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他惊了一下,差点伸出触手来缓冲,但是下一刻,他又意识到这是黎岐自己的世界,于是有些懊恼的舔了舔上颚。
  这些意识流的东西让沙坨觉得有些无趣,他见过更多抽象化的意识,会在自己的世界里给自己设置出这么多具体的人物的人,虽然少见,但是也不是没有,只是黎岐的设想未免太过简单。
  他见过意识世界里设想自己是国王的,设想自己是异能者的,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齐聚一堂,也有设想的很温馨,或者色欲,或者堕落恶心的。
  没有人会连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都把自己设想的很普通。
  人总是自信又自卑的,一方面错误的高估自己,另一方面意识到这种错误的高估之后,又会贬低自己。
  考试只能考70分的孩子,会想自己考80、90、有的人想的不那么多,但是总是希望自己的更高。
  不会有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拿到卷子的时候,还是看着卷子上的70分。
  这是不对的,如果没有更高的期望,人类就不会进步,为了更好地,更久的生存下去,人类的基因中就代入了这段编码,一个人总是承认自己的平庸,要么是心智确实,要么……
  或许这个人已经彻底的了解了他自己。
  这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面对自己的本性,有时候比面对他人的本性更加难以接受。
  因为意识到缺点和错误都是自己的,不能指责他人,只能指责自己的时候,没有多少人可以立刻坦然接受。
  ——这个时候,黎岐的下坠终于停下了。
  他摔到了柔软的,有着阳光气息的被子上。
  这间屋子融合了黎岐自己的出租屋和黎父黎母的房子,还有他们一起居住的别墅的特点,因为是在个人的世界中,这种诡异的融合也就不显得突兀。
  他意识中的家,似乎不需要有太大的空间,但是潜意识里,把所有他当成过家的地方都融合了起来。
  黎岐需要一个家。
  无论是他懵懂无知的童年,还是他自卑难堪的少年,或者是他变化剧烈的成年,黎岐都想有一个家,他需要一个阳光温暖的被窝柔软的承接他,洗去他的疲惫。
  他会拖着劳累的躯体,跋涉千里回到这个家,当他下坠,他也希望家是他的终点。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社畜罢了。
  他有疲惫的双肩和腰脊,他的双腿灌铅一样的劳累,但是,回到家里,他还是愿意挪动身体,和家人一同做事。生活中的琐事如此令人厌烦,但是在家里,这就是家的味道,是平凡的尘埃中的耀眼星辰。
  在他因为赌气而远离家人的最初几年,他多么的自由,以为终于丢下了枷锁,然而父母亲人的唠叨竟然还是追了上来,让他在繁忙的工作中感到烦心。
  但是,实际上,他一直都渴求被爱。
  他厌烦的,其实是他想要的,只是形式不太一样,于是他没能痛快的接受。
  黎岐的房门被敲响,有人很礼貌地推门而入。
  “黎岐,休息好了的话,一起做饭吧?”
  这个男人,有着一张模糊的脸。
  沙坨饶有兴致的看着,想知道黎岐究竟更偏爱谁。
  然而这个男人似乎有着所有人的特点,他严厉,温柔,包容,又端庄,他似乎有着长发,又似乎有着短发,他的双眼含着爱,而黎岐伸手触摸这个人,眼睛滴下一点眼泪。
  他的梦醒了。
  黎岐睁开眼睛,看见了系统。
  “我带你离开。”
  黎岐沉默着看向系统。
  他说,“可是,我不能就这样离开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除了倚靠别人,我自己的价值,又在哪里呢?”
  一个普通人总是做不了太多事的,当普通人想要追寻自己的意义,往往比伟人和天才更难。
  因为他们在对比之下痛苦的发现,跟其他人想比,似乎自己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无数年来,人类的历史却用辉煌的篇章证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
  对于宇宙来说,整个人类的族群,都是无意义的。
  如果通过寻求外在的价值来追寻自己的意义,便永远不能享受自己的生命。
  黎岐咬拇指,认真的思索道。
  “让虫族都忘记我,让塞纳斯回去,让沙坨再也找不到我,好吗?”
  出乎人意料的是,最先暴起的,竟然不是沙坨。
  塞纳斯的鱼尾缠住黎岐,下一瞬,便从众人眼前消失了。
  第96章 番外·迟来的末世与缄默的月
  19
  黎岐被带入了一个造型别致的飞行器中,在空间跳跃的一瞬间,剧烈的恶心和眩晕感袭击了他的中枢神经,让他不由自主的痛苦的干呕出声,他那些悲观的情绪很轻易的被这种难以抗拒的生理性的痛苦冲散了,就好像一心求死的自杀者在临死之前也会不由自主的挣扎一样,黎岐的情绪全被这种极端的恶心感抓走了,以至于空间跳跃结束之后,他大口的喘息,涕泗横流。
  塞纳斯递给他纸巾,黎岐侧着脸接过,不愿意让塞纳斯看见他的狼狈。
  等到黎岐默默的擦干脸,塞纳斯也没有开口说话,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极致的宁静,这只飞行器漂浮在宇宙中,像是一颗不起眼的尘埃。
  黎岐同塞纳斯之间并没有什么话可讲,他只能沉默的看向太空,看见许许多多的光点,那一颗颗星星发出漂亮独特的光,它们在无垠的宇宙中展现出独属于它们的美丽,它们的寿命如此悠长,它们的形体如此庞大,其他星球上的生命的悲欢离合并不能传到它们的耳中,它们漫长的生命从光中诞生,又在黑暗中消亡。
  “你在观察什么?”
  塞纳斯的手指无声的滑动面前的二维投射界面,进行着一些难以理解的操操作。
  “我在看星星,”沉默终于被打破,黎岐回答道,“每一颗星星都会发光,没有云彩的宇宙中,由星星组成了云,构造出更加美丽的画面。”
  塞纳斯觉得这种话有些矫情——在他看来,宇宙的浪漫在于无垠的知识,人鱼的寿命十分漫长,但是这在塞纳斯的眼中也是不足够的,他用他之前的一生研究一切,当他觉得大海已经不能满足他之后,他便从大海中走出来,过长的鱼尾化为人类的双腿,他生硬的使用双腿走上沙滩,遇到了第一位人类。那人类询问他的名字,而他下意识的回答:“si……”
  siren的发音深刻在他的脑海,在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需要伪装,于是舌头灵巧的拐弯,流利的发音道:“(se)nas.”
  他在人类的社会中走过了许多纪元,对于人鱼来说,伪装很容易,他通过大幅度的调整发型、细微的改变瞳孔颜色深浅、肤色质感,改变他自己的指纹用人鱼的蓝色血液伪装成不同的血型,相安无事的混迹在人类社会中,人们以为他是最初那位塞纳斯的第n代子孙,却不知道一直都是他,从未变过。
  然而即使是作为奇幻物种的人鱼,也仍然不能逃离死亡,塞纳斯对于死亡的惧怕,在于他自己的大脑停止运转,他尝试过将自己的神经中枢与光脑链接,永久的保存进去——然而他发现这失败了。
  他成功的切开了自己的大脑,并且传输拷贝了自己的记忆,然而,在之后的测试中他发现,光脑中靠着记忆构造出的他,并不是他,对方不具有创造性,虽然乍一看与真人无异,然而对于塞纳斯来讲,他需要的不仅如此,他想靠着电子系统永生的想法完全破灭。他也曾经试着研究生物技术,他解剖过无数次他自己的身体,靠着人鱼强大的自愈能力活下来,却悲哀的发现对于一个已经如此成熟的个体,想要通过切断端粒来永生根本不可能,基因的异变也具有强大的不可靠性,他研究遗传的编码,想要培育一条更为完美的人鱼——一条可以永生的人鱼。
  然而他失败了,他不能从如此多的碱基对中搞明白哪些是控制生命长短的,他找到了眼睛的遗传片段、耳朵的遗传片段、甚至一些遗传疾病也被他找到,他罔顾伦理,切割了这些片段,最终生下的婴儿却出现了更难以解释的弊端——碱基对被切割,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完全不可预计的,他看着实验室里人鱼基因和人类基因糅杂的婴儿,对那块恶心的肉块感到一种烦躁——生命借此嘲笑他的自得。
  后果自然惨烈,据闻在很多年以前的古地球,曾经也有人为了虚名而对一对双胞胎施行了同样的手术——当然,对方无论是知识储备还是手术难度都不能和塞纳斯的比较,当时那人所在的国家,无数比他更为老资历的教授博士因为他的行为向整个科学界道歉,因为这一颗耗子屎而玷污了一个国家的科学家的科学素养——这种行为远比论文剽窃更为恶心,这位中年人沾沾自喜,他的追随者吹捧他的技术,以为基因切割多么难做,然而实际上在2013年4月ibm便可以用stm操纵原子拍出全世界最小的电影——《a boy and his atom》,只是切割基因片段,又算什么炫技?其愚昧的追随者大肆宣扬优等基因才配生存,又因为本国科学家不得不收拾其留下的烂摊子,让这个行为变得不那么恶心,求得世界科学界的原谅,于是,这样一个烂人,竟然如此张扬,还有许多人为他呐喊助威,不了解科学却对科学狂热者,不亚于暴民。
  在不知道基因编码的结果如何,在全世界顶尖科学家都还在为之做准备,不敢莽撞进入的禁区,一位没有任何数据证实的,且基因编码不一定可以清除艾滋病的,劣等“科学家”,大张旗鼓的带着他的暴民们站出来,大声的喊,“我亵渎了科学!”
  响亮的耳光便甩在和他同一个国家的科学家脸上,于是那些七八十岁的泰斗,也不得不卑躬屈膝的道歉,为这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本国科学家,跪在地上,用手纸擦干对方倒了一地的粪水。
  那么,经过这么多年的研究,基因可以被编码吗?
  从人性的角度来讲,不可以,失去了自然演化的选择,全由人类掌控,在基因如此的筛选下,许多可能出现的隐性基因被一一清除,或者更为夸张的来说,一些隐性基因直接碾压过去,于是显性基因荡然无存,在日后的环境变化中,人类便失去了另一种可能。
  演化是漫长的,基因的突变也是随机的,在数千年数万年人类的进化史中,我们拥有的基因宝库远超人类的想象,如此可笑的去斩断一种基因,即使它是不好的,也是自以为是,他以为他是谁?是神吗?
  ——塞纳斯的行为被当时的研究院发现之后,听着训诫,关着紧闭,翻看着手上这份存为档案的警告资料,不无遗憾的想,他触碰了神的禁区。
  宇宙的法则威严神圣,不容许丑陋者肆意撒野。
  于是塞纳斯也就明白了为什么研究员对于基因信息的把控如此严格,甚至连他也不愿意透露了。
  然而在这之后,塞纳斯遇见了一个超出常理的人,这个人再一次激起了他对永生的狂热。
  他的视线从手下的投影屏转向黎岐。
  “并不是每一颗星星都会发光的。”
  塞纳斯认真的解释道,“只有恒星才能发光,行星只能反射光线,人们通常以为星星一闪一闪是因为光线明暗变化,实际上那是因为光的传递受到了大气层的影响,星星不可能待在哪里不动,只是我们太渺小,又离得太远,所以我们总是以为,星星是安静的待在原地的。”
  塞纳斯并不会安慰人,他对文学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精密的仪器和研究,以及黎岐。
  “你说得对,我太渺小了。”
  “是的,”塞纳斯肯定了黎岐的回话,“我们不过是宇宙爆炸之后的尘埃,千万年前我们是不起眼的原子,这些原子机缘巧合,形成更多,也许我们曾经密不可分,是爆炸之前紧挨在一起的原子,后来我们成为碱基对,再后来我们组成别的东西,现在,我们相遇。”
  这段话实在是动人,黎岐听得呼吸微微凝住,然而塞纳斯不能察觉,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话有多么“矫情”。
  他热爱这个宇宙,他是科学的狂热信徒。
  “我们和星星是一样的,我们的本质都是原子,惟一的区别便是,这些原子组成了不同的人,我们生为尘埃,死后也是尘埃,我不畏惧死亡,因为那本就是我一开始存在的方式。”
  然而塞纳斯不能接受失去对知识的追逐。
  他需要黎岐,当黎岐待在他的身边,他便从这个本该是普通人的人身上,窥见了神的隐秘。
  噢,塞纳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对于神的理解,不同于宗教徒。
  因此当他对黎岐说出下面一段话的时候,他姿态坦然,丝毫不觉得不好。
  “但是,黎岐,在原子组成你之后,你就和其他的原子构造物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要问我,我的神是谁,那么我要回答,我一生渴求追逐的神明,便是你。”
  “我想要更多的了解你,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你的所有,在我的面前,你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你浩瀚如烟,你伟大而神秘,神的辉光与圣洁全在你的身上,你是所有原子中,最明亮的部分。”
  “我深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