她该是也一如既往地进屋点灯了。环顾四下,并未看到哈士奇的踪影,她摸到窗下,朝屋中望了一眼。
  没有灯光,她能见的十分促狭,但一只食盒却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
  她在屋外静候了一会儿,却并无动静,看样子沈虽白还没回来,这也算是凑巧的运气了,继续这么耗着,万一那傻小子突然回来,还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她咬咬牙,打算试上一试,便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了进去。
  桌上食盒尚且温热,该是放下不久,四下一片昏暗,唯有一缕月光投在窗台上,照亮了窗下一只瓷瓶。
  屋中静得人心头发毛,她隐约察觉到,这屋中还有旁人的气息。
  “出来。”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警惕地环顾四下的昏暗。
  这些暗处仿佛一个个深渊,无时无刻地凝望着她。
  她一脚踹在桌腿上,将食盒打翻在地,甜汤与其他菜肴交融在一处,没一会儿便冒出了毒沫,散发着一股黄泉的异香,很快又散去,与寻常汤水无异了。
  她显然不会将这一幕看走眼。
  果然是一次未得手,还想来第二次!
  她的目光忽地一沉:“能用得上黄泉,看来长生殿的杀手还是挺大方的。”
  话音未落,身后陡然一股杀气袭来,她当即回身去挡,架住了迎面刺来的长剑。
  一身弟子袍的孙焕,此刻正面色阴沉地盯着她。
  只一个眼神,便似无边黑暗催压而下,与平日里那个老实巴交的剑宗弟子判若两人。
  被削断了一缕长发无声地落在地上,顾如许看了一眼,不禁嗤笑一声:“还道你是‘资质平庸’之流,怎会入得了群英济济的剑宗内门,原来都是装的。”
  方才那一剑,快到她险些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孙焕”,绝非善茬。
  “你是何人?”孙焕压低了声音。
  顾如许觉得这人也好笑得很:“我还没问问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轮的上你开口?”
  孙焕感到架住他的那把剑,正隐隐又扳回一成的趋势,不由得心头一紧,当即加重了力道,又压下三寸。
  顾如许皱了皱眉,被先发制人的局面,又在狭小的屋内,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好应对的。况且是不是高手,一两招内便能感觉到,孙焕这巧劲儿使得厉害,被他这么一压,她竟然有些使不上劲儿。
  不过在撒开手脚之前,有些事还是得先弄清楚的。
  “你是长生殿什么等级的杀手,为何盯上沈虽白,就不怕得罪剑宗吗?”
  孙焕抿着唇,缄默不言。
  “你以为不说就完事了?”她暗暗蓄力,将他的剑一寸寸地推了回去,“我曾与长生殿中不少杀手‘切磋’过,凭你的伸手,至少也是个‘乙等’,阮方霆究竟想干什么?”
  “殿主的决断,岂是尔等蝼蚁可以窥探……”孙焕渐渐感到不妙,眼前这银面女子,看似纤弱,却有如此深厚的内力,死死抵着他的剑,竟是强硬地将其推至了他这边。
  “哦?我是蝼蚁?”顾如许勾了勾嘴角,“阮方霆在我跟前,也得掂量掂量,你一个走狗,说话竟如此嚣张。”
  话音刚落,他便彻底压制不住,被她一掌推开。
  对于找上门来的仇家,顾如许素来不会留情,这一掌,要不是他躲得快,五脏六腑都得在顷刻间被震得俱损。
  孙焕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看起来不是剑宗的人,为何要多管闲事!”
  顾如许一面心中咆哮着“你特么都敢在劳资的金大腿饭碗里下毒了劳资不收拾你收拾谁”,一面“和颜悦色”地对他道:“这你就别问了,我做好事不喜欢留名。”
  孙焕:“……”
  她指着一地的残羹:“毒,看来今日是下不成了,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为何要害沈虽白吧。”
  孙焕目光阴毒,暗暗从袖下拿出了暗器:“我凭什么告诉你……”
  还未放完狠话,顾如许上去便是一脚,直踹得他砸在了后头的墙上,倒地还滚了三滚!她上前便一把提起他的衣领,目光漠然。
  “就凭本座会打得你连小时候尿过几回床都招供出来。”
  这种恼火至极的感觉,仿佛在她骨子里沉寂了许久,终于被这个不知死活的王八羔子激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她就是已经死去的踏雪红梅顾十一,随时随地能狠得下心,掐断这个杀手的脖子。
  她眼中的杀意,只有孙焕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个冷到极致后,不见尽头的深渊,他的命正被此人握在手中。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在此时笑出了声:“我今日毒不死沈虽白,算他运气好,你要杀要剐,不过是拦住了我一个,殿主自会另派他人继续……”
  “你特么废话真多!”她扬手便是一拳头,打掉了他两颗后槽牙,血混着唾液从嘴角溢出来,他的脸都肿了半边。
  他趁势突然发难,手中的暗器朝她抡了过来。
  “壮士小心!”哈士奇突然窜了出来,一口叼住了那枚暗器,替顾如许挡住了这一击。
  孙焕难以置信于自己的暗器居然被一只黑不溜啾的狗截住了,方才进屋之时,因屋中太黑竟然没有注意到还有一只畜生!
  顾如许最恨别人背后暗算她,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提起来往上一抡,孙焕的脑袋当即卡在了房梁之间。
  “吐出来!”她赶忙猛拍哈士奇的脑袋,让它将暗器吐在地上,反手往它嘴里塞了枚解药,“把你变成哈士奇,你还真傻了啊!这暗器上十有八九抹了毒药,不要命了你!”
  哈士奇被劈头盖脸一通骂,懵逼地望着她:“……我好歹救了你啊壮士。”
  见它没事,顾如许对那孙焕更为火大了,回头见他在房梁上瞎蹬腿。
  这世上又很多地方都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啊,他挣扎了许久,都没能将自己的脑子从这个尴尬的境地里拔出来。
  他被勒得说不出话来,眼看一阵黑一阵白,眼看着就要活活吊死在一朝风涟的屋檐下,她伸手将他拽了下来,锁喉扣在了地上。
  “名字!”
  “孙……孙焕……”
  她一巴掌呼了上去:“孙你大爷!本座问的是你在长生殿叫什么!”
  他被这当头耳光打得头昏:“咳咳……我绝不会告诉你的!……”
  “呦呵,谁给你的骨气?”她点了点头,反手又把他抡进了方才那个尴尬的位置挂着,她则跃上房梁,坐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因为喘不上气而面红耳赤地挣扎,“本座耐心不好,你都被逮个现行了,还嘴硬,行啊,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喊本座一声。哦,记得在你断气之前喊,否则本座可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她微微一笑,恰似红梅百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