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早在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这个全新的世界震撼了。
  惊慌,恐惧,一起袭上她心头,让柳氏恨不得掉头回去,马上回到那个安稳狭小的镇子上。
  然而没有人会让她回去,所有的人都在往出走,她也只能跟着走。
  那些人好像都有目的地,就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本以为在上海找人,就和在镇上找人没什么两样,可她听了一耳朵,发现别人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然而,和惶恐不已的自己不同,一直懒散蠢笨的女儿,却好像一点儿都不怕。
  她一来就知道往哪儿走,知道怎么坐车,还听得懂那些人说的什么北平话上海话。
  柳氏又一次震惊了,难怪儿子们要教女儿认字读书,原来认了字这么有用,于是佩服起来,儿子们可真有本事啊!
  当他们坐着电车走了不知道多远,又下车换了一辆电车。再下车叫了两辆黄包车,花了大半天时间,终于才找到了柳方延的地址。可是,照着地址上的门牌号敲了门后,发现开门的是个陌生人。
  “你们找谁?”
  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青布褂子,手里握着个铲子,仿佛正在做饭。
  柳氏不敢说话,下意识去看唐豆蔻。
  唐豆蔻心里有个不太好的猜测,但还是问道:“我们找柳方延,他是住这儿吗?”
  “柳方延?不认识。你们找错人了。”
  “怎么会找错呢?和平路凤尾街233号,明明就是这里。”柳氏马上急了,噼里啪啦说出一溜烟儿的方言,小孩一句没听懂。
  唐豆蔻说:“柳方延是我舅舅,我们来找他。他以前住在这儿,给我们地址留的是这里。”
  “那就不清楚了,我们两个月前才搬过来。前面住着谁不清楚,要不你们去问问房东?”
  “房东在哪儿?”
  “就在前面那个挂着红灯笼的小院儿里。”
  唐豆蔻和柳氏朱婆婆三人又去找房东。
  一问,果然知道柳方延。
  “柳先生之前的确是我的住户,不过他两个月前就已经搬走了。说是换个职位,要去广州工作,就把房子退了。”
  房东的上海话柳氏听不懂,唐豆蔻倒是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幸好房东听得懂普通话,唐豆蔻问完了后,翻译给柳氏,柳氏得知哥哥人已经不在上海,只觉得天都塌了。
  “广州?他怎么跑到广州去了?先生您行行好,晓不晓得他的新住处?我们来投奔他,路上还被贼偷了行礼,要是找不到他可怎么是好……”
  “新地址?我可不知道柳先生的新地址。我就是一个房东,人家哪里会给我说这个?要不然,你们找别人去问问?”
  第6章
  找别人?他们哪里还能找什么别人。
  柳氏抱着一腔孤勇,拿着一个地址就来了,根本不认识什么其他人。
  柳氏找柳方延不仅仅是因为无处可去,还因为她指望哥哥给自己撑腰做主,避免离婚的命运。
  本以为最艰难的部分,应该是回去和唐家谈判,哪知道根本找不到人。
  柳氏嚎啕大哭,当着房东的面儿又哭又求又下跪,让人家给她想办法找到自己的亲哥哥,场面十分吓人。
  唐豆蔻想把她拉起来,可根本不管用,人家就觉得只能求房东才能找到人,否则她们这三个人都的死。
  唐豆蔻想说她们却没有用,她因为在她们的心里,年纪小是没有人权的,年纪小的女孩更是没有人权的。
  即便从火车站过来一路上,全都是唐豆蔻领着她们,但她们下意识地,根本没有想过信任她这个人。
  在柳氏和朱婆婆,当然了,甚至这个时代几分绝大部分人心中,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一个女孩子,是不能做任何决定,承担任何责任的。
  之前没有男人在,柳氏和朱婆婆也不识字,这才让她们不得不听唐豆蔻的话,那是没办法。
  这会儿只要拉住个男性,即便是陌生男性,在她们心里,那也是比自己的女儿可靠的。
  尤其这个人还认识她们要找的人。
  唐豆蔻没办法,值得任由她们去了。
  看她们喜欢下跪磕头,就放开让她们去求,自己在不远处的小店里买了份凉粉,一边吃,一边看着她们免得走丢。
  柳氏和朱婆婆完全忘了肚子饿,硬生生哭求了大半天,引来一众围观的人。
  最后房东被烦得没办法了,警告说,若再是赖着不走,他就要就要报警了。这才吓得两个女人连滚带爬地起来,跑到一边去了,不敢再哭求。
  这时候,她们才发现唐豆蔻没跟在身边,吓得连连尖叫。
  唐豆蔻揉了揉耳朵,赶紧走了过去,说:“走吧,先去找个住的地方。”
  “住的地方,我们能住哪儿啊?没有钱,哪里能住人?”
  柳氏丢了行礼,但并不是把所有的钱全丢光了。她贴身还揣了一些,但想着还要回去,得留钱买火车票,所以一点儿都不敢用。
  “放心吧,我身上的钱没有被偷。”
  唐豆蔻没管她的钱有没有被贼偷光,随口叫了两辆黄包车来,让车夫把他她们送去附近最好的酒店。
  丽水和朱婆婆一听她身上还有钱,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当黄包车把她们放在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口,俩人又傻了。
  “这,这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住宿的地方,走吧。”唐豆蔻直接推门进去了,但进到一半又被柳氏一拉拉住。
  “住宿的地方会是这样?你,你……”
  这里玻璃门窗,还有电灯,金碧辉煌,看上去十分吓人。里面出入的,全都是西装革履的时髦男性,自己身穿时装的新式女性,与一身老式旗袍大褂的柳氏等人格格不入。
  柳氏和朱婆婆别说进门,她连看都不太敢往里面看。
  唐豆蔻知道她们害怕,安慰了一句:“上海住宿的地方就是这样,走吧。”
  “那,那这里,这里得多少钱住一晚上啊?”
  “问问不就知道了。”唐豆蔻随手叫来一名印度门童,问了一下房费。说是根据房间规格不同,价格也不一样,从一块五每晚到五块钱每晚不尽相同。
  “五块钱一晚上?”柳氏一听就炸起来了,镇上的客栈里住上一晚也才三个铜钱,到了这里,居然一晚上要花五个银元,这比抢劫还吓人。
  “住不得住不得,我们快走。”
  “要走你们走,我就住这儿。”唐豆蔻可不想大半夜跑去找什么客栈。她坐了几天火车,又等柳氏和朱婆婆纠缠完房东,早就腰酸背痛恨不得倒地不起了。
  她直接给经理扔了一摞银元(这玩意儿太重了)要了一个房间。这才回头看柳氏和朱婆婆,问:“你们要不要住这里?不住的话就自己去找地方,明天想找我就到这里来找我。”
  柳氏和朱婆婆畏惧地瞟了一眼大堂里来来往往衣冠楚楚的客人,然后小声呵斥唐豆蔻:“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乱花钱?快让他把钱还回来,我们没找到你三舅舅,还要去找人,还要回老家,钱得省着呢!”
  “唔……”唐豆蔻想了想,觉得也是时候和她说真话了。
  于是道:”母亲,我其实早就准备来上海了,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回去。本来是打算等你和三舅舅会和,我就开始一个人生活的。但是现在三舅舅不在上海,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新地址,那之前的计划就不上算了。
  你们要是想在上海待着呢,我会同意你们和我一起住的。要是你们准备回老家也行,我会找个可靠的人送你们回去。但我自己,是不会回去了。”
  “你,你说什么?”柳氏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完全消化不了。
  她开始纠缠不清,翻来覆去说些什么为人子女怎能不听父母之言,什么女孩儿家,怎么能孤身在外等等。
  唐豆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于是告诉经理:“她们要是想在这儿住,就给她们开个房间。账先从我给的定金里扣。要是她们不准备在这儿住,那就随她们去吧,他们知道地址,有事会来这里找我。”
  身为一个未成年,唐豆蔻并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教导一个成年人该怎么生活怎们做事怎么选择。
  何况她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和一个只会陷在自己世界和认知里的人讲道理。
  最后,只能各过各的。
  和经理说了话之后,唐豆蔻准备上楼去休息了。
  柳氏和朱婆婆不想在这里住,却又不敢离开,一看她上楼,也跟着走。
  唐豆蔻没办法,只能让经理再给她们开一个房间,并严厉拒绝了她们想要和自己睡一个套房的要求。
  把哭哭啼啼的两人关在门外后,唐豆蔻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世界都清净了。
  第7章
  “你说……她是不是中了什么邪?”
  柳氏被唐豆蔻毫不留情地关在了门外,又气又怕。
  想要拍门把女儿叫出来,可刚弄出一点儿声响,对面的人就开门看她,并露出不满的目光,让她只能无比畏惧地收回了手。
  到最后,差点儿准备在门口打地铺的两人,终于被一直跟着的服务员给送去了隔壁房间。
  这服务员年纪不大,却穿着西裤马甲,一看就威风无比。让柳氏和朱婆婆以为他是这座仙宫的主人,也不敢反抗,只能听话地去了隔壁。
  进了门后,她们也不敢走动,竟愣愣地在门后面站了好半晌,才终于缓过气儿来。
  “如果不是中邪了,那丫头胆子怎么这么大?”柳氏气得不仅是她乱花钱,更气她不听话。
  当然了,唐豆蔻在这个新世界的从容淡定更是让她不能理解。因为这绝对超出了自己的预想,就仿佛这个陌生的女儿,突然披上了什么画皮,画皮地下藏了另一个人。
  要不然,她怎么那么有主意?
  “七小姐是念过书的人,总跟我们不一样。”相比起完全接受不了现实的柳氏,朱婆婆可是看惯了脸色的人。
  经过这一天的遭遇,她算是看明白了,至少在回乡之前,这里还得是七小姐说了算。
  这样一来,自己当然得好生奉承能够做主的那个人,而不是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要不,我们先,先歇下?”
  朱婆婆活了五十多年了,柳氏也三十好几了。
  她们在小镇上,一直过着比大部分人来说,算得上养尊处优的生活。至少每年有新衣裳穿,这不好的年月,也不用为吃喝发愁。
  传说中的城里人的生活,她们也是听说过的。但就是让她们发梦,她们也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城里人住的地方会是这样。
  看着那洁白的墙壁,光滑能照出人影的地板,地板上还铺着红色的地毯,柳氏就暗暗惊叹。
  床是什么做的不清楚,总之很大,四周挂着薄纱一样的床围,被分别在四角挂起来,说不出的好看。
  还有那柜子,也是白色的,上面雕着人形和花朵。窗户边上,放着一个梳妆台,梳妆台干干净净,铺着和椅子一样的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