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花语
  从医疗所的床上起来后,偶然从窗口看见抱着药草篮子的哈露走在大路上。亚黎图悄悄缩回床上,不出所料哈露马上把身体探进医疗所的窗户说,
  “早上好,亚黎图!不过马上就要下午喽,你才刚起来吗?身体还好吗?”
  亚黎图装作没睡醒般把毛毯拉到头上,但哈露又马上从大门走进医疗所。将手上的药草放在桌子上后,灵活地跑到亚黎图床边拉起毛毯,她眯起鲜红的眼眸对露出不满神色的亚黎图说,
  “贪睡对伤也没好处的。”
  在最初的治疗后,村子里的人就不再接近自己。只有哈露依然每天都会跑来医疗所。自己的身体好不好一看便知。但最后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拉着走出医疗所,陪哈露散步变成近日来的复健。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结伴同行,走在了大路上。
  一路上亚黎图都慢吞吞地跟着走在前面的哈露。从后方可以看到包裹在纱布衣里的纤细肩膀,袒露度高的衣物露出了腰部和大腿。鲜艳的黑发扎成一条麻花辫,装饰着丁玲作响的月牙状发饰。
  其实亚黎图并不讨厌和哈露的散步,也很感激毫无顾忌接近自己的哈露。哈露时不时回头向亚黎图说话,高亢的声音引来瞩目,这让亚黎图觉得十分可爱。但周围村民射来的目光却让亚黎图感到不自在。自己并不受欢迎,他不得不认清自己的立场。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地,没有任何其他植物的这里平时显得有些荒芜。虽然听说过用作于放养羊和牛,但现在什么都没有。这时突然下起雨,青草因为雨水的洗刷显得翠绿油亮。
  “喂,哈露…”
  亚黎图忍不住喊道。麻花辫飞扬了起来,哈露的背影跃动着往前冲去。
  “好棒,下雨了!”
  欢快地旋转起来的哈露开心地笑着说,“天然的淋浴,这是神的恩赐啊!”
  扔下遮着眼睛想要躲雨的亚黎图,哈露摆出想要收集,又宛如在迎接的姿势张开双手,在透明的雨中欢腾。药草也被她甩在一边。
  收集在篮子里的药草生长在崎岖的山崖上,喝了后能有清热解毒、回复生气的功效。哈露为了亚黎图,独自一人上山采摘了回来。对身为维纳迩族女性的她来说,这点小事根本轻而易举。
  维纳迩族是母系社会。族长是女性,做决定的是女性。就算是在参与劳动和活用武器狩猎等方面上,女性也一点都不落后于男人。
  但亚黎图在这里不受欢迎并非因为他是男人,而是因为他是个外乡人。
  亚黎图在一个月前,在离村子最近的水源地旁被捡到。当时他受了严重的火伤,全身烧伤,背上更是严重溃烂。醒过来后他已经躺在了这里的公用医疗所的床上,直到一星期前才开始能下床。
  当在生死间徘徊的亚黎图终于睁开眼睛时,族长的老婆婆曾到他的病床前问,
  “你是从哪儿来的?”
  虽然知道这个问题的意思,但却什么都回答不出来,只觉得口干舌燥。
  亚黎图昏迷的水源附近并没有村落,谁都不知道他是哪来的,甚至连亚黎图自己也…自从醒来后,他就失去了除了名字之外的记忆。
  为什么会倒在那里,为什么会烧成重伤,自己的身世又到底如何,记忆好像掩盖在迷雾中一般。亚黎图,知道的只有自己的名字,这是亚黎图唯一的所有物。亚黎图知道这个名字非常重要。
  “我…叫…亚黎图。”
  面对只能说出名字的亚黎图,族长和村民自然疑心重重。但还是收留了他。不过很明显,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除了哈露外。
  因为虽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但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亚黎图外人的身份。
  亚黎图有着一头黑发,眼睛宛如蓝宝石般。虽然和有着黑发这一特征的维纳迩族很像,但维纳迩族的人都有着黝黑柔亮的肌肤。每个人都专于锻炼,努力过着简朴的生活,光是看上去就很强壮。反观亚黎图的皮肤都白白净净的,就像个文弱书生一样。
  深受重伤的亚黎图曾浑身都包满纱布,现在只是取下了脸上的部分而已。除此之外,袒露在衣服外的脖颈和四肢上依然还缠有纱布。
  但即使如此亚黎图的身份还是一目了然。村民难免以警戒的目光看着他。
  亚黎图不仅是个身份不明的外乡人,而且这点从外表上就一目了然。但因为失去了记忆,最初亚黎图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容貌。
  在为亚黎图把脸上的纱布拆下时,哈露边让他照镜子边松口气地说,
  “太好了,脸上没有留下痕迹。”
  亚黎图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只能皱起眉头。
  亚黎图想起第一次走出医疗所时的景象。黄土大地上排列着用土墙搭建的房子,远处能看见翠绿和赤红的农地。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远远围观的每个村民的表情。皱起眉头,小心翼翼的眼神,被那种眼神盯着的亚黎图感觉自己是和村民不同的怪物。自己不属于这里,当时他深刻感受到了这件事。
  维纳迩族虽然淳朴率真,但是个排外的族群。外表上的差距更加大了亚黎图和村民间的距离。只要走出医疗所就会被冷眼旁观。
  不仅如此,亚黎图甚至曾有一天因独自外出,受到了其他村民的警告。
  “亚黎图,”
  被呼唤的亚黎图回过神来,只见哈露皱起眉头露出一脸担忧的神情,“…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对不起,淋湿对身体不好,我忘记了。”
  “没事,只是发了一下呆。”
  “真的?那,是还在意上次的事?”
  哈露犹豫地问。上次就是被警告的事吧,亚黎图记忆犹新。那件事才过了不到半个月。亚黎图闭起张开的嘴,不一会后说道,
  “…没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在亚黎图还不能下床的时候,哈露一刻也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但在亚黎图开始能一人行走时,哈露为了上山采药,会有不在的时候。
  在一天哈露不在的日子,觉得有些无聊的亚黎图就像被吸引着般,一个人扶着墙穿过了医疗所的门。没有目的地,只是想看一下外面的景色。外面吹着掺杂着沙的风,亚黎图抬手挡住眼睛。
  不强的日照下能望见远处翠绿的山峰,还能听见笛子般的鸟鸣声。萧条的景色和第一次看到的一样,但和第一次不同,现在看不到人。哈露就在那座山上吧,亚黎图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前进。
  但还没有走出医疗所几步,迎面遇见了一个光头巨汉。扶着土墙行走的亚黎图被笼罩在对方山一般的身体下。对方目光如炬,脸上有好几处伤疤,粗布般衣物包裹的肩上背着装有木柴的箩筐。
  “别随意走动,”
  光头巨汉俯视着这边,“要不是有族长的命令,我们不会收留外面的人,也不能收留。别害我们的好心白费,这也是为了你好。好自为之吧。”
  就算不用他说,气喘吁吁的亚黎图也几乎快走不动了。倍感屈辱的亚黎图自从被警告过后,不愿意再走出医疗所半步。采药回来的哈露听说了原委,连手中的篮子都没放下就拼命向亚黎图解释,
  “打起精神来,大家并不是讨厌亚黎图。只是有点紧张罢了!”
  看向地面的哈露轻声诉说,“…我们的村子自古以来就避免和外面过多交流,也几乎不会有人来。亚黎图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外面的人哦,收留外人这种事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亚黎图吃了一惊,就算是失去记忆的他也知道这不太正常。虽然觉得不悦,但他对维纳迩族的规矩毫无插嘴的余地,也没打算这么做。不必对方催促,只要身体痊愈,亚黎图可以马上离开。
  “…你讨厌这里了吗?”
  这时哈露低声问道,垂下的眼睛盈满失意。亚黎图初次看见这样的哈露,不禁不知所措。“大家,都是好人。只是有点不擅长表达。我想要亚黎图喜欢上这里,因为这里是我最爱的故乡。”
  虽然知道亚黎图总有一天必须离开,但哈露还是不想亚黎图讨厌这里吧。亚黎图不记得自己的故乡,但哈露的感情切实地传达给了他。虽然这里对亚黎图很疏离,但对哈露来说是无可替代的。
  “我并不讨厌这里。”
  连亚黎图自己都觉得不受待见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身为族长的老婆婆决定收留他,周围的人才没有吭声。然后只有哈露勤加照料他。
  能从床上坐起来后,亚黎图每天都望着外面飘扬着黄沙的天空渡过。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更觉得孤独,这时是哈露留在了他的身边。
  亚黎图渐渐痊愈后,哈露带他走出了医疗所。就算亚黎图被村民疏远,哈露也毫不在意。像今天一样,拉着能起床的亚黎图到处走动。
  亚黎图既不想遭冷遇,也不想哈露难过。自那天起只会在哈露的陪伴下走出医疗所。最初还需要搀扶的亚黎图,如今已经能独自行走。
  越过这片草地,只有族长的家建在那里。采来的药材都必须先拿到族长面前让其过目。亚黎图总是陪哈露来往于这段医疗所到族长住家的路。当然他是不能走进族长家里的,所以总是在外面等。
  “哈露,又带这个人出来了吗?”
  “啊,迪恩。”
  这时一个光头巨汉迎面走来,哈露小跑向对方,“有什么关系,亚黎图不是坏人啊?”
  明明在雨中,维纳迩族的人却完全不害怕淋湿,从来没见他们挡雨。
  “不要忘记我们的规矩。”
  “奶奶说要我照顾亚黎图的,怎么可以把客人关在医疗所里,那里一点都不有趣。”
  迪恩像是没辙似得看向哈露,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宠溺,但随即便以不善的眼神盯了亚黎图一眼。站在哈露后方的亚黎图这次瞪了回去。亚黎图还记得上次的屈辱,就是这个男人警告过亚黎图。
  “迪恩,不要欺负亚黎图。”
  马上发现迪恩眼神的哈露,拼命掂起脚尖伸长手臂想要拦截两人在半空碰撞的视线。但即使如此哈露的指尖仍够不到迪恩的下巴。
  “那家伙也是个男人,就算被欺负了也不会要女人出面帮忙。”
  迪恩拍了拍哈露的脑袋转身离去。哈露则跑到亚黎图身边满面愁容地说,
  “迪恩,只是嘴巴很坏而已!”
  “我没事。”
  亚黎图立刻回答,他不想看到哈露露出担心的表情,更不想被说要女人维护。
  虽然亚黎图讨厌每次外出都会看见那个眼神,但又不讨厌和哈露在一起。
  不论是外貌还是习性,亚黎图就算讨厌也早就体会到了自己和维纳迩族间的差距。虽然亚黎图不曾稀罕其他维纳迩族,但只有哈露让他觉得很美。那非常充盈、愉悦、清澄动人、同时神秘。
  没错,亚黎图看向眼前在雨中的少女,那个身姿是那么的美,教人难以移开视线。和亚黎图不同,散发着满满的生命力。
  “没事吧?”
  每次哈露都站在身旁支撑着亚黎图。只有她的眼神是不同的,亚黎图松了口气。唯独哈露,亚黎图不想看到她露出疏离的眼神。
  在雨中张开手臂的哈露,宛如祈雨的巫女。雨水从额头至眼角,划过脸颊汇聚在下颚。哈露脸上露出灿烂的神情,从她张开的口中似乎马上就要蹦出歌声似的。那是健康之美、活跃之美、生命之美。不一会雨就停了,就好像回应了哈露般射出了阳光。
  “亚黎图。”
  向这边呼唤着,湿漉漉的黑发反射着光泽,红色的眼眸满是笑意。
  亚黎图、亚黎图…被那双鲜红的双眸注视的亚黎图,出神地想起当初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在生死间徘徊,意识朦胧之际,隐约记得总是被哈露照顾着。明明素未谋面,哈露紧紧握住亚黎图的手,
  “…不要输!每个人体内都有个帕托丽斯,大家都在战斗!我会帮你!所以不要输!”
  在日后亚黎图才知道,帕托丽斯是维纳迩族的特殊用语,指的是人的憎恨、愤怒、后悔、放弃等负面思想,也就是指‘另一个自己’。
  现在依然记得,那个喊声冲破一切阴霾,让一无所有的亚黎图睁开眼睛。所以每当被哈露呼唤名字,亚黎图都会一再想起那个喊声。
  被雨淋湿的哈露异常清丽又生机勃勃,翠绿中的所有一切都在呼吸。对失去了记忆的亚黎图而言,这一幕幕景象是那么高贵动人。
  哈露如同她所说的那样,把亚黎图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要不是她,亚黎图或许已经输给想要放弃生命的自己了。她是亚黎图的救命恩人。
  出神地望着的亚黎图,又再次感到那股难以言喻的炽热感情在心底蠢蠢欲动。
  亚黎图总有一天必须离开这里。他知道这个村子并不欢迎外乡人,“伤好后就请离开吧。”族长也曾亲自到亚黎图的病床前表明过。为了让亚黎图快点离开,维纳迩族甚至给与了全面的治疗。
  托福亚黎图的身体也逐渐好转。但相对的一种感情逐渐在内心深处萌芽。
  亚黎图并非不感谢这个村子,但对这个村子并无留恋,虽然提供了充足的药品和食物,疏离感却挥之不去。亚黎图没想过能成为这里的一员。虽然对未来毫无头绪,但也不觉得不安和悲伤。
  但一想到不会再见到哈露,丧失感便笼罩心头。把哈露一起带走吧,明明知道不可能,这个念头却好几次浮现脑海。亚黎图连自己都养不活。但要是这么说出来,哈露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哈露…”
  听见亚黎图叹息般的呼唤声,哈露转过头疑惑地问,
  “怎么了?”
  亚黎图很无力,连自己能做什么都不知道。但到了某一天,或许就能改头换面,所以至少许下一个约定,到那时就能再来迎接哈露。
  “总有一天…”
  亚黎图将这副景象深深刻进心底,为了终有一日自己离开这个村子后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