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开眯着眼,将目光从笼着厚重云层的天空收回来。
  他坐在一家落着卷帘门的店铺前的石阶上,眼前晃过的是往来于边道上一双双令人眼花缭乱的腿。
  掐了手里的烟,丢进没喝完的可乐易拉罐里。他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瞥了眼,接起的动作多少带着些不情不愿。
  “妈。”
  电话那边是女人精干利落的声音,直奔主题,“你跟那小保姆母女吃饭的事怎么不告诉妈妈?”
  陆开唇角下压,选择不语,果然赫晴也并没有真要他解释的意思,嗤笑了声,“陆匡明是认真的吗?网上铺天盖地的小保姆镑上老首长的新闻还少?自己找晦气真不像他干的事。”
  “妈,就是普通吃个饭而已。”
  少年经历变声期后的声音已经带着成年男人的低沉,平静和缓的语调,却叫电话那边的人禁了声。
  陆开一手托着电话,一手捏玩着易拉罐。此时眼前晃过一道白,本是漫无目的的目光就这么追了上去。
  那人穿着双低帮运动鞋,露出的脚踝很窄,更显得脚窝深陷,这说明她的跟腱很长,必然有着适合跳跃的体形。
  他也不过是略微向上移了点目光,看到短裙下的小腿果然抽长笔直,像是印证了自己的理论,便随意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是不是普通吃饭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也不小了。”赫晴的声音柔了几分,“别给那母女俩好脸色看,知道吗?在你爸那要是住得不痛快,就来妈妈这。”
  “知道了。”
  挂了电话,陆开起身将易拉罐丢进了垃圾桶。
  看了下时间,到了跟小保姆母女普通吃饭的时候了。
  陆匡明身为锦延市副市长,工作日理万机,请保姆和儿子一起吃饭当然不可能普通。
  朱涟欣也并不是他家保姆,而是他奶奶的特护,他去奶奶家时也见过这个阿姨几次,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到饭桌上。
  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他也不清楚,也并不太想搞清楚。
  拉开日料店包厢门,少年人身形抽长挺拔,杵在门边不可小觑,但他一双单眼皮微微垂着,并没有特地去看包厢里的谁,就另这高大的身形少了几分侵占性,多了些冷漠。
  “开开来了。”朱涟欣绽出一个笑容,说着就要起身迎他。
  陆开愣了下,抬脚迈进屋,在对方起身前坐到了陆匡明对面。
  “爸。”他叫了声。
  “吃什么自己点。”陆匡明点头,用眼神示意桌上的菜单。
  “人不是还没齐?”陆开瞥了眼自己旁边的空位。
  朱涟欣像被这话烧着哪根神经,很紧张地拿起了手机,有些自言自语地说:“蔓蔓这孩子也真是的,都告诉她不要迟到了。”
  “没事,这么大的孩子都比咱们想的忙。”陆匡明拦下她打电话的意图,“咱们边吃边等,陆开没有吃早饭的习惯,饿了吧?你点。”
  陆开只得拿过菜单翻看起来。
  那边,朱涟欣在桌下疯狂发信息。
  “蔓蔓开学准备做的怎么样了?”陆匡明很自然地挑起话题。
  “她自己安排得挺好,那孩子在这方面不用我操心。”朱涟欣说,然后有意无意地看陆开,笑了下,“就是比较怕生。”
  陆开没说话,陆匡明接过去,“以后陆开当然会照顾她,毕竟是同学。”
  于是陆开彻底不用说话了。
  他爸把保姆家的孩子弄进了他的学校,还很直白地让他多照顾。
  “亲子饭。”他在菜单上点了下。
  陆匡明眉头轻蹙,“就这?”
  要不是朱涟欣在,陆匡明那套“上不了台面”的点菜洗脑包肯定又要拿出来说教。见他坚持,陆匡明也没再说什么,让朱涟欣给叶蔓蔓也点上。
  “还是让她自己点吧,我也不太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朱涟欣倒是记着嘱咐陆匡明,“你胃不好,就不要吃生。”
  “多少吃点,哪有那么娇气。”这会正是吃石斑的季节,陆匡明便要了个石斑鱼刺身,轻车熟路又要了些招牌菜。
  陆开看着陆匡明点菜其实还很有点新鲜感,他这次没有顶着副市长的光环来,只是私人聚会,为了营造私人的效果,明明看样子就是这的常客,店家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十分低调地招待着。
  陆匡明已经很久不需要自己点菜了。
  陆开垂着眼,喉头发痒,想来根烟。
  这时候拉门又轻响了声,陆开应声撩起眼皮。
  一时间,包厢里鸦雀无声。
  进来的女孩身材高挑,穿着条中规中矩的过膝连衣裙,踩着双低帮运动鞋,背后还背着个双肩包,标准学生妹打扮。
  她有着一头能露出青白头皮的短寸。
  陆开的烟瘾瞬间被压了下去,他现在只想喝口凉水。
  “蔓……蔓蔓?”女人的嗓音有点颤抖。
  亲妈难认亲闺女,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对不起,我迟到了。”叶蔓蔓摘下双肩包,在仅剩的座位坐下,始终目不斜视,专心地从包里掏出个包装盒双手递给陆匡明,“陆叔叔好。”
  她声音不甜也不软,带着股清爽干脆。
  陆匡明一只手还扶着菜单边角,另只手接过了那包装盒,出于多年业务熟练扬起亲切的笑容,“这么客气呀?”
  “应该的。”
  “蔓蔓,妳头发怎么了?”朱涟欣不知是在紧张女儿还是别的什么,死死盯着她那颗脑袋,打断了她和陆匡明的第一次交流。
  陆开侧目,正好看到她的眼轻轻地眨了一下。
  她是内双,只在眼尾有层窄但很深的褶皱,瞳色偏淡,肤色也很淡,浅棕的睫毛这样一忽闪,还真透出了几分懵懂。
  像是真的不太明白她妈妈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但还是规矩而礼貌地回答道:“做饭的时候烧到,就稍微剪了下。”
  将目光下移,在她颈间的确有碎碎的发茬,浅棕色,贴着透白的颈肉,随着细小的动作在光线下泛出了点晃晃的金。
  陆开觉得自己强迫症有点要犯,想给她捏下来。
  在朝向他的这一侧,也就是叶蔓蔓的右耳上方发间,一条斜飞上去的横杠又飒又骚。陆开的视线好不容易从那些发茬上移开,又锁上了那条横杠。
  做饭烧到,信妳个鬼。
  然而,朱涟欣对她的话似乎坚信不移,神情更是担忧,“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到?”
  “没有。”
  “中午都定了一起吃,还在家做饭?”陆开说完,自己也愣了下。
  陆匡明瞧着他,脸色一沉。
  “做的桃肉果酱,生津止渴。”叶蔓蔓随着声音转头,第一次和他对视。
  她的鼻翼从侧面看时就很翘,从正面看整张脸更显立体。那双眼剔透地直视着他,有种大大方方的从容。陆开必须承认,这个妹妹就算真剃了个秃子怕也不会多难看。
  她跟朱涟欣长得不像。
  陆开挑了下眉,“挺养生。”
  叶蔓蔓的视线在他脸上多停了半秒,他有种感觉,她是在看他的眉毛。然后,她从那双肩包里又掏出了个小盒子,递给他,“小礼物。”
  他也有份?
  陆开有些好奇地盯着那小盒子,没多扭捏地接了过来。说实话他收女生的礼物已经到了麻木的程度,但像这样,在双方父母面前,如此正式带着几分党性的交接,还是头一回。
  让他不免好奇起来,小盒子里是什么宝藏。
  菜陆续摆了上来,一个比一个造型美观渐渐铺满了桌面。
  朱涟欣在陆匡明夸赞了一番刺身后,也夹起一块放进了嘴里。
  夏末秋初的石斑鱼,不是随时点都有的。
  叶蔓蔓没有动筷子,她很仔细地将每一道菜都看了遍,引得陆匡明发笑,“要是没有喜欢的再要就是了。”
  朱涟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温斥她:“挑嘴,这样怎么长肉。”
  叶蔓蔓的营养显而易见地都贴了身高,全身没有几两肉。没了头发的遮掩,更显出脸颊到颈线再到肩线消薄分明的线条。
  叶蔓蔓还是在朱涟欣苛责的目光下要了一份拉面。
  陆开隐约有些印象,面食是女生抗拒的食物前三名,因为会发出声音,也很难保持吃相的优雅。但叶蔓蔓吃的很好看,她小口小口很快地将面吸进嘴里,嘴巴里像是有个静音小马达,以不明显的高频率处理完食物,颈线一动,尖俏的下巴停止了运动。
  她单手拿筷子,另只手很随意地垂在桌下,没有特意维持坐姿,自始至终眼睛没有乱看,也没再说什么,一碗面很快地就见了底。
  仿佛她来这,真的就是为了这碗面。
  期间只有陆匡明和朱涟欣时不时说几句,无非是给叶蔓蔓转学的事。
  等面吃完,叶蔓蔓才十分正式地就转学问题感谢了陆匡明。
  饭后陆匡明并没有要送朱涟欣母女的意思,陆开跟着他上了司机王叔的车,一路都在听他接电话。
  陆开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百无聊赖,骨节分明的长指玩转着那只小小的盒子,光滑圆润的指甲无意地扣着包装上的胶带接口。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拆开了包装,露出了印着品牌logo的盒子。
  听着陆匡明在电话里指点江山,狭长的眼皮垂下,落在那排字母上。陆开眼中一亮,拆开了盒子。
  是一支灰色打火机。
  朱涟欣那个寸头的女儿,刚刚当着父母的面,送了他一支打火机。
  陆匡明打完了电话,陆开将那支打火机攥进手心,有点凉。
  车内陷入诡异的沉默,打破这僵局的还是陆匡明。
  “你也不小了,遇事能不能沉住气?”
  陆开有些不明所以,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
  “我不知道你妈妈跟你说过些什么,不高兴了就耍小性子,别人瞧不起还丢自家的脸。你对朱阿姨,对叶蔓蔓有意见,她们又能拿你怎么样?”
  陆开听得云里雾里,终于琢磨过来。席间他总共都没说几句话,他爸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他当然不会去质疑,陆匡明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儿子的沉默。
  接下来陆匡明又和秘书通话确定下午的行程。
  车子开进了市中心一片闹中取静的别墅区,王盛给陆匡明开门,陆开自己从另一侧下去。
  “陆先生,您看这……”王盛手里是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物。
  陆匡明瞥了眼,单手拿了过来,通过自家前院的铁门时,顺手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陆开就在他旁边,不动声色地将那支打火机放进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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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少爷:我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