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孕在身
  沈兰池有孕, 于镇南王府而言, 是件天大喜事。
  当日, 府邸里便发了一轮赏钱。合府上下, 皆是喜气洋洋的。不仅如此, 到了傍晚, 那只走失的大公鸡还被隔壁安国公府的人送回来了——这鸡没长眼睛, 从镇南王的园子里飞走,扑入了镇南王的岳家。恰好沈大夫人惦念女儿,就干脆提着鸡上门了。
  沈兰池见到那只鸡被人倒提着拎入园中, 哭笑不得。
  沈大夫人听闻她白天晕了一回,心底便担忧无比,一个劲地问她可有哪里不对劲, 又说女人有孕时最为艰难;现在没征兆, 以后吃什么吐什么,难受的很。
  “我也不知怎么就晕了, 旋了个身的功夫, 头重脚轻, 就倒下去了。”沈兰池有些纳闷, “那大夫说不必慌张, 许多妇人都是这样的,叫我吃好喝好就是。”
  “哎呀, 那你日后更要小心些。”沈大夫人愈发谨慎,“就怕你跟我一样, 以后有的折腾。当初娘怀你的时候, 可是遭尽了苦头。你又能踢又能闹,总是不肯安生。”
  眼看着这旧账就要翻到近二十年前,沈兰池连忙打住,笑道:“娘说的是,便是为了夫君,女儿也会小心万分。”
  见她面色精神,显然是过的不错,沈大夫人便放了心。再想到若干年前自己与夫君要将兰池嫁给太子的事儿,心底便是一阵感慨。
  时光已变,所幸兰儿不曾嫁错人。
  若是当日嫁了太子,兴许如今已是幽魂一缕了;跟了陆麒阳,反倒是过的更顺遂。
  没一会儿,老王妃谢英鸾便过来了;一道关照过沈兰池后,便扯着沈大夫人的手,要她一道打叶子牌去。沈大夫人只能推拒道:“你是闲着,一身轻松;可我不然,家中还有事情要打点。”
  谢英鸾无奈,只能放她去了。
  陆麒阳刚在新鲜兴奋劲上,一直围着沈兰池打转,绕得她有些眼晕。没一会儿,便伸手去摸摸沈兰池的腹部,隔着衣襟上下蹭着,嘀咕道:“摸不到几斤肉,这便怀了?”
  沈兰池险些翻出个白眼来,道:“哪有这么快显怀的?”
  “也对。”陆麒阳语气兴奋,“好歹等个三两天。”
  “三两个月还差不多!”沈兰池瞥了他一眼。
  镇南王妃有孕,不少人便趁机送了礼物来,顺手拉拉关系。一段时日后,宫里竟也来了打赏,据说是皇后季飞霞下的赏赐。
  宫中遣来的人,是陆子响身旁的得力女官,沈苒。
  午后下了会儿阵雨,地上湿漉漉的。镇南王府门口来了宫里的仪仗,沈苒穿了身薄杏色宫装,乌发如男子似地束了道冠,罩以薄纱,露出张秀丽面容来。
  见沈兰池出门接赏,沈苒便低声道:“兰姐姐,这赏赐虽借的是皇后娘娘的名头,可其实是谁赐下来的,姐姐心底应该……明白吧。”
  沈兰池心底咯噔一下。
  有能耐指使陛下身旁的女官跑腿的,还能有谁?
  当然是陆子响。
  沈兰池的笑容凝滞了下,也不能那么自如地收下这份礼了。还是陆麒阳一撩衣袍,跨了出来,笑道:“这么厚重的礼物,不收便是傻子。沈女官回了宫中,便替我谢过皇后娘娘,说我改日定会回赠一份厚礼。”
  沈苒应了声是。
  她掌了伞,自镇南王府离开。将要上马车时,却听到一道怒气冲冲声音:“阿苒!”
  抬头一看,原是吴修定。
  他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打扮的一身崭新周正。几个嫡兄也再不敢拿他寻开心,只颤着胆讨好他,以是他现在走路都底气十足。
  见到吴修定,沈苒微诧,道:“原是吴大人。大人有事么?”
  “我有什么事,你会不知道么?”吴修定有些恼,几步上前来,扣住她手腕,怒道,“常侍大人说要你去身旁服侍一段时日,可你却入宫了!宫中是何等地方,你难道不知道么?”
  沈苒挣了下,语气平顺,道:“自然是知道的。”说罢,便将手抽了出来。
  “你为何不肯等我?”吴修定有些恼,“若是你多等一段时日,我也不会再让你受苦日子。如今我扬眉吐气,再也不会让旁人辱没。”
  沈苒的面庞却毫无动容,口中道:“我与大人非亲非故,不过是一对主仆。大人为何让我‘等你’?”
  听到她将二人的关系拨的如此分明,吴修定愣了下,下意识争辩道:“我可是将你带出教坊之人!怎么就非亲非故了?”
  沈苒听了,眸光悠悠落下,道:“若我不曾猜错,为我赎身的应当是散骑常侍大人,而您不过是代替他来做这件事。您从前在吴家,月银都未必有着落,又何来钱财为我添置宅子?”
  她一下子就猜中了真相,吴修定喉中的话噎住了。
  她说的没错,想救沈苒的就是陆敬桦,替沈苒盘宅子的也是陆敬桦,自己不过是帮陆敬桦一个忙罢了。
  “……是。”吴修定有些讪讪,侧过身去。
  “既然如此,大人也不必太挂心于我。”沈苒抬眸,语气淡然,“人往高处走,本是世间常情。大人尚有出人头地、状元登科的心思,我又何尝不想攀一攀富贵?从前跟着大人在吴家,见惯了贵介子弟纨绔作态,如今便愈发不想沦作人下人。”
  她一番话,令吴修定无话可言。
  从前在吴家时,几个嫡兄常常欺辱他,沈苒全都看在眼底。她受尽颠簸,更清楚世间冷暖,想要向上爬,自是无可厚非。
  虽明白这个道理,但吴修定还要挣扎一番,他半怒道:“富贵显赫,当真有这么重要?抵得过一世安稳?我本可照顾你一辈子!”
  他说的有些冲动了,一句“一辈子”出了口,这才有些讪讪。他本不该说这句话的——如今媒人踏破了他的门槛,嫡母也替他相看了好几个名门贵女了。
  却见沈苒淡了表情,道:“是,富贵显赫就是有这么重要。我沈苒便是这样一介庸俗女子,大人不必高看我,便让我自个儿烂着吧。”
  说罢,转身上了马车,再没回头看一眼吴修定。
  吴修定本就没撑伞,马车走远后,愈下愈大的雨浇了他一身湿,他打了个喷嚏,一身狼狈。
  ***
  这场雨绵绵不绝,一连下了一天一夜,都不见停。次日夜深时,雨声依旧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柳家的屋檐上。
  书房里,柳常倚着柱子,瞌睡连连,头一点一点。柳愈见了,便干脆叫醒他,令他到一旁去休息,自己则披着一件外衫,漫步至廊上。
  夜云浓浓,空中无星亦无月。一片雨声里,隐隐夹杂着几声凄凉夏虫。雨水落至竹叶上,便发出噼啪一阵敲响,软绵绵的。
  柳愈蹙着眉,望着庭院中一杆修竹,面露沉思之色。
  今日,陛下又重提了书联木金族之事。若说上一回,陛下还有与自己商议的意思;而这一次,便只是知会自己一声。十有八|九,陛下已让其他心腹着手去做此事了——将木金人放入关内,以令陆麒阳背个里通外敌的罪名。
  木金族乃蛮族,生性狭隘,睚眦必报。早先陆麒阳驱逐木金人时,杀尽他们部族战士;若是木金人卷土重来,保不齐便会心带怨气,如前朝一般,屠戮边关城镇。
  届时,百姓便会流离失所。
  想到前朝初年时,木金人在边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柳愈面上的忧色便愈深了。
  夜风越寒,吹得他衣袖尽鼓起。他于风中立了一会儿,觉得遍体生寒,这才惊觉本不当在这等更深夜重之时出来透气。于是,便回了书房,走到书案后。
  立在桌案前,柳愈手提毫笔,斟酌再三,终于下了第一笔。
  ——将军勋鉴,上欲开关以迎外族。愈恐木金人不日将斥于关北,望将军重整军鼓,以应不时。草草不尽,刻祉均安;不得多言,唯望涵谅。
  待书罢,他叠起信纸,塞入信奉之中,仔细封好,这才唤醒了在一旁打瞌睡的柳常。
  “公……公子?”柳常揉着睡眼醒来,听得外头风雨大作,道,“我竟又不小心睡着了么?公子也不叫醒我。回头给夫人逮到了,又要连累公子被教训。”
  柳夫人总觉得柳愈治下不严,对仆从太过放纵。
  柳愈却不甚在意,道:“横竖我也活不了几个春秋,规矩又做给谁看?你拿了这封信,快些手脚,送到镇南王府去。”
  柳常闻言,大惊失色,重复道:“镇南王府?公子,你……你是当真?”
  “去罢。”柳愈道,神情淡漠,“雨大夜深,难为你要多跑一趟腿了。”
  柳常接过了信,心里直泛嘀咕。
  这大雨和夜色倒是好说,只是公子突然要给镇南王府送信,那就很令人难以捉摸了。看陛下如今的意思,是要扶个人与柳、宋、季三家作对;那沈家如今是个空架子,软绵绵的,有些斗不过,陛下还是想要让镇南王府与三家互相制衡。在这种情势下,公子竟要联络镇南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更何况,那镇南王妃还是出自沈家,与公子有过一段不甚愉快的往事……
  柳常嘀咕归嘀咕,还是快手快脚地出门送信去了。他一路冒雨,赶到镇南王府时,浑身都已湿透了,手中的信受了潮,也变得软塌塌。就着淅沥夜雨,柳常扣开了镇南王府的大门,将信转交给了王府管家。
  未多久,这封信便递到了灯火通明的王府正室。
  外头夜雨不绝,屋里却是一片亮堂干适。真珠帘子半落,掩住榻上半梦半醒的人。一缕淡淡熏烟自小金炉中漫溢而出,香气轻浅怡人。
  陆麒阳抖开这张潮的不像话的信纸,目光一扫,面色便沉了下来。
  “怎么?”帘后,沈兰池支起身子,懒洋洋问道,“出了什么事?”
  “无事,你休息便好。”陆麒阳见她被惊醒了,便收起信纸,道:“只不过,我要早些时日带你去北关了。说不准,后日就要启程。”
  他总是如此,若出了什么事,总想瞒着她,将一切都偷偷做稳妥了,不让她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