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归京
  这一年的冬日, 落雪的日子格外多, 京城外亦是如此。
  虽陆麒阳的信中说, 会在年关前刻赶回京中, 可大雪封路, 令他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到了初一, 他尚离京城有小半日的路途。
  年关这几日刚下了一场飘飘扬扬的雪, 京城里四下一片银白。安国公府的马车碾过地上积雪,朝着宫城驶去,在一片素色里压出两道车辙。
  沈大夫人如今重领了命妇封号, 要依例入宫参拜皇后。
  只不过,旧去新来,如旧的后宫之首已经是年轻的季皇后了, 再不是当初的沈皇后。这季皇后虽说与沈大夫人同姓, 可关系却有些不尴不尬的,委实令人有些难堪。
  沈兰池跟随母亲, 一道去了新后居住的紫鸾宫。
  因是见外命妇的日子, 季飞霞穿着一袭明黄礼服, 头戴宝冠, 一身端庄威仪, 额间的花盛缀着颗颗细小鎏珠。沈兰池瞧见她的容颜时,恍惚想起了她出嫁前在梅园中晃着秋千的模样。
  彼时季飞霞坐在秋千上, 笑得天真烂漫;可如今的季飞霞,已经是独宠六宫的皇后娘娘了, 脸上少去了闺中少女的单纯青涩, 有了一份刻意的成熟。
  紫鸾宫里已立了不少贵女命妇,各个皆是楚京一等一的名门女眷,宫中一片华彩粲然。瞧见沈兰池与沈大夫人,她们便窃窃私语起来。
  “真当是命好……”
  “空有一个国公架子,到底是比不得从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个爵位,那也是好过别家的。”
  待沈兰池的眼波扫来,诸人便噤声不语,心虚地别开目光去,在心底偷偷思量自己是否在沈家落魄时,有过落井下石之行,免得招来报复。
  季飞霞望见了沈兰池,按捺不住地想要站起来,却倏忽记起自己乃是皇后之身,不能轻举妄动,便只得对嬷嬷耳语一番,小声说了些什么。
  诸位外命妇纷纷拜见皇后,季皇后又一一赏赐了果品斋点下来。待人群将要散去时,一位嬷嬷拦住沈兰池,道:“沈小姐,皇后娘娘有请。”
  沈兰池顿了下脚步,令母亲沈大夫人先行归家,折身朝里走去。
  周围的命妇瞧见了,又是一片低低的私议之声。
  “竟险些忘了,她还是皇后娘娘的表亲。”
  “早说了得罪不得,如今东山再起,只怕是有的折腾。”
  沈兰池权当做没听见。
  她入了紫鸾宫的偏殿,便看到季飞霞立在宫室的窗前。窗扇大开,外头的飞雪一阵乱舞,竟有些雪粒子直直地扑到她的面颊上来了。
  听见脚步声,季飞霞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她半蹙眉心,转身道:“兰池姐姐,你来了。”
  “见过皇后娘娘。”沈兰池低身一礼。
  “无需多礼。”季飞霞虚虚一扶,道,“兰池姐姐,我将你喊来此处,只想问你一件事。”在沈兰池面前,她没了方才的皇后仪态,也不再自称本宫。
  “皇后娘娘但请直言。”沈兰池道。
  “我知道殿下……陛下他,从前与你有过一段往事。”季飞霞微咬唇角,句句斟酌,极是忐忑,“可后来他自知无缘,便与你做了了断。你定亲,他娶妻,再未有过往来。兰池姐姐,可是……如此?你莫要骗我,我心里急得很。”
  沈兰池闻言,露出微诧神情,道:“此话乃是陛下所说?”
  季飞霞摇了摇头,道:“是我猜的。我若问及你,陛下便闭口不提,只说来日会待我好。可不问清从前的事,我又哪敢奢想来日呢?”
  言谈间,颇有一分怅惘。
  沈兰池思忖半晌,道:“不瞒皇后娘娘,我与陛下并无过多牵涉,我只是恰巧救过陛下一命罢了。且这份恩情,如今也已得了应有赏赐,我与陛下,确实是再无干系了。皇后娘娘无需多虑。”
  季飞霞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兰池姐姐也是不肯告诉我的。这等言辞,我其实是不信的。之前兰池姐姐落魄了,陛下便立刻命我母亲去接你,如此情深意切,又岂能令我释怀?”
  沈兰池哑口无言。
  顿了顿,沈兰池试探道:“娘娘不信陛下么?”
  “我自然是信的。”季飞霞道,“陛下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说日后会待我好,那便必然会待我好。只是兰池姐姐在京城里,我终归有些……心底难受。”
  沈兰池直白道:“皇后娘娘想要兰池如何做?”
  季飞霞眼眸一亮,道:“兰池姐姐,我知道,你将来要嫁给镇南王世子。若我说动陛下,赏赐镇南王一块封地,你可愿与世子一道出京城去,过二人的畅快日子?”
  沈兰池闻言,笑道:“若是皇后娘娘能办到,我自然是愿意的。”
  可前提是,季飞霞能办到。
  镇南王已手握重兵,若是再得一片封地,大可拥兵自重。陆子响不蠢,不会干出这样养虎为患之事来。
  季飞霞虽做了皇后,可依旧有些少女心性。瞧她这副黯然神伤模样,想必是已对陆子响情根深种了,这才想要让沈兰池出京城去。虽是有些拈酸吃醋的意味,可她愿用这样平和的语气与沈兰池商量,已比沈辛夷、柳贵妃之流要好的多。
  季飞霞是皇后,说话自然得顺着来。
  “要我出京城也行,但皇后娘娘也知道,我家中闹出过那样丑事,如今父母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二老年岁已大,必然是需要有人照拂的。”为了不显敷衍,沈兰池又故作谨慎道。
  “无妨,我自会替你照料父母。”季飞霞露出一个甜笑来,“定会保他们平安无虞。”
  沈兰池与季飞霞又仔细说了几句话,便出了紫鸾宫。
  待沈兰池自后,季飞霞将窗扇推得更开,向窗外道:“宋大人,兰池姐姐也说她与陛下不曾有过干系。所以,此事当真是我多疑了么?既陛下已断绝了心思,为何又要命我娘去接她呢?”
  她的声音中满是困扰。
  窗外立着宋延礼。
  他在雪中立了许久,耳朵已冻得通红。
  他微怔了一下,眼底有半分苦涩,口中道:“皇后娘娘多虑了,陛下乃是赤忱之人,日后……自然是会待娘娘极好。从前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美人,陛下都拒而不受,还不是为了娘娘?”
  柳贵妃被剥去妃位后,一直幽居冷宫。如今陆子响登基,柳贵妃也做了太后。但陆子响有些顾忌柳太后身上“不吉”的兆头,便令柳贵妃一直住在灵山天庙。
  “怕就怕,陛下拒了那三个美人,为的不是我,而是旁人。”季飞霞喃喃道。
  “自然是……为了皇后娘娘。”宋延礼答。
  宋延礼说罢,他将一声叹息吞入腹中。
  他还是不忍心打破季飞霞的美梦。
  骗了就骗了吧,能多骗一时,就多骗一时。若是幸运,也能骗她一辈子,令她享一辈子安稳荣华。
  ***
  天地素雪,一片银装素裹。一名穿翡绿裙袄的宫女上来掌伞,在前头引路,带沈兰池朝宫门处去。
  宫中的的雪虽被清扫过,可仍有新雪自灰蒙蒙天际上飘落。这拜见皇后的一会儿功夫,宫道上又覆了湿滑的一层积雪,行人须得放缓步履,小心慎行。
  沈兰池垂着头,走得极慢。
  风大,吹的细小雪点乱舞。一不小心,便有一片雪花飘入她眼眶间。她有些不适,便眨了眨眼。正是这一合眼的功夫,脚不小心滑了一下。
  好在有人适时伸出了手,扶住了她。
  “雪大慢行。”
  她听见耳旁那男子道。
  这声音太熟悉,令沈兰池陡然一震。
  “世子……”
  她抬起头来,正正好对上陆麒阳的面庞。
  他显然也是披霜沐雪赶回的,斗篷里压着一层白色。面庞未有大改,不过是比从前更瘦削了一些,一双眸子却愈发有神。若是真要说有何不同,那便是他褪去了面上的那层轻佻之意,如今更像是一块打磨好了的美玉。
  沈兰池按捺不住心底欢喜,下一瞬便露出了美艳笑容来:“你回来了呀!”
  “是。”陆麒阳点头,又蹙眉,故作严厉,训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走个路还能险些摔倒在地。若不是我扶住了你,只怕是你要从这头一路滑到那头,亲自帮陛下洒扫宫廷。”
  沈兰池:……
  久别重逢,你就和你姐姐说这个?
  陆麒阳说罢,还浑然未觉有哪儿说错了,竟挑着眉笑出了声。只不过,乐极生悲,下一瞬,他一脚踩歪,整个人哧溜一下滑倒,坐在了地上。脚尖朝前,在地上蹭出了两条雪道。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沈兰池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后,她伸出手去,搀起了世子爷,语重心长道:“虽久别未见,可爷也不需要行如此大礼,兰池受不起。”
  陆麒阳:……
  陆麒阳利索地站了起来,拿斗篷挡住被雪水沾湿的衣摆,恍若无事发生,镇定自若道:“不疼,你无须担忧。”
  “真没伤着?”沈兰池试探问。
  “没伤着,我的筋骨当然是好得很。”陆麒阳道。
  “那好。”她轻笑了一声,张开双臂,飞扑到了陆麒阳怀里,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口中道,“你还是抱得动我的吧?”
  陆麒阳被撞的后退一步,立刻稳住了身子,环着她的腰,道:“我只是去了北关半年,又不是变成了年过花甲的老头子!”
  虽话语是怒的,可他的脸上也带出了笑来,忍不住抱着她转了一圈。
  饶是他俩早已定了亲,周遭又只有一个宫女,可这般情态也有些太令人咂舌了。那引路的掌伞宫女大惊失色,连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曾看到。
  “我听闻了你爹娘被重新启用的事儿。”陆麒阳将她放落于地,道,“这本是好事,可你知道那些百姓是如何说的么?”
  “如何说的?”沈兰池问道。
  陆麒阳这才说起了赶路时听到的见闻。
  陆麒阳自北关起,赶赴京城。到了第一个落脚的驿馆,便听得两个京城口音的商人在说道这京城的八卦:“你们知道不知道啊?那京城的沈小姐,长得叫一个如花似玉,可那世子爷放着这么佳人不娶,却偏偏要跑去边关打仗,是不是世子爷……那里不行啊?”
  陆麒阳当时就暴怒而起,拍桌大喝道:“你放屁!”
  几个商人吓了一跳,也怒拍桌道:“你瞎说什么呢!”
  陆麒阳不肯服输,又想吼一句“给老子放你他娘的屁”,可却被身旁随侍按住了。陆麒阳这才想起,自己乃是便装行路,免得蛮人探子得了消息,趁机生事。他只得委委屈屈地收了声势,回房睡觉。
  到了第二个落脚的驿馆,又听到两个巡察在说道京城八卦:“你们知道不知道啊?听说那安国公府的大姑娘啊,就喜欢看美人儿,一年到头,总去登云阁看那当家花旦!而那镇南王世子呢,生的面如罗刹,紫肤青齿,身高才五尺!沈大姑娘嫌弃世子长得丑,迟迟不肯嫁!”
  身高八尺的陆麒阳又拍桌暴怒:“你放……唔唔……”
  话音未出,陆麒阳就被随行的下侍按住了嘴巴。
  到了京城外的驿馆,陆麒阳便听见几个京畿官兵一边烤火一边笑道:“听闻世子爷要回来了?从前就是个风流纨绔,如今不愿娶妻也是常理。只可怜了沈大小姐,如今十八了,还要在家中待嫁。红尘最轻是薄幸郎,沈大小姐也逃不过。”
  陆麒阳拍桌:“你……”
  刚说了个“你”字,几个官兵便瞧见了他的身影。此处不比关外,他们认出了陆麒阳,立刻吓的一个激灵,道:“世子爷!世子爷,小的什么都没说!”说罢,便啪啪自掌嘴巴。
  这回,陆麒阳终于能冷笑一声,道:“给老子放你他娘的屁。”
  沈兰池听罢,感慨道:“一句‘放屁’你能憋一路,也真是难为世子了。”
  陆麒阳有些讪讪,立刻提起了正事来,岔开她的注意力,“我此番回京,还要先去陛下面前禀报一声才是。”
  他去边关之时,恰好是关外木金族作乱之时。从前木金族便常有入关抢掠烧杀之事,后来镇南王诸军关北,木金族便不敢再频繁作乱,收敛了许多。陆麒阳接了父亲衣钵,竟在三月内将木金族逼退至关后,绝患于关内,令北关百姓大加赞赏。
  如今,他已不再是空有世子之衔的纨绔子弟了,而是掌有军士、声威新显的左武卫将军了。
  陆麒阳要去见陆子响,而这位当今圣上颇有雅致,下雪天不缩在宫室里瑟瑟发抖,而是在亭中赏雪。接见陆麒阳时,亦在亭中。
  沈兰池恰好顺道而来,行礼时抬眼一瞧,就看到陆麒阳身后还站着柳愈。天寒地冻,柳愈虽披了件裘皮大氅,可看着还是有些……让人同情。
  柳愈身子骨这么弱,陆子响还扯着他赏雪,这怕不是要闹出人命来。
  但是,沈兰池也只敢看一眼,不敢多望柳愈。
  毕竟,理亏。
  自家哥哥拐了人家精心教养的三小姐私奔了,全京城百姓都津津乐道这事儿。虽沈、柳二家都因为不肯成人之美而被文人痛批了一通,但柳家好像因为“以庶代嫡”这事儿被骂的更惨一些。
  说实话,沈兰池是不信柳愈会做出“以庶代嫡”这等事儿的。不如说,沈兰池觉得柳愈看起来就像是不懂这些嫁娶之事的人,这种事儿应该是柳夫人的手笔。
  “镇南王世子回京了?”陆子响兴致盎然,在小炉上热了一壶茶,“朕也恰好有一件事,要与世子商议。你本是朕堂兄弟,坐下便是,安国公小姐也一道歇歇。”
  陆子响即位后,便蓄起了须,看着老成了不少。此刻他屈尊降贵,亲自煮茶,口中还笑道,“世子来的正好,朕这壶茶正要煮好了。一会儿,世子与柳卿各得一盏。”顿了顿,陆子响又忧虑道,“柳卿的身子弱,吃了茶便回去吧。朕与你所说之事,你且记得回去好好思忖一番。”
  柳愈应了声是。
  待茶罢,柳愈便起了身离去。沈兰池瞥他一眼,却见他神色未改,见了沈兰池,丝毫未有愠怒之情,与其他柳家人大为不同,这令沈兰池有些惊奇。
  “听闻世子与安国公府的小姐定了亲事?”陆子响道,“这本是一桩喜事,可朕却不得不插上一脚了。”
  “陛下此言何意?”陆麒阳道。
  “这……”陆子响轻蹙眉,面上有着困扰之色,声音渐低,“不瞒世子,我父皇尚在时,曾拟了一道谕旨,要替世子与夏家的小姐赐婚。听闻早前那夏家早已自我父皇处得了口风,只等着将女儿嫁至镇南王府了。朕也是近来才翻出这道旨意……”
  沈兰池闻言,心底轻嗤一声。
  陆麒阳一回京,就搬出赐婚这事来,还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什么先帝圣旨?什么夏家小姐?如今先帝都不在了,圣旨这种玩意儿,还不是凭陆子响信手捏来?
  他自己不愿担这个拆了亲事的骂名,就让他爹来担,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陛下的意思是?”陆麒阳颔首,问。
  “虽是我父皇所拟,可圣旨到底是圣旨。”陆子响叹道,“那夏家小姐已对世子情根深种,安国公府的小姐,便算是后来的了。”
  ——后来者,为妾。
  这话只差明目张胆地说出了。
  依照沈兰池的性子,她又怎么肯为妾?
  陆子响说罢,便打量起二人来。
  陆麒阳笑了笑,道:“陛下,麒阳是个蠢钝之人,但还是懂的‘一心一意’这个道理。若是娶不得沈小姐,那我便不会另娶他人。”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陆子响怔了一下。
  不娶妻纳妾,岂不是要……镇南王府绝后?
  这般骂名,可是自己担不起的。
  陆子响正在思忖之时,却听见亭外一道声音响起:“陛下,依照微臣之见,先朝旨意,大可过往不追。那夏小姐尚且待字闺中,也不是嫁不得旁人。若陛下好生抚恤,夏家也会别无怨言。”
  竟是柳愈去而复返。
  他在雪地中行得久了,面颊上浮出了病态的薄红,衬的肤色愈发苍白。
  柳愈开口,陆子响不得不重视。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对柳愈道:“柳卿说的是。”说罢,便是一阵索然无味、意兴阑珊模样,也不再管那小炉上热着的茶,起身离去:“雪大风急,诸位先行回去歇着吧。”
  待陆子响离去后,沈兰池跟着陆麒阳,与柳愈擦肩而过。
  柳愈半垂了眸光,对她低声语道:“你兄长与嫣儿,如今过得甚好。前日来了信件,说是嫣儿已有孕在身。”
  沈兰池怔住。
  待她回头,柳愈却已走远了。
  陆麒阳见她久久回头,便问道:“怎么?他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我哥与柳三小姐如今过得很好。”沈兰池紧了下身上斗篷,低声道,“柳三小姐有孕了。”
  陆麒阳竟说了声“厉害”。
  “厉、厉害什么”?沈兰池懵了。
  “你哥啊,挺厉害的。”陆麒阳啧了一声。
  “……哪个方面的?”沈兰池问。
  “怎么不见你有孕呢?”陆麒阳反问。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沈兰池恼了,“我都不曾嫁给你,哪敢有孕?有了也得瞒着!”
  “别气,别气。”陆麒阳笑道,“我这不是回来娶你了么?陆子响给我赐婚,我都回绝了,可见我情深义重,一心一意只等着娶你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