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映出嫁
  太子大婚在即, 京城里自是一番忙碌。
  虽说那北方瘟疫的消息令人提心吊胆, 但北方到底远的很;反观这东宫喜事, 却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的。因而, 京城人都等着凑热闹, 沾一沾天家喜气。婚礼还未到, 民间已经传开了那将来的太子妃是如何貌美绝伦、身份高贵。
  民间一片热闹沸腾, 安国公府却一点都不见喜气。
  沈辛固携了夫人,到了父亲沈瑞那里,仔细说了自己打算, 要将安国公府的家业交给弟弟沈辛殊打理;来日,这安国公府的名号亦交给弟弟继承。
  沈瑞正蹲在院中苗圃里侍弄一盆药草,听闻此言, 陡然丢了手中剪子, 喝道:“不像话!”
  见父亲暴怒,沈辛固微微垂首, 不改神色, 道:“弟弟于我有数番救命之恩, 若他当真想要这安国公府的家业, 我给他也就罢了, 总不至于为了一个爵位,闹得里外难堪。更何况, 日后太子境况艰难,正是需要安国公名号助力之时。”
  沈瑞听了, 笑了一声, 道:“老头子我才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你要是让老二承了家,那你真真正正的辛固大哥怎么说?老头子以后做了古,到了地下,怎么和他交代?”
  说着,他便有些气结,一副暴怒样子。
  沈辛固之死,到底在他心底留下了芥蒂。更何况沈辛固一去,连累的吴夫人也心疾发作,匆匆离世。这个结,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
  沈辛固闻言,微微犹豫。顿了顿,他道:“爹,二弟从前也是个纯善之人。若我将家业交给他,兴许他便会良心醒悟……”
  “这么大一个人了,竟还如此优柔寡断、傻瓜脑子!”沈瑞气的跳脚,一会儿,他又冷笑道,“好好好,你要将家业交给你弟弟,老头儿今日就进宫去见陛下去,如你的愿!”
  说罢,沈瑞便一脚踢翻了自己精心伺弄的药草,回房去了。
  沈辛固见状,低叹一声,对沈大夫人道:“爹脾性难测,我已习惯了。不过,若能将家业交给弟弟,那也是好的,免得我们兄弟嫌隙太过,最终令太子平增麻烦。”
  他本不想与弟弟闹得如此难堪,就算是分家,那也是为了护着儿女的无奈之举。谁料到弟弟竟如此破罐破摔,大有将棋局都掀了的势头,那他倒不如将这家业还了回去。
  到了下午,沈瑞便收拾收拾进宫了。
  沈瑞面圣出宫后,宫里就陡然传来一个消息——沈瑞将安国公府的爵位,交还给今上了!
  这爵位乃是京城无数名门望族日思夜想的东西,老祖宗不知道打拼了几代才得来的宝贝;但凡是有爵位的,家里都有几个儿子为它争破了脑袋;捧在手心里,恨不得像个明珠似的仔细呵护着。谁家门上要能悬个国公府的匾额,那可真是门楣生辉。
  然而,沈瑞竟将这国公名号交还了回去,不要了!
  这简直无异于将到手的宝贝拱手让人,千万块金元宝丢进了河里。谁都没想到,沈瑞竟会干出这种令人惊愕的事儿来。
  沈辛固得知,亦是惊诧非常,心底极是焦急。
  父亲如此行径,定然是因为心底芥蒂过深,宁可不要这爵位,也不肯由弟弟来继承。
  要是弟弟知道了,恐怕……会对他们大房怨意更深。
  他本是想要修补兄弟感情,谁知阴差阳错,竟会变成这样!
  沈辛固立即想要去见弟弟,可沈辛殊那头已经得知了这消息,闭门不见,直截了当说二人已经分了家,不必再有兄弟之情。
  连陆兆业都像是气急了——他近来日日宣召幕僚入东宫,可今日,来宣召的公公根本就没有到沈辛固这儿来,更别提是请沈辛固去见太子了。
  沈辛固转念一想,心知必然是太子对自己生疑了——这等风声鹤唳的关节眼上,安国公府却向陛下示好,交还爵位,那不就是等着留一条后路,不愿与太子共进退?!
  沈瑞这一招玉石俱焚,真真是将自己多年的算盘都给摔了。
  沈辛固无可奈何,沈大夫人劝道:“老爷,二弟一家摆明了是只想要那爵位。如今爵位没了,您就不是正经哥哥了,这种薄情之人,何必与他计较?”
  沈辛固见状,只得幽幽叹气。
  父亲沈瑞正在气头上,也是闭门不见。沈辛固便召来一双儿女,想要仔细安慰他们一番。熟料沈庭远和沈兰池俱是不在意模样,儿子沈庭远反倒有分如释重负的意思。
  沈辛固忽然想起,自己这个长子向来是不喜欢朝堂的,于仕途也没什么大志。如今家里没了安国公这个名号压着,沈庭远也少了份担子,自然会如释重负。
  只是苦了自己的女儿了。
  “兰池。”沈辛固对沈兰池道,“爹娘原本替你相好了人家,是那镇南王府的世子。只是想着你仍不愿出嫁,又怕惹来陛下猜忌,这才耽误了下来。如今我们没了这安国公府的匾额,怕是与镇南王府有些门不当户不对。……若是这桩婚事没了,你也切勿伤心,楚京好男儿千千万,定然有人愿意上门求娶。”
  这婚嫁之事,都是由沈大夫人来操办的,沈辛固过问甚少。前段时日,沈大夫人说相中了镇南王府的世子,一通软磨硬泡,细列镇南王世子的优异之处,这才让沈辛固答应了此事,说是愿意去探探口风。
  沈兰池听了,哭笑不得:“爹,世子爷不是那等爱慕权贵之人,你便放心吧。”
  沈辛固点了点头,顿了一会儿,沈辛固忽然疑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莫非是你娘与你漏了口风?明明前段时日,你娘才软磨硬泡着与我说了这事儿,怎么兰儿好像早就知道的模样?”
  厅中登时一片寂静,沈庭远、沈大夫人、沈兰池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别开头,假装无事发生。
  沈辛固一脸莫名其妙,觉得这家中似乎翻了天了,母子三人应当是瞒了他什么,叫他这个一家之主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了。
  他又想到那京中那关于自己出身的流言,本想安抚儿女一番,可话到口中,又说不出来了。
  父亲出身卑微,于他们也不是一桩好事,倒不如不解释。
  安国公府的匾额,入夜前就被摘去了。虽家中没了国公爵位,可沈辛固依旧是当朝一品大员,日子倒也不会有太大转变。只不过,落在旁人眼里,有没有“国公”这个名号,那就是天差地别,难免唏嘘不已。
  沈兰池不在乎这国公的名号,她另有旁事要办。
  ***
  这日早朝一毕,身着官服的柳愈便自大殿中慢慢退出。
  春寒尚峭,冷风微动,令他喉间微痒。他轻咳了一声,出宫后坐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了未几条道,便听得外头车夫道:“公子,有人拦道。”
  接着,便是柳常冷嘲热讽的声音:“一个女子跑出来拦道,像什么样子?去去去,咱们公子忙得很,没空理你。”
  柳愈闻言,撩了车帘,低声道:“柳常,不可无礼。”抬眼望去,便见到沈兰池带着几个小厮,牵着马,将他的前路堵的严严实实的,一副拦路打劫模样。
  柳愈微正了身子,低声道:“沈姑娘这是何意?”
  顿了顿,他将视线落到沈兰池的衣摆上,道:“……这回,我可不曾弄脏你的衣摆。”
  沈兰池不自在地瞄了一眼自己的裙摆,道:“不知柳公子,可还记得般伽罗国宴上所发生的事儿?我虽力小人微,却于二殿下有过一番救命之恩。”
  柳愈神色不改,淡淡道:“那又如何?”
  “如今乃多事之秋。将要发生何事,想必柳大公子心底也清楚。小女子厚颜前来,只想做一件‘挟恩以报’的恶事儿,但求二殿下伸手保一下我父兄。”
  听闻她这要求,柳常顿时跳了起来,怒气冲冲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保你父兄?非亲非故,我家公子为何要保你沈家人?那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柳常。”柳愈轻喝一声,令随从闭了嘴。随即,柳愈紧了下身上大衣,倚在车中,道:“我虽不才,却不想令二殿下落个知恩不报的名头。只是,你虽有恩于二殿下,可这恩情尚不够厚重,不足令二殿下伸手保住你父兄。”
  沈兰池心底一紧,顿时有几分焦急。她心思兜转,连忙开始在记忆之中搜寻前世之事。忽然间,她脑中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
  沈兰池拽过缰绳,冷声道:“我自是知道,这还不够分量。若我说,我能让你家殿下建一桩大功,得四海民心,你可愿应下?”
  “哦?”柳愈微倾了身子,惑道,“一桩大功?不如仔细说说。”
  “如今北方瘟疫肆虐,未有两月余恐怕是不能退却。我知晓一个法子,能减退那瘟疫。”沈兰池道。
  “疫病乃天灾,又岂是你说减退就能减退的?”柳常嗤笑道,“怕不是在诓骗我们公子。”
  “我倒是愿意信上一次。只不过……”柳愈淡声道,“既沈家小姐有此良方,为何今日才拿出来与我做筹码?北方民众性命,皆不如你家中族亲。以是宁可拖着苦等今日,也不愿救人性命,是么?”
  沈兰池道:“我非天生聪慧,又岂会在疫病流传之初就找出法子?不瞒你说,我也是在面见柳公子前一日,才自一位游方药师口中得知此法。”
  她对那疫病所知甚少,原本也不曾记得如何消退疫病的法子。若是有这良机,早就让自家父兄在圣上面前揽了大功,何必等到今日?只是方才她苦思冥想,终在机缘巧合之下回忆起了此事,这才敢放在柳愈面前做筹码。
  更何况,她也并非圣人,又只是一介深闺女子,突然跳出去管这北方疫病之事,又有谁人肯应?自家事尚且理不清,便急着管天下事,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柳愈闻言,若有所思。
  继而,他道:“我不是为着二殿下应下此事,而是为了那北方颇受瘟疫之苦的百姓而应下此事。我柳愈言出必行,只要答应你的事,必不会反悔,劳烦沈姑娘今日便将那退疫之法送来。命不等人。”
  说罢,车帘便落了下去。
  沈兰池见那马车悠悠启动,命身后小厮让开道来,心底一时复杂无端,。
  但见的柳常路过她跟前,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自己衣摆,道:“沈姑娘,瞧见我衣摆上的泥点子了没?这是你干的好事儿!我家公子赏我的衣裳,你赔得起么?”
  沈兰池:……
  柳常嘻哈一阵大笑,便追着马车去了。
  沈兰池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心里只觉得这柳愈让人看不懂。
  说他好吧,可他也尽使些阴谋诡计,终日跟在二殿下那等满嘴谎言的伪君子屁股后头;说他不好吧,可他还心系百姓,一副我为黎民模样。
  世上真有这等人?
  沈兰池待回了家,就将那退治疫病的方子写好,递到柳愈府上去。她隐约记得,前世这疫病也是被一个游方药师所退。那药师认定是当地人吃的肉食中有什么毒物,以是他不惧疫灾,于家家户户中逡巡搜访,最终说是不得再食鹿肉,又命人猎杀林中群鹿,将已死的鹿俱深埋土中,这才勉强令疫病消退了。
  沈兰池虽不精通药学,但也能猜到定然是这鹿身上携了什么玄机。
  ***
  春寒方融不久,沈桐映出嫁。
  虽已分了家,但到底都是姓沈的,又是太子娶妻,沈家大房就算与二房再有嫌隙,也得到场,与沈家另几支分家一道恭贺新娘出嫁。
  沈兰池是沈桐映的堂妹,得在沈桐映出嫁之日做个“礼娘子”。
  依照大楚旧俗,礼娘子均是新娘家中姐妹,出嫁之日亦要穿一袭红,只不过那身红要略淡一些,不得缀金玉首饰,以与嫁娘分开。几个礼娘子要一道扶着新嫁娘跨过门槛,送交到花轿上。那新郎官来了,礼娘子还要上前仔细盘问,探查这新郎清不清楚新娘喜好。
  不过,这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几个新郎会当真清楚新娘的喜好,这些盘问的问题,大多是提前都说好的,礼娘子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沈兰池与沈家宗家的几个姐妹,换了一袭红衣,到了沈桐映房里。只见镜前的沈桐映头戴高冠,红衣如霞,面上厚施脂粉,显出几分少见艳丽来。她自镜中望见了沈兰池的身影,便仰起头来,道:“兰妹妹,你也是来看我出嫁的?”
  她说话时,额前珠坠微晃,流光闪烁。
  另几个礼娘子也知道她二人不和,皆不敢多言,只是赔着笑脸,在一旁夸赞新娘何等秀丽。
  “桐姐姐大喜的日子,我怎好意思不来捧场?”沈兰池笑道,“出嫁这日的桐姐姐,可真是美极了。”
  沈桐映已许久没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了,此时再听,便觉得极是嘲讽。沈桐映抬起手来,摸了摸厚厚脂粉下的那道伤疤,冷笑道:“太子殿下并不爱重我,美貌于我也是无用。可就算他不喜爱我,就算他曾跪在陛下面前求娶你,就算我毁了容,可最终嫁给他的还是我。”
  顿了顿,沈桐映垂下手指,嘲讽道:“日后,我定会比你过得好千倍万倍。”
  沈兰池本想说些什么,可碍着今日是沈桐映出嫁之日,不可闹得太过,便老实收了声,只恭祝沈桐映日后福喜双全。
  未多久,外头便传来一串妇人嗓音,喊道:“新郎官过了朱雀门,就快要来咯!还不把新娘闹出来?”
  这是楚国习俗,新娘出嫁时,得由几个娘家人闹上一番,隔着盖头问些婚后几子几女的问题。沈桐映盖上了盖头,由几个礼娘子搀着,跨出了房门。
  “新娘子出来咯!”
  “好看!真好看!”
  沈兰池挽着沈桐映,扶她出了房门。肖氏打扮的一身喜气,可一见到沈兰池,她便垮下了一张脸,甩着帕子,道:“哟,我可不敢累着兰池姑娘。一会儿太子殿下来了,要是兰池姑娘见了太子,心里难受,我可捱不住。”
  她这话,摆明了是说沈兰池也想嫁给太子,这才会见了太子心里难受。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太子殿下先向沈兰池求了亲,被拒后才定下了与沈桐映的亲事。
  周遭人闻言,不由一片讪讪。
  这大房的女儿不计前嫌,前来当礼娘子,足见大房多么知礼仁厚;反倒是这二房,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副狭隘样子,实在是惹人嫌。
  为免闹的难堪,便有一个妇人上来,对沈兰池道:“这位礼娘子,你也累了,不如去旁边歇会儿,吃点儿茶?”
  沈兰池也不想多留在此地,便应下了。
  出了沈桐映的闺房,她便在花厅里坐了下来。坐了未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嚷嚷声音,挟带着几分醉意,原是几个趁着喜事喝上了头的老嬷嬷。
  “这不是新娘子?怎么掀了盖头坐在这儿?”
  “新郎官还没来呢!桐小姐这是在闹什么别扭?”
  几个嬷嬷平日就有酒瘾,今日小姐大喜,肖氏令全家仆妇都好好放松一番,尽情吃喝,她们便放开畅饮,因而此时就有些醉醺醺的了。见到了做礼娘子打扮的沈兰池,一走眼便将她看成了新娘子。
  沈兰池方说了句“我不是”,其中一个嬷嬷便喜滋滋地走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就挥舞着张大红布头回来了,喜气洋洋道:“我就说陈婆婆那儿还放着小姐的嫁衣,这盖头先给小姐盖上!”
  然而,她手里挥的又哪是什么盖头?分明是块红色的披纱。
  可这几个嬷嬷不管不顾,硬是把这披纱罩在了她头顶,笑呵呵道:“哎哟!咱们小姐真真是好看,不愧是咱从小看到大的美人儿。来来来,咱们几个,扶小姐出去,闹新娘子!”
  说着,便热情地要搀沈兰池起身。
  沈兰池苦笑不得,只得到:“你们要是真将我当做新娘子,二夫人恐怕是要大怒了。我虽不是你们家的主子,可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仔细我也将你们罚一顿。”
  一个“罚”字,似乎让几个嬷嬷醒了酒。
  就在此时,几人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你们退下吧,新郎官来了。”
  隔着披纱,沈兰池隐约瞧见花厅门口跨进来个颀长人影,玉冠华服、身姿修庭,似一杆画中竹。
  嬷嬷一拍脑袋,急的团团转:“新郎官这就来拉?!咱们快去前头,去晚了,就讨不到喜钱了!再去叫两个丫鬟来,扶咱们小姐出门去。”
  说罢,三个嬷嬷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刮起一阵旋风般的酒气。
  待那三个嬷嬷走后,那男子轻笑道:“你堂姐家的规矩可真是不像话,主子大喜的日子,下仆却醉得东倒西歪,还将新娘认错了人。”
  沈兰池眉间一动,立刻听出了这声音是陆麒阳的。
  “你怎么跑来我堂姐家……”
  “你是礼娘子,我则是我堂兄那儿的送陪郎。我提前一个时辰出了朱雀门,就为了来闹新娘子。”他道。
  “那你去闹新娘子啊。”
  “新娘子不在这么?”陆麒阳笑道。
  “……你!”
  沈兰池气结一下,便想要掀开头上那莫名其妙的披纱。谁料到,下一刻,她的手就被陆麒阳按住了。
  他握着沈兰池的手指,修长瓷白,半卷的薄红袖口下,掩着一道细长疤痕。
  “哪有新娘自己掀盖头的道理?”他笑道,“自然是由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