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烦恼的幸福
  ──一段幸福的关系,归根究底都是来自彼此之间的爱,无论是爱情、友情、亲情也是这样。
  但是,当遇上各样的烦恼时,有时候爱就会动摇,一旦有所稀释,「幸福」这两个字亦变成疑问。
  每一次我稍作歇息的时候,都会走出露台,聆听一下周围的烦恼声音。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遭遇,被不同的烦恼所困扰。就算是我居住的唐楼区──远离那些瞬息万变的金融中心也好,亦不例外。
  譬如说,楼下茶餐厅的夥计和客人争执、杂货店老板一边听着收音机的新闻广播一边咒骂、携带购物袋的大妈们谈论是非。
  人人都一定有烦恼的声音,我也是这样。
  而你又是哪一种?
  生活在那种压力之下又过得如何?
  ※
  受老爸的委托,一大早我便外出到附近的饼屋买面包。以前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现在当一下跑腿也无妨。
  回家并放好干粮后,我赶紧收拾背囊上学。
  嚓。
  关上房门的声响十分难听,残旧生锈的门铰发出刺耳的磨擦。
  我稍微调整背在单肩上的背囊,再打量一下门子。这才发现木门的底部开始破损,露出了一道隙缝。
  真烦人,如果找人更换又要花钱。
  「子健!要上出门了?赶快当白老鼠,试试买回来的面包吧!」
  一踏出简陋的客厅,穿着印有中国龙标志背心的老爸一边以口哨吹奏粤曲,一边大声呼喝。他豪迈地架着双臂打开报纸看,其中一只脚甚至踩在椅上,相当有气势。
  老爸这称呼都是他吩咐我这样叫。
  「你不用工作吗?」
  我极度平淡地询问。
  他的职业是食品批发的送货司机,理应在凌晨时分便出门。然而老爸只是兼职员工,因为以前长期从事劳动工作的关系,以致他被劳损缠身,现在工作一天便要休息数天。
  「今天请假喔!因为要跟合夥的伙伴商量店铺的选址。」
  「你们还打算经营药房生意吗?」
  「什么『还』?我可是你的老爸,别瞧不起我。而且身体这样的状况,也得找另一份收入稳定的工才行!」
  我的脸色沉了一沉。
  接着老爸蹙起粗眉,摆出困惑的样子看向我的房门。
  「话说,你干嘛又把房门关上?不要做些跟以前一样的自闭举动吧!」
  我微微抿嘴,然后别过头调整心情。
  「我觉得自己该是时候有私人空间。」
  「很好!这样的回答不错!散发着渴望独当一面的男儿气息,真不愧是我儿。」
  「这当然,我早已是成人。」
  没有胡扯,若果以年龄而言的确是。
  在角落位置有张残旧的桌子,上面堆放很多武打漫画书。成为武林中的铁汉是他儿时的宏愿,现在偶尔也会听见他挂在嘴边。
  「但子健说得对!这个家非常狭窄,不花点功夫的话,真的没有私隐。」
  「我并没有话中有话。」
  「哈!居然能挑出这句中的谬误,看来我儿真是长大了,不像以前的龟缩!」
  老爸的说话向来就是取悦自己,没有考虑别人的感受,真是烦。
  我若无其事地跨过客厅中的杂物,走到门口旁边的鞋柜。
  「那些合夥的人会否骗你的?小心点。」
  此时,正在沉浸于肥皂剧的妈妈忍不住问。这方面也是我担心的。
  不知为何她总是把声量调至吓死人,这样子度过主妇的时光格外享受?
  她是百货公司的销售员,衣着较老爸端正得体一点──
  「不会啦!他们都是我的旧交。不扯这些,这档子相信比以前赚得更多,到时可能有很多女人接近我,你妈要担心噜!」
  「我很差吗?!要去泡第二个?」
  ──妈妈的怒吼立即飙了过去。她能一下子就把得体的形象毁了,所以不能得罪她。
  与此同时,她很容易受外界的影响。
  两人接下来展开激烈的打情骂俏,我只好从枪林弹雨的气氛中逃到门口,伸手握住门柄。
  「等一下,子健。」
  「有什么事?」
  妈妈忽然叫住我,并靠近我这一边。
  「我想问一问,现在你读的不是大学吗?」
  「啊?」
  「隔邻家具部的同事已告诉我,那不算是正式的大学学位,是什么回事?」
  「那是次一等的专上学院而已呀!妈咪!」老爸在客厅另一边揶揄着,妈妈马上喝止他别出声。虽然她望着我的是平淡眼神,不过却给予我某种拷问囚犯的压力。
  有时候,我担心有一天被她抓住这点唠叨。
  我感到胸口十分纳闷,深深地叹了一下。
  「从报名期截止前十多天,我就已说明得很清楚,当时老爸都在场。」
  「我真的分辨不到。」
  「哈哈,妈咪真是傻得可爱!」
  当时我和妈妈根本没理会老爸的捣蛋。
  「──尽力而为要上到大学啊。像影音部同事的儿子当上律师后,前途一片光明,有美好的居住环境,每一年喜欢到哪里旅行也可以。」
  「......」
  沉寂了足足三秒。
  我瞄了瞄正在播放肥皂剧的电视,尝试模仿里面上班族的殷勤笑容。
  「我明白了。」
  十分理解,不用强调,正因这样我才再踏出这扇门。在心里如此念念后,我头也不回便转身打开门。
  ※
  即使过了立秋,太阳仍炽热得让人汗流浃背。
  演讲厅门外的走廓挤满了准备上堂的学生,使得这空间更加闷热。我走在人群中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谈着放学后去哪里玩,有人则热烈讨论某款着名的消除宝珠游戏,气氛相当松懈。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同学。
  这两人既是同班,又是必须跟我一起完成一份学年分数比例最高的毕业研习题。
  换言之,即是同生共死的夥伴。
  其中一个男学生的身材较胖大、头发凌乱,宽松的衣着让人联想「不羁」两个字,这人叫做老辉。他的腰靠在栏杆,忙于低头看着手机。
  「你在玩什么游戏?」
  「嗨!这款已经盛行五年的策略游戏,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一看到我出现,老辉就一脸爽朗地打招呼。
  「都有曾听过的,不过真的那么好玩吗?」
  「哎呀,子健你的见识太少了。除了读书之外应该也放松一下。」
  其实这句话听起来挺中肯。我沉思了一下。
  「话说我们班的其他人在哪里?」
  「大多数都跷课了。」
  站在老辉身旁的男学生代他回答,因为老辉已开始疯狂地戳手机。大概是在打关卡头目吧。
  另一个人叫做阿伟,他的个子较矮,戴着绅士帽和没有花巧设计的金属框眼镜,给人感觉很沉实。
  「竟然连铁板牛排老师的课也敢跷,真的不怕后果。」
  「听闻由于今天只有一堂,而且恰巧是发生在星期五上,所以他们干脆自制一天的假期,连续放三天假好了。」
  「......年轻真好,可以无忧无虑。」
  「不过呢,我们有接受你的建议没有跷课,我也认同『因为铁板牛排是负责评核我们毕业研习的导师,别要惹他不满』的观点。」
  阿伟像向上司报告一样如实的说明一切。
  「英雄所见略同。」
  我凌空伸出拳头,他见状也握起手跟我击拳。
  「啊,对了!阿伟,我想到今天的笑话是什么。」
  「是什么呢?」
  今天的?老辉在说什么?
  「我们班的人都躲在家中睡觉,这样能节省电力又降低身体的能量消耗,减少粮食需求。」
  「那又怎样?」
  阿伟继续问下去。我和他一同看着老辉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能为保育作出伟大的贡献喔!」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
  我忍不住开口反驳。老辉皱起眉头的放声:「这些细节不用认真啦!」然后伸手在恤衫里搔了搔肚腩。
  「那你用不用发布在群组上。」
  被阿伟一提醒,老辉立即挂掉游戏,回到桌面开启一个泛用性最高的社交讯息程式。
  「也好,现在就发送吧!」
  「你们是指什么群组?」
  不可能是班群吧,发了如此无聊的笑话搞不好被人赶出群组。
  「是我开的不公开群组,叫做『放轻松同学会』。」
  「开设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放轻松啦!我决定每天都发布一则笑话在这群组上。」
  「目前有多少个成员?」
  「只有我和阿伟。」
  「......谁发的讯息比较多?」
  「只有我。」
  我无奈得完全给不了反应。这种事根本连办家家酒游戏都比不上,他在发什么神经?为什么阿伟会附和?
  如此的组员,真的能共渡毕业研习题此难关吗?
  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无比头痛。
  「子健要不要也一起加入?」
  「不用了,你们慢慢享受。」
  我斩钉截铁地拒绝。难不成他打算不断邀请其他人?
  「说回正事,我们的毕业研习题仍未决定,差不多该──」
  忽然,背后的人群撞上我的背,打断了我的说话。回头一看,原来是人见人怕的铁板牛排正在大步走向演讲厅大门,塞在门前的学生马上怯了怯的让出一条路。
  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为什么被人冠上这昵称?
  那是由于他一身的咖啡肤色、深黑的粗眉、老是板着脸的神情,以及没血没泪的性格,极度像个会把人连皮带骨放在锅上生煎的牛魔王。
  后来,从我就座并摆放好笔记为止,坐在山顶位置的学生仍然嘻嘻哈哈的吵个不停。
  我意识到大祸临头。
  「够了没?还要磨磨蹭蹭的浪费多少时间!?」
  铁板牛排的狮吼功从台上飞出来。
  谈话声骤然消失。
  我相信那些学生被铁板牛排狠瞪的一瞬间,可能以为自己会被杀掉。
  「不要以为才刚开学就能颓废!从第一天起,竞争就开始了。之所以你们坐在这些破椅子,无非是高考时未如理想才跑到这鬼地方──换言之就是失败者。」
  整个空间瞬间充斥着令人不舒服的寂静。
  本来有些默默玩着手机和打瞌睡的人,此时有点自暴自弃似的低下头。
  「现在连再次爬上上流的机会也不好好抓紧,将来的只会营营役役的苦恼生计!当然,你们大可以考试时,写些跟自己没差别的垃圾答案,我不会阻止。总之不要影响教学进度!」
  铁板牛排的怒吼回响了好几次。接着他不等待任何回应,或者亦不期待回应,以军训命令式一样的口吻喊:「好,正式上课!」
  「这家伙又来了......真是啰嗦。他肯定也是顾自己的业绩而已,臭屁什么。」
  邻座的老辉低头向我小声地抱怨。
  「......嗯。」
  简短的反应掺杂着我的疑惑。
  两小时的课结束后,老辉两人都声称有事要走。于是,我便独自一人留在学校图书馆内复习。
  大概是开学不久的关系,楼上供人自修的书桌没半个人。
  时间宛如快将跟冰冷的空调一起凝结。
  与此同时,我偶尔回想铁板牛排的那番责骂。
  到底什么才算是活该?
  一直在做些别人认为错的事,是否一定等于他们是咎由自取?
  假如你认同「不知者不罪」的道理,可能也会觉得,对于将来的路迷茫的人,是情有可原的。
  也许老辉和阿伟都是这样。
  ......不过我并不清楚。
  因为我连自己的烦恼也处理不好。
  ※
  直到大约黄昏时分,温习的进度并不太理想,但一整天也没吃饭的空腹感终于降临,还是得暂停一下。
  我只好收拾背囊离开学校。
  并没有目的地,吃什么也可以。
  随心地往新兴住宅区的方向走,穿过铁路站后,再乘搭一道宛如通往天国的阶梯的扶手电梯,下山来到住宅及工业大厦复合区,就能找到较便宜的食肆。
  趁走路时的空档,我打开手机查看一下放在网上拍卖的书籍情况如何......仍没有人投标。
  「咦?」
  当我远离铁路站并越过马路后,就看见路边有间艺术精品店。
  放在橱窗的手工模型都挺精致,唐人街的静态街景栩栩如生,另一边有仿照伦敦式住宅的模型,最高一层则有具以雪糕棍般的木块砌成的摩天轮。作者把那儿日常生活的街景收录下来,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我慢慢被它们吸引,走到店外继续看。
  奇怪的是,为什么有三个纸皮箱叠在门口旁如此大煞风景?
  随后我下意识想进入店内晃一晃,才刚踏出第一步,门口旁的纸箱突然赋有生命般的动了起来,跟我撞个──
  砰。
  「呀!」
  两个声响几乎重叠了一起。
  整个情景就如冰块撞向几吨的铁块上,刹那间被击碎。我一动也不动,反而三个纸皮箱随即散落一地,而在更后面居然──有个女孩。
  原来撞上我的不只是物件。那女孩被我撞到整个人倒在地上。
  「哎......好痛。」
  女孩幼嫩的声音好像闹别扭般的微微颤抖。
  「抱歉,妳没事?」
  我反射性蹲下来看看对方情况。
  「都掉到哪里去了......?」
  女孩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东张西望,手不停按捺住自己的纤腰。
  「......箱子全部掉在地上了。」
  「我来帮妳拾吧。」
  「耶,不用。」
  女孩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勉力地按住地面站起身子。
  「妳闪到腰了对不对,勉强自己的话搞不好会更严重。」
  我冷静地说着,并擅自走去拾起纸皮箱。虽然这些箱挺大,但扛起来没什么重量,难怪一个女孩能搬得动。
  女孩注视着我把纸皮箱重新叠好的整个过程,起初她的眼神有些错愕,后来似乎平静了点。
  我变成怪兽吗?
  「你打算把它们搬到哪里?」
  「家......走过那道桥后就是。」
  女孩有点胆怯,回避我的视线。我顺着指着的方向望去。
  「桥......」那儿的确有道很长的行人天桥连接着公路,桥底是一片仍然保留原貌的自然河道。
  「那好,我帮妳搬回家。」
  「都说了不用。」
  「如果──」我刻意打断她说话。「待会儿妳真的扭伤了,我就过意不去。而且撞到妳的人是我,由我来承担后果也很合理。」
  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令她犹疑,或者应该说我不想深究,总之我只说出心里由衷的想法。
  女孩露出些少微妙的表情看我,然后做出吓人的举动──
  「妳在搞什么?」
  女孩忽然从背后拿出卡通人物的面具,并戴上它。
  「你不用理会我。」
  她的声音被面具阻隔,听起来变得模糊。
  我的思绪也被她弄得一塌糊涂。算了,赶忙搬完便走。
  本来这个光景已十分奇怪,但搬东西的过程更加怪异。
  掺杂着海水气味的微风迎面吹来。走到河道上的天桥时候,我已感到不对劲,女孩像个小监督员跟在后面盯着我,至少保持三米距离。
  直到我停下来调整背囊时,意识她亦停下步伐,彷佛一定要跟我保持那段距离。
  我有点不爽,决定再确认一下。
  接着,我故意快步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忽然停住脚步,女孩马上如受惊的小猫吓得后退两步,重复试过一次都是这样子,两次、三次、四次......我不玩下去了。
  我终于忍不住转身,纳闷地对她说:
  「妳不用担心,我搬完后就会离开,不会有其他事发生的。」
  说罢,我便迳自继续走下去。
  除了引路的指示,我没有再跟她说话。
  不久后,我看到有个用粉笔写上字的四脚小餐牌,放在路边。
  「就在那里。」
  女孩十分肯定的指向餐牌轻声说道。
  我慢慢走到门旁打量一下。
  这是一间日式餐店,门面没有花巧的霓虹装饰,只有写着「小城之味」的布帘挂在门口上,旁边则有开放式的厨房,以及一排吧台席和实木椅。
  如果客人光顾时,就可以坐着一边吃面一边与老板聊聊,真是满怀日式风味呢。
  抬头一看,连招牌都是亲手用木块钉上去,看样子是小康之家经营的店。
  ......不过再怎样想,也不会想像这地方是家。
  「箱子放在门口。谢谢你。」
  为什么又是门口?女孩出于礼貌的微微点头答谢。她踏上阶级准备进去时,门口的布帘突然敞开──
  「欢迎光临......咦?发生什么事了?」
  ※
  店内的摆设非常朴素,所有放着餐牌的桌子是摺台,让客人坐的也是家中常见的木圆櫈,角落位置则是座地式的暖气机,在调节空气温度。
  「真是太好了!终于有客人来喇~~~我从两点开始就一直发呆,真是无聊!」
  这个年纪多半跟我相约的女子,靠在收银柜旁发牢骚,像是上辈子没曾跟人谈话一样。
  她的俏丽头发束成马尾,绑着印有店名的围裙,眉毛很清秀、鼻梁挺高,相信不用化妆已经会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刚才便是这人拨开布帘走出来。反正都来到门口,我就亳不客气地挑在这吃饭,坐在收银柜旁的座位。
  因此,我顺道把纸皮箱搬入店内。
  至于那个女孩,她一进店内就不知窜进哪儿。
  「本来我非──常讨厌餐厅出现满座的情况,但想不到长时间没事做也很难受喔。」
  「不对啊,妳有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我以半揶揄的语调说着,并看了看收银柜上那些凌乱的杂志、零食、指甲刀、面膜膏,还有播放着剧集的平板电脑。她来这里干嘛的?
  「......杂志和昨晚下载的剧都看完啦。」
  「小心被老板知道。」
  「呀!说到这点,这就是我选择在这儿做兼职的原因。」
  本来女子还一脸愁眉的歪着头诉苦,此时突然春风满脸地看着我。
  「老板娘为人超好的,她不介意我在空闲时做私事,还叫我把当作自己的家,所以我才能无时无刻欣赏帅哥,太好了!」
  「那要不要尽兴一点?木履就没了,不过拖鞋倒是有双。穿上去后看起来无拘无束之外,还可以模仿『出前一丁』的主人翁来吸引客人。」
  我说着拿起脚下的拖鞋让她看。那么花巧的款式,大概都是她带来的物品。
  「不错的点子唷!可以试试。」
  对方开始自我陶醉地喃喃起来。
  我又瞄了一下那些杂志,封面上的人物是几个着名的男足球员。如果再多一些像她这样的粉丝,搞不好以后比赛时球员也要上半身赤裸。
  我都懒得这么吐槽......
  因为一想起温习的进度,我就极为不安,根本没兴致继续闲聊。
  「对了,可以点餐了没?」
  我暗地里叹了口气,已准备打开背囊拿出笔记。
  「嘻嘻,差点忘记。」
  摇着点餐纸哼唱,这家伙故意用嘻皮笑脸来轻轻带过一切。
  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得到安宁。怎料,点餐完毕后,女子转身走了一半又掉头回来。
  「咦,你手上的笔记是......难道?」
  「......难道?难道妳是邻班的学生,跟我同系?」
  「可能是唷。」
  「那么,妳知不知道哪位教授跟北极圈有密切关系?」
  「当然知道!那个人就是微生物学的欧吉桑。别人说他的教学方式跟他的发线一样,每年往后退,愈来愈差劲。」
  「bingo。」
  我若无其事地向她竖起拇指。那家伙只有教我这一系,能知道他是非的话肯定是同系的人。
  「看样子你是学霸呢~哪有人一开学就马上拚命。」
  本来我仍能强作镇静,听到这句话时脸色一沉,视线往四周游移一会儿后从某个文件夹掏出一张去年的试卷。
  「妳看看这。」
  「原来如此......六十二分。那你干嘛连吃饭时间都温书呀?」
  「因为,最后一个学期有一科占的学分很多,而现在铁板牛排教的是正是根基,所以非得熟习不可。」
  实情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有种强迫症,是必定要把每天教的内容复习才行。然而我不会如实回答,否则又被视作怪兽。
  「嗯......原来如此,假如不合格又要交重读费,那就不能买化妆品了......唔唔。」
  又要,看来她是重读的惯犯。
  女子鼓起了左边脸庞,用笔戳了戳自己的脸,正在思考着什么。之后她满有干劲拉开正前方的椅子坐下来。
  「你叫......梁子健。」她瞥了瞥试卷上我的名字。「我叫梓婷!以后我跟你一起温书吧?」
  「怎么找邻班的人温习?找自己的同学不是方便得多嘛。」
  「话是这样说,可是我的姊妹都不会读书,常常引诱我逛街购物。况且跟你的话,应该除了温书外就没其他了~可以很专心。」
  「这句听起来话中有话。」
  「嘻嘻,男人别在意琐事。以后你就来拉面店温习,每一次我都可以请客,这样没问题啰?」
  梓婷沾沾自喜的笑了起来,拿着笔指向我,不停凌空地画来画去。她傻笑得挺恐怖。这家伙打算滥用职权。
  「无所谓,到时候可别埋怨我没教懂妳。」
  「那~一言为定了!」
  梓婷轻轻拍我的肩膀一下,之后就飞快地走入厨房。这家伙跟心情低落的我成了强烈对比。
  或许这抉择非常糟糕。感觉那个女人集中力很差,可能会弄低温习效率。不过相比起那个如殓房的学校图书馆,这儿的气氛好很多。
  至少有一点朝气。
  ※
  尽管重复翻阅几次也好,仍然有不明白的地方,让我苦恼得表情皱成一团,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能舒缓心中的压力。
  ──如果在这儿绊倒,就会再次停下步伐的!
  想到这点,我便急躁得握紧拳头。
  「嗨......你没事吗?」
  我猛然抬头一看,原来先前窜进店里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
  她更换了一套印有熊宝宝图案的童装衣服,头上的发夹子不见,任由长发自然垂落。
  接着女孩像扛石头一样的把好多东西放在角落位置的餐桌上。乍看之下有墙壁的设计画模板、水彩盒、扫描笔、雕刻版及刀和模型。而且本来那座位放满私人物品,应该是不打算供客人坐。
  「那几个箱子里的是已完成的模型,对吧?」
  「......这个你也知道?」
  「一扛起箱子时就感觉到了。里面放有一个用以固定制成品的铁架,防止受到碰撞而损毁,所以我拿在手上时没听到零碎的声音。」
  「你还真的很清楚,不用瞒你......」
  女孩用微妙的眼神打量我。
  「妳站在人店铺门口干嘛,这样很危险。」
  我盯着笔记这么说,本来打算说完便继续温习。
  「没什么,我正在查看收条上的价目有没有算错了,一时之间太入神没留意,所以就......这样噜~」
  女孩掩不住内心的难为情,卷起舌头吐出后半句话。此时她表现得十分坦白,真是怪孩子。
  不过,这么小就懂得金钱观念?
  「你真的没事耶?」
  「不如我反问妳,我看起来像不对劲?」
  「......惊慌、焦虑、不安、忧愁,你的样子这么告诉我。」
  难怪她会慰问我好几次,这种情形就跟突然目睹有人倒在地上,一般人也不会置之不理。
  我瞥了瞥那一堆绘画工具,然后岔开话题:
  「妳喜欢艺术的吗?」
  「我是超超超喜欢~可是我的构思和画功并不好,常常被梓婷姐姐取笑。」
  从初次见到这女孩开始,她就一直表现得相当内敛。当问到这方面的事时,她立即露出如此诚恳的笑容。
  单凭这反应就能感受到她是满喜欢,不用多问。
  「不要紧的,技巧这些可以练出来。」
  「日悠,为什么妳不在楼上玩耍,那儿才是妳的家,在这里可会影响店内运作唷!」
  突然,梓婷埋怨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原来女孩的名字是日悠。
  而我这才察觉,原来这间拉面店跟日悠的家是连接在一起,难怪她能够更换衣服和拖鞋。
  「我不是玩耍。」
  「不是玩的话是什么?初中的美术课哪有这么多功课,而且昨天又画又折弄到四周都是纸屑。」
  「呃?我不是清理了么?」
  「暗角位置的妳没有注意呀!结果老板娘叫我负责打扫,真是麻烦。」
  日悠睁大晶莹的眼睛,呆呆地望向厨房入口。
  「子健,你知道吗?以前她把一只狗布偶素描成熊的样子,真的不行啊。」
  「这个......妳不用管。」日悠咕噜着。
  「唉,小宝贝妳又说这种话了。」
  梓婷掀开布帘走出来,漫天弥漫的烟雾也随之飘来。梓婷在日悠旁边蹲下来捏着她的小脸蛋,对方只是微微抿嘴,任由梓婷搓揉。
  「为什么妳还是酷酷的?」
  酷?是指冷漠?
  「完全无法跟妳沟通唷。听老板娘说,妳对班内的同学都是忽冷忽热,为什么连女同学也这样?是不是她们妒忌妳太漂亮,妳不喜欢?」
  「唔唔......」
  我注视着梓婷随意玩弄日悠的脸的光景。日悠的反应是,选择一律不回答。
  「算了,有如此可爱的初中生形状装饰品在店内,一定能增加人气~但妳别再跑到人家的店外做招财猫啦!」梓婷陶醉得扑向日悠抱着不放。「不如妳不要长大,以后变成我的锁匙扣让我每天带着妳逛街好不好?」
  这女人似乎很喜欢说些有的没的。
  日悠彷佛放弃挣脱的样子,看也没看梓婷。
  「喂,我的餐好了没?」
  哎,差点忘了。梓婷恍然大悟地看了我一眼后,飞快地奔回厨房去。
  「唔~」松绑了的日悠偷瞄被布帘遮掩一半的门口,再三确认后呼了口气。
  总算赶走麻烦人了。
  「关于刚才说的──我有些关于艺术的书籍,可以送给妳。里面收录了绘画教学等等。」
  「真的可以吗?」
  日悠望着我的眼神掺杂些疑惑。
  「无所谓的,反正现在对我来说,都亳无用处。」我的语气好像在扔垃圾般的。「本来我正在网上拍卖中,不过与其卖给三分钟热度的人,倒不如送给真心想学习的人更有价值。」
  说着,我已掏出手机取消网上的拍卖。
  日悠只是默默地盯着我一会,最后低下头开始「玩耍」。
  连道谢也没有。刚刚她的开朗骤然消失,难怪会被人传谣言。
  ※
  当晚我一拉开生锈的铁闸,就见到老爸大摇大摆坐在沙发看电视的背影,枱上还有一盘花生,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我儿回来了吗!为什么这么晚的?」
  「你不用去驾车送货吗?」
  「喂,今早我已说过请假!你连自己父亲的事都忘了,我很伤心喔!」
  确实我不记得了。这阵子我回家后,不是待在房里思考如何解决课业上疑难,就是苦恼着将来的路。有时候连父母在吵什么中,我也不想知道。
  「对了,你肚子饿了吧!雪柜有我买回来的饭盒,自己翻热啦!你老妈会再晚点回来。」
  又加班吗?自从老爸的工作能力下降,妈妈就经常加班来赚多些钱。
  老爸专注于观看节目,只以眼角瞥了瞥我,但我的回答几乎让他整个人弹起来。
  「不用了,我在外面吃过了。」
  「噢,甚少见!跟谁啊?该不会是我儿成功泡到女人了?」
  老爸满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彷佛炫耀自己猜中一样。
  「请不要每一次都取悦自己。现在就如给别人压力,催迫结婚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摆出嫌烦的样子,握住背带的手亦更用力,渐渐渗出汗来。
  「话说回来,今天你们商量得如何?」
  「很多细节也要计算啊!全部都是钱的问题......总之我儿不用担心这方面,照你老妈的话好好念上大学,她会好高兴的。」
  ......
  「我回房温书,没紧急事不要敲门。」
  我低沉地说完后便离开客厅。
  ※
  由于我的房间狭窄,所以每一个空间都要尽用。占了一半的衣柜及书柜顶摆放很多属于妈妈的杂物,多数也是不常用的,因此所有物件都沾满灰尘。
  平时连转动椅子都困难,书柜和床铺像是将它夹在一起。剩下的空间只能容纳小櫈子,供我放些表、水瓶、充电器、手机等日用品。
  而我将珍藏的书籍──都藏在床铺下。
  我把背囊挂在门后的吊子,从床底拉出一个胶箱,拖行擦过的地板都留下肮脏痕迹。当我望见它们,便有般沉重的力压在我的心头,承受多一秒便被捏碎。我坐在床边好久才愿意打开它。
  查看各式各样的书籍有否破损时,我找到一支录音笔。
  ──这个渺小的东西,就算再怎样繁忙也好,我也不会忘记它。
  我从衣袋掏出耳筒,戴上并连接录音笔,然后开启某段录音。
  『已经好几个月了......除了偶尔做一下兼职之外,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见,不过......毕业前也不见得很好。待在房间的时候,感觉每一件东西都在嘲笑我。可能或多或少是家景的关系啦,平时连买件衣服也要格价得要命,搞得自己十分自卑。』
  录音就在此结束。我打算按下按钮,播放下一段录音,然而手指却在颤抖得几乎办不到,映入眼帘的景象突然变得模糊。
  这段录音是在两年前,即毕业后我没有升学、没有寻找正职的时期录下的。我牢牢记得,当时正在自己房间里,面对空气和死物自言自语的「交谈」。
  现在回想,只觉得一切都极度疯狂。
  『一直以来我是个不懂说话、迟钝、懦弱的边缘人,根本没有竞争能力往社会上流爬。小时候情况好像好一丁点......嘿,算了,那种小事已不记得了。无所谓,就算向前走又怎样?就算解决眼前的烦恼,将来仍要面对无数的压力,我没有能力应付到的。像这样自己一个渡过低下阶层生活,会更加舒服。待在房间,就不会碰到任何烦恼。』
  我听到这儿,整个人僵坐了一会。双眼是被般热流渐渐占据,胸口被挤压得生不如死。
  不过,我早已习惯这种折磨。
  至于那些难熬的日子,持续到我不得不再踏出人生路为止──即是现在我的近况。
  我脱下耳筒,将录音笔收在书桌的抽屉后,走出露台并靠在石栏上细看周围的风景。
  同时间,回忆今天发生的事。
  ※
  有时候,我分不清别人的行为哪些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哪一句话是应该听,哪些又是不该听的,哪些又是对、哪些是错的。
  不过如铁板牛排所说,读书──甚至工作等等,只是掌握未来的其中一种方法。
  但并不是为了衡量自己赚多少钱,而是不希望过分地被物质影响生活,尤其是自己想要的幸福。
  我们一直这么拚命地生活,一直寻寻觅觅,无非是为了生活得到幸福。
  虽然踏出了第一步,但我渴望的幸福是什么?
  我并找不到答案。
  2.披风
  「我回来了。」
  我的话一说完,穿着端正校服的日悠走入店内,手中有个兔子形状的自制灯笼,她洋溢着喜悦的把它晃来晃去。
  「咦,今次带什么古怪东西回来?」
  梓婷从收银柜的柜台顶偷窥出来。日悠仅是向她摇一摇灯笼便走开。
  「是我造的,好不好看呀?」
  走到我这边时,她停下来向我这样问,双眼闪烁着期待的神色。我打量完灯笼又看了看她。该怎样回答呢?
  「五官的位置都有点放歪了。」
  「就是呢~最后一个步骤时我太紧张了。」
  「──当作玩耍就行。我不是这么说过?」
  「可是老师一直在我身边。」
  前天我不是也像这样站在妳身旁?
  「啊──!想起来了,这是为了学校的『花灯比拼大会』而在造的,对不对?听老板娘说,每年的中秋节前夕也会举行这活动,全级学生都会自制一个灯笼,然后在特备的周会那天选出最优秀的作品。」
  梓婷打断我们的对话。原来仍然有学校肯投放心思在这种事上。
  「......咦?不过奇怪了,我见到老板娘在日历的标记。明明今天正是比赛,为什么妳会在这儿?」
  「我不想去......反正我的作品这么丑,会被讨厌我的同学取笑耶。」
  日悠又开始扭别扭似的咕噜起来。
  愈说愈小声,日悠的说话几乎跟她的脚步同步,如常一样消声匿迹于厨房入口。
  我稍微蹙起眉头。
  梓婷肆无忌惮地打开雪柜找东西吃,然后随意拉开椅子坐:
  「真的拿她没办法。这样下去,将来她一定不能生存,你说对不对呀?」
  「嗯,的确如此。」
  我不会骚扰你们温习的。后来日悠撂下这句话,就独自在角落「玩耍」。
  至于梓婷重返战场后,把头发束成发髻,额头上绑住冷冰冰的毛巾,手背写着「读书很开心」字样,实在有够夸张。
  就这样,整个空间宛如分开两边。
  ※
  直到七时左右,因为终于有客人光顾的关系,梓婷需要做回正事,我也不能继续逗留在这。
  很快地,我收拾一切后把背囊挂在右肩上打算离开。
  「哇耶,糟糕了!」
  忽然,看着手机的日悠惊叫一声,令我停下动作看了看她。
  之后日悠又急急忙忙地拨开长发,露出耳背打电话。
  『喂,嫲嫲,附近的饰物店是特卖日耶,只有今天而已,我可以去吗?』
  日悠盯着手机嗯嗯地点头。
  『太晚了......?没有人能陪我?的确梓婷姐姐正在忙碌,怎么办呢......那么,可以找子健吗?』
  『啊?』「啥?」
  两个惊诧的叫声重叠在一起。隔着手机都能听到老板娘的惊讶,另外正在招呼客人的梓婷也叫了出声。
  说实话,我都感到有点意外。
  『嗯嗯,是呀,他现在就在店里。嗯嗯......他没问题的。嗯嗯嗯,好的,知道耶,拜拜。』
  我没问题的?她指什么?
  日悠挂掉电话后立即转移目光在我身上。
  「嫲嫲说如果你和我一起去,就准许我出夜门。你......可以吗?」
  刹那间,我皱起眉头沉默了好几秒,因为一下子有太多疑问在心里涌现。我望了望日悠那双诚恳的眼神。
  ※
  漆黑的夜晚里,只剩下昏黄的街灯映照行人道,沿路经过的车辆都甚少,少许的蝉鸣为周围的寂静带来演奏。
  难怪老板娘担心日悠一人外出,尤其是穿过行人隧道的这段路,有不少死角位置,在那儿发生什么事根本没人知道。
  原来日悠口中的「特卖日」,是我第一次碰到她的那一间饰物店,反正那条路线也是我搭乘火车回家必经的,因此答应了她。
  而老板娘说,她会在日悠购物时到店内接她。
  「妳要不要预早挑好买什么?」
  「为什么呢?」
  「上次我瞄到门上的牌写着,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时至晚上九时。」
  「嗄~那不就没有多少时间看......」
  「帮妳拿着手上的东西,妳可以慢慢挑选。」
  之所以日悠向手机大叫,是因为无意中在社交网站上发现特卖的广告。或许该网站发布了销售品的图也说不定。
  「嗯。」
  日悠露出微微腼腆的表情,小声地答允。我从她手上接到一件皱成一团的纸球,里面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感觉很诡异。
  接着她从小提袋中掏出手机开始查看,乍看之下那袋子的质料价值不菲。
  「妳带了什么外出......如此可疑的包装被警察见到的话,搞不好被盘问一番。」
  「唔唔,一会儿你就知道~现在先保持秘密。」
  日悠蹦蹦跳的走前几步,脸上一整个鬼马的笑容,掺杂着急不及待的期待。
  嘿,故作神秘。
  就让她得意洋洋一阵子吧。虽然明明她的「秘密」就在我手上,我随时可以揭穿它。我心里这么想完后再次跟上去。
  回到地面后不远处有一个草丛,日悠走了过去并蹲下来,朝没有任何人的草丛打招呼。
  若果迷信的人目睹这光景,应该以为日悠撞邪。
  从草丛中窜出一只小猫,带着警戒的走近日悠。
  「它是流浪猫吧?毛色都变得黯然失色了。」
  我也一同蹲下来并如此诉说着。
  「是呀,平时它喜欢在行人路上晒太阳,累了就会在这个草丛中歇息。」
  「妳偶尔会带东西来喂它?」
  「每天放学我也会来唷~」
  日悠想伸手摸摸小猫的背,此时它往后缩了一下,于是日悠的动作停下来。
  「它看起来害怕妳的......?」
  「因为白天的时候,货车的嘈音已吓坏它,加上途经的送货工人也会对它大呼小叫,所以才会害怕人。」
  「妳还真的很了解。」
  我凝望着日悠既平静又舒畅的微笑。除了造手工艺之外,未曾见到她这个样子。
  然后日悠打开那个皱巴巴的纸球,然后让我看一看。
  「答案是这个呀~是不是很没惊喜?」
  里面藏有一个馒头。
  「嗯。」
  我微微扬起嘴角。
  日悠的笑容变得如奶油般的甜腻,随后把馒头放到小猫面前的草地。
  「......它好像不喜欢吃。」
  我凑近小猫观察。「它并不是不喜欢,是因为牙齿尚未发达,仍不能咀嚼。」
  「是这样吗?」
  日悠的表情如流星殒落一样。
  「不如捏碎馒头再给它吃试试看。」
  嗯。于是我和日悠一起将馒头分成无数个小份,再递给小猫,它嗅了嗅又黏了黏后,终于肯吃了。
  「放心啦~我们没有恶意的。」
  「你干嘛在意它?」
  「不知道它能否放下对人类的有色眼镜,诚心的对待我呢?就如我的同学。」
  日悠趁小猫吃东西期间,继续伸手抚摸它的头。为什么她扯到自己跟同学的关系上?就彷佛因为不能跟他们打破隔膜,就寄托在猫子身上。
  直到我提醒日悠,再不出发的话可能所东西都售罄,她才愿意起身。
  正如我所说,一进入饰物店便觉得货架看起来相当空虚,不过日悠说欣赏一下也满足。于是我们决定随意观赏一下陈列的作品。
  「这个是『在草芦下降生的耶稣』耶,我很喜欢这模型~修女在木屋周围合唱诗歌的景象,好像守护天使一样祝福新生命。」
  「妳憧憬这样?」我不讳言地直接问出口。
  「......唔,也算是?你不觉得真心真意的对待别人、坦诚相对是一件很棒的事耶?」
  我没有否定,也没有认同。我的脑袋好像当机般的什么也搞不清楚。日悠没等我的回答,只见她笑得脸庞变成苹果肌。
  「嗄~这是个骑士的雕刻铜像。」
  日悠踩着雀跃的脚步,走到另一边发出惊奇的声音。
  「座骑前脚提起、将军举起长剑的动作充满大将之风的气息,就如放置在中央广场上来纪念他的英勇,并盼望后人以这般的男子汉作目标。」
  霎时间我想起老爸的座右铭。
  「嘻嘻,男孩子就是喜欢这类型。」
  日悠向我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手指戳了戳马的鼻尖。
  短短的二十多分钟,我们分享了好多对于眼前的艺术模型的看法。可能在店务员眼中,这两人像苍蝇般的缠绕不休,很烦厌。
  直到差不多打烊时我们才离开。
  「很多商品妳都感兴趣,为什么不买?」
  走在回程的路上时,我这么问出口。
  日悠似乎玩得有点累,眼睛慢慢泛红,勉力挤出声音:
  「太贵了,虽然爸爸很富有,可是嫲嫲能挪用的不多,所以还是不能乱花。」
  「想不到妳这么小,还挺懂事。」
  挪用,她是从哪里学懂商业用词?
  「以前跟爸爸一起住时,我经常听到他和嫲嫲谈论家庭和金钱上的事。」
  即是说,她们俩父女并非一起住。
  「虽然如此,我有什么想要的时候,嫲嫲仍会尽量迁就我,不过......」
  「不过什么?」
  「唔唔,没什么。」
  不知日悠眼眶中泛起的眼泪,是否因为疲倦的关系。
  从饰物店去拉面店,都会必经那道下方是自然河道的天桥。我和日悠并肩而行,她一直四周张望沿途的风景。
  忽然,她跑向行人路旁的石栏。
  「想不到这儿可以见到星星耶!」
  日悠高举纤细的左手到天空,霎时间倦意消失无踪。我也一起靠近石栏,抬头望向她指的星星,让秋天的清凉的微风吹着全身。
  「平时我都没留意到。」
  这句话让我感到疑惑,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这样说?」
  「每一天我也烦恼着,为什么同学传我的是非、什么的举动才不令人误会。至于以前在爸爸的管教下,常常警惕着不能出错,完全没有心情留意其他事了......感觉今天很舒服。」
  日悠将双手靠在石栏上,把头伏在手背上继续细赏夜空。
  我回想起梓婷讲述日悠在小学的遭遇。
  妳应该尝试打开心扉面对每个同学,今天的妳并不是谣言中那样。刹那间我由衷地想到这句话。
  就如过去封闭自己的我,失去真实的自己。
  宁静一阵子后,我心里又浮现另一想法。
  「什么事令妳这么觉得啊?不如说出来听听,就当我是角色扮演中的心理医生,不然就在星星面前许愿也行。」
  日悠歪着头瞄了瞄我几秒,之后偷偷噗哧了一声。
  「干嘛,妳不相信我能胜任吗?」
  我露出假笑揶揄自己。
  「不是耶,让我想想......例如说,某次有位女同学在小息时买了好多巧克力,之后拆掉包装纸放在我的抽屉。因为当时是夏天,所以巧克力很快就溶掉,弄脏了我的工作纸。」
  「妳应该好好向那个同学道谢,因为她花自己零钱来送东西给妳。」
  「这是要激怒她么?」
  「不对,是唔......以德服人。」不知道她懂不懂我的意思。「妳目睹对方的恶作剧后有没有做什么?」
  「没有唷,只是不开心地找老师换另一张。」
  这是最糟糕的反应。
  「其实妳可以试试别顾虑太多,自然地对待同学,就如妳绘画卡通版蒙娜丽莎时那样子。对方不会觉得妳是卖萌,通常第一个反应是莫名奇妙。」
  「可是,那样子不是很傻气耶?」
  听到这句,我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你的反应即是同意啦~」
  「又不是的,与其说是傻气,不如说是率真。那样没什么不好,率真才会真心去对待其他人。」
  「嗯嗯。」
  小声的回答换来好一阵子的宁静。
  在微弱的路灯照射下,我看到眯上眼的日悠仍然挂着无忧无虑的微笑。
  「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明天变成熊猫的话,再怎样率真也没用。」
  「没有困呀。」
  日悠立即睁大双眼,转动眼睛的嘻嘻作出鬼脸。之后她迳自这样说下去:
  「至于小时候,爸爸要我上很多艺能课程,聘请私人教师来监督我的日常生活,教导我经济和社会体系的特点,每一天都定下不同的指标要我达成。」
  我终于开始明白,为何感觉上日悠有些早熟了。
  「这可不行了......我指那个教师。」
  「为什么呢?」
  「因为他......」
  就这样,我们站在行人路上聊了好久,时间宛如都被话语牵引着,慢慢停顿下来。
  直至日悠收到老板娘的电话,我才想起约定。由于是我的错的关系,我觉得自己有责任送日悠回家。
  ※
  回到拉面店时,门外的餐牌已经收起,旁边的木椅子都倒转放在啤酒台上。
  我拉开布帘踏入店内,见到侍应的围裙挂在收银柜旁的勾子,那就代表梓婷已下班了。
  这样也好,先前出门前她老是问我:「你是认真的?」
  正在打理帐目的老板娘一见到我们,就,紧张兮兮地走过来。
  「你回来了......日悠,差不多时候上楼洗澡啦。」
  「嗯。」
  日悠乖巧地点点头,临别前精神奕奕地回望我这边挥手:
  「拜拜,改天见。」
  「嗯,再见。」
  想不到这孩子仍保留这点精力。
  等待日悠的小身影消失,脚步声远去以后,老板娘一脸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的双手。
  「......日悠没有买东西吗?你们提早离开后到哪里去了?日悠的手机无人接听,我以为她已回家,驾车回来却又找不到她。」
  「对不起,抱歉让妳担心了这么久。」
  「嗯......但你们在做什么?」
  「聊、聊聊啦,就是在街上谈天。」
  老板娘顿时张开嘴不合,然后似乎沉思着什么的把目光转移到地板上。
  刹那间我都感到不可思议,回答显得不太顺畅。
  为什么我俩渐渐聊了那么久?前往铁路站的回程路上时,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常常听人说,自己的人生没有色彩。其实色彩怎样厘定的?当你认为没有东西令自己有乐趣时,却又会不知不觉被某些人或事,牵动心情。
  要随意添上色彩并不难,不过要多采多姿的同时又没有后果,就非常不容易。
  就如过去的我觉得躲在被窝中好满足,到头来只是蹉跎人生。
  至于日悠,那个真摰的笑容更能衬托她,所以她才愿意谈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