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怎么?还没看够?”
  秦婉婉赶紧收回来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她吞了一口唾沫,压下此刻心中的惶恐不安,又抬起头来怯怯地看着他。
  “那、那个…上、上人,你的袍子…”
  他这才发现,在这一身素白的佛衣上,胸前的殷红血渍格外醒目。原本就有如三尺寒冰的脸色,此时彻底黑了下来。
  秦婉婉心里叫苦不迭,诚惶诚恐。咕咚一声,径自从床上翻下身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怕的。
  “你干什么?!”
  “我…我还是不要再把上、上人的卧、卧榻也弄脏了吧…”。
  楚更:“……”。
  环顾四周,房中一水儿的檀木条案桌椅,边角都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虽未雕琢什么图案花样,却在简洁之中透出典雅,朴素之中显出精致。一物一什都能看出这屋子的主人是个极为讲究的人。
  啧啧,难怪太子他从不许人进他的寝室。这几个月来,秦婉婉一直都只是在禅房外伺候着,最多也就是侍花弄草的时候偶尔进到禅院中。自己浆洗一件僧袍倒还勉勉强强,若是还要把这屋子里的东西糟践了,她可是赔不起的。
  “真是麻烦!”
  他像提搂一只小猫一样拎着她的后脖领子,重重地将她扔回了塌上。
  “既然你知道我不喜,明天一早,你就滚吧!”
  秦婉婉有些生气!刚刚自己央求他把自己留下,他还一脸普度众生的表情,怎么一转身就变脸要赶她走?
  她想要硬气一回,脆生生地将音量提高:“我…”。
  才刚刚说了一个字,太子殿下的脸都快拉到地上了,秦婉婉只好将“我不要”三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再重复一遍,就只剩了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滚就滚…”。
  滚就滚吧,太子殿下向来说一不二,再死皮赖脸在这里,也没有好果子吃。大不了,再去京兆府尹的大牢里蹲着去!
  ***
  “太子殿下倒是坐得住,还能安然在这大相国寺中念经浴佛。”楚更此时从屋里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出来,陈怀瑜已在院中等他。他将嘴里叼着的青草拿了出来,随手又攀折下一支玉兰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即使宁国公府十年之前失了势,如今只是荣养着,到底也还是国公府的门第。陈怀瑜便是宁国公府的二公子,楚更的表哥。反正也是太子外家,没什么可避嫌的,今上便干脆指了陈怀瑜从小做太子伴读。两人形影不离,朝夕相伴。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玉兰在枝头就很好,你又何必给他折了?”
  十年的礼佛清修,让他在人前呈现出一副慈善悲悯的身段,身形清瘦,面容清淡,似乎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他淡然看了陈怀瑜一眼,话中嗔怪,眼里却没有半丝情绪。
  陈怀瑜着实看不惯楚更这假面慈悲的做派。他随手便将这只玉兰扔到地上,又用脚尖踩上去碾了几下,这下,那花瓣真成了零落成泥碾做尘了。
  “楚彦前几日求姑父赐婚,纳的王妃是中书令家的嫡女。如此公然与朝臣结党,姑父竟然应允了,昨日刚为晋王指了婚。如今放眼朝廷,恐怕百官只知晋王,哪里还记得东朝所在?”
  陈怀瑜并无朝职,从小当大倒是一直称呼今上为姑父,反而是楚更这个太子,一直只以君父称之。
  “你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即便是在我这禅院中,既然君父已有决定,当臣子的又何须再置喙什么?”
  微风拂面,楚更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仿佛陈怀瑜说的事与自己无关。
  院中的菩提树还是楚更入寺那日,圆空方丈手把着手与他一起植下的,如今已是苍翠挺拔,枝叶扶疏。阳光投过树叶间的空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吹落粉色的桃花瓣,缓缓从空中飞旋而下。他躺倒在菩提树下的竹椅上,顺手抄起一本经书,便有那么一片花瓣飘落在了书页上。
  “闲来需静坐,无事可读书。”
  陈怀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索性一把夺过楚更手上的经书丢到一旁:“堂堂太子,不学治国理政,天天吃斋念佛有什么用!”
  “爹和哥哥从小都夸你沉得住气,却把我当成个调皮捣蛋的。如今不比十年前了,安氏把持着后宫,辅国公府又在朝中如日中天……”
  “住口!”楚更今日明显心情不佳,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用两指揉了揉山根:“明日一早,你和竹青亲自送了她回秦府吧。”
  “你……”。这都什么时候了,楚更的心思竟然还在秦婉婉这个小婢女身上!陈怀瑜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一跺脚,拂袖而去。
  ***
  觉所外,众人目送着楚更消失不见方才起身离去。安伊极不耐烦地抚了抚身上的尘土。
  她时不常进宫去陪伴皇后,从大姑姑那里得知,太子殿下在大相国寺,身边除了皇上指定的伴读陈怀瑜和一个贴身的侍卫竹青,其余传递伺候的都是寺中的几个小沙弥,往来相熟的也只是方丈和一众僧侣而已。
  这个秦婉婉竟然已经陪伴在太子身边好几个月!一想到此,安伊心里就腾起一股无名的妒火。尤其是她亲眼见到楚更对秦婉婉关怀备至,不仅出言维护,竟然还将她拥入怀中......这深深地刺痛了安伊。
  “秦府里怎么出了这样的狐媚?小姑姑身为秦府的当家主母,怎么连一个女儿都弹压不住。”
  安伊将气全都撒在了秦夫人身上,开口已经是不留半分情面了。她自恃是辅国公府的嫡女,从小为人处事便免不得要骄纵一些。
  对于安伊不客气的说话态度,秦夫人并不十分在意,倒是秦媚儿有些恼她。秦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以示安抚,示意她不要说话。
  虽然秦夫人也是出自辅国公府的,但毕竟只是庶女。少时,她与身为嫡女的皇后娘娘并不十分亲厚,直到长姐入了宫被册封为贵妃,她才常常陪同安老夫人入宫请安,与兄姐的关系也才慢慢熟络起来。后来,她嫁为人妇,又有了秦媚儿与安伊之间经常走动往来,安伊这才赏脸,唤她一句“小姑姑”。
  跟上安伊的步伐,秦夫人略有些讨好地解释:“伊姐儿放心,这个婉婉未出生时,你小姑父就曾将她许给过人家的,凭她怎么狐媚,到时候接回府来,自然是要嫁出去的。”
  听见秦夫人此言,安伊心里略微好受了些,气却没这么快消:“若不是小姑父亲自到我父亲面前去求情,她怎么能活着走出京兆府尹的大牢?”
  “是啊,她从乡下地方来了京城,还没见识过真正的繁华是什么样子呢。等把她嫁出去,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自然就消停了。”
  “小姑姑今儿回去,还是催我姑父赶紧来大相国寺,把她接回府吧。最好是明日就来接!”安伊真是片刻都不想她留在太子身边了!说这话时虽是下命令,但语气上又客套了几分。
  “那是自然。即便是太子殿下,也没有强留官宦之女为婢的,更何况,这儿毕竟是大相国寺。”
  闹了这么一遭,安伊她们早就没了踏青的心情,走到山门外,各自上马车打道回府。
  安伊还记得,十年前,年仅六岁的她陪着当时还在贵妃位份上的大姑姑,和晋王一同到大相国寺来礼佛,第一次见到了太子楚更。
  那时,楚更的生母、先陈皇后崩逝不久,太子殿下刚刚奉命代父修行,他远远地躬身侍立在佛像身边,显得那么弱小而怯懦,目光里有着他那个年纪的小孩不该有的深沉和黯淡。
  她偷偷离开了姑母身边,好奇地迎上前去,问他:“你就是太子殿下?”
  楚更警觉地退了几步,双手合十作揖,回答道:“方丈赐弟子法号,觉民。”
  尽管两个孩子之间说话的声音很小,仍然引起了安贵妃的注意。她将三柱清香交给了晋王,示意他替自己上香,然后招手将安伊唤回了身边,十分寻常而自然地教导道:“如今二哥儿代父修行,这大相国寺哪里还有什么太子殿下。”
  安伊心中疑惑,但是面对姑母的威仪却不再敢多问,只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或许是姑母的话有意无意刺痛了楚更,当她的目光再偷偷扫到他之时,她只见楚更原本白皙的脸庞憋得有些红,头也低的更低了,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眼中的无助和落寞。
  可是,楚更长得真是好看极了。
  人都说晋王长得俊俏英武,可是在安伊看来,楚更的美却跟晋王完全不一样。尤其是看惯了王子公孙、世家子弟的富贵娇矜,再看楚更时,便觉得他的美慈悲而温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是从世外仙山走出来的人物。
  自从那个时候开始,安伊便偷偷将楚更放在了自己心上。此后,安伊总是很乐意陪大姑姑上香,因为每次大姑姑来礼佛时,楚更都会随侍在身侧,她便能偷偷地看他几眼。安伊也很乐意进宫陪伴大姑姑,有时从大姑姑的言语中,她能听见那么一两句关于太子殿下的近况,便觉得十分高兴。
  至于这个秦婉婉…今日之耻,安伊来日必将加倍报偿!
  ☆、千秋
  接连几日淅淅沥沥的连绵春雨,空气异常清新,微微的风中弥漫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香甜气息,一碧如洗的天空犹如蓝宝石般晶莹剔透。
  秦婉婉斜斜地倚卧在在竹床上,惬意而悠闲地看着窗外那如同彩练般飞舞的雨后长虹,听着小院中悦耳动听的虫鸣鸟叫声,百无聊赖地逗着竹笼里的蛐蛐儿,随手抓了一把果子塞进了嘴里。
  回府以来,爹爹不怎么管内宅的事,对她的态度也是冷淡疏离的。秦婉婉对秦端之这个父亲极其陌生,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儿时母亲的言语里。毕竟,她还没出生的时候,爹娘就和离了。她也曾想象过几百种与爹爹相认的情景,却没想到,父女俩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他去京兆府尹大牢里接她出来。
  反而是秦夫人对她十分和气,时时处处都极力体现自己作为当家主母的气派,在生活上对她也并不苛刻。因此一段时日下来,婉婉与秦夫人她们表面上倒是相处的不错。
  府里有吃不完的好东西,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秦婉婉有什么缺的要的,秦夫人通通都满足她。于是这些日子,婉婉以养伤为名,整日里歪在自己的小院里无所事事,每日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在府中闲逛找乐。除了秦媚儿时不时来找找茬,还有府里的丫鬟们仗着有媚儿撑腰,时不时刻薄她两句之外,这日子简直就是神仙过的!
  一想到大相国寺和太子,秦婉婉反而有些后悔了。原来官宦人家的姑娘每日里过得这么惬意啊!早知道回来这么舒服,自己干什么死皮赖脸在大相国寺做杂役呢。
  “大姑娘,夫人说,给姑娘新裁的宫装明儿个就送进来了。过几日是皇后娘娘千秋节,请大姑娘试试衣服,再好好跟教习姑姑学学礼仪。”小桃是从前秦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分到这个院子里跟着秦婉婉,眼里却全然没有将婉婉当主子,进来传个话也是阴阳怪气的。
  “噢,又有新衣裙穿了。”秦婉婉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她从前穿的可是连府里的小丫鬟都不如。这些官宦女儿们,穿的衣服不仅漂亮,面料也是极为柔软舒适的,比起她从前的那些粗布衣服更是好上不知多少倍。
  小桃心里着实瞧不上她,这样的草包子,若不是老爷去京兆府尹大牢里捡了她回来,她还不是比自己这样的丫头都不如的粗使婢女。她也配进宫去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真是丢了秦夫人和媚儿小姐的脸了。
  瞧着秦婉婉啃苹果的样子,小桃只从嘴里挤出冷冷的哼声,算是回答。
  “皇后娘娘的千秋,那,辅国公府的小姐也会去了?”秦婉婉对于进宫还是很兴奋的,就是一想到那日,安伊对她怒目圆睁的样子,不禁有些心虚。
  “那是自然,表小姐可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说起安伊,这小丫头嗓门都高了起来,那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仿佛安伊才是她的主子似的。婉婉心里微微有些不快。
  ***
  “娘,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有个从京兆府尹大牢里捡回来的长姐,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嘲笑我呢!更何况在大相国寺里,若不是因为她,您又怎么会受表姐的气!”秦媚儿实在不懂,母亲明明心里对婉婉十分不喜,还要待她这样好,连皇后娘娘的千秋节都准备带她去参加。
  “傻孩子,她毕竟是太子殿下亲自送回府来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这些年,秦端之顶着辅国公府女婿的头衔,只在文渊阁领着一份编纂古籍的闲差。那日,秦夫人前脚刚回府来跟他说秦婉婉竟然就在大相国寺,辅国公府竟然就专程派人递话来,让他们去接回秦婉婉。这些年,因着辅国公府的关系,秦端之与东朝素无往来,对于去接婉婉的事,他实在是意外又为难。谁知,婉婉就被送回了府。
  秦夫人宠溺地看着女儿,秦媚儿尚年幼,她也不便跟她说太多。
  媚儿似乎懂了一点:“也算她运气好,敢把辅国公府告到京兆府面前。若不是舅舅开明,网开一面,她还不死在京兆府尹的大牢里。”
  “媚儿!她如今到底是你长姐,人前人后可是不能这样死不死的乱说话。”秦夫人十分严厉的制止了媚儿的话头。
  好歹媚儿年未及笄,待到明年满了十五岁,也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世家女子,官宦子弟,极重家世品貌,因此秦夫人在此两项上便十分用心。论家世,媚儿到底是要沾镇国公府的光,将来甚至少不得要去求皇后,可是论品貌,却在于她平日的一言一行之中。
  转眼就到了进宫的日子,秦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婉婉同乘一辆马车。
  “宫里可不比你们乡野之地,处处都是要讲规矩的,行差踏错一步都会导致祸端。一会儿你可得当心着点,别怪我没提醒你。”秦媚儿嘟着嘴,满脸写着不高兴。
  秦夫人佯装生气地瞪了媚儿一眼,出言安慰道:“你一会儿跟着我和媚儿就行了。你初初入京,刚好趁此机会多认识一些人。今日皇后娘娘在长乐殿中设宴,宫宴上好吃好玩的东西不少的。”
  “多谢夫人。第一次进宫,我还真有些紧张呢。”
  待到下了马车,只见天子所居,宫阙九重。丽宇芳林对高阁,行宫门闭树宛然。飞檐紫柱,白玉铺地,高墙耸立,雕梁画栋。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一眼望不到头;台基栏杆皆有青瓦玉石雕琢,巧夺天工,浑然天成,庄重辉煌。
  一路上秦婉婉看花了眼,秦夫人她们遇到高门显贵彼此礼貌致意,秦婉婉也只好跟在后头傻傻赔笑。约莫走了半刻钟,才终于走到了长乐殿。秦夫人的座位靠上,而秦婉婉便依着媚儿,在秦夫人下手的位置安坐下来。
  只听得鼓乐声起,往来穿梭的宫人们也停下脚步肃立。秦媚儿赶紧拉了婉婉跪下。
  水晶玉璧微动,珍珠帘幕轻扬,帝后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座。今日皇后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纹绣朝服款款而来,黑亮的头发盘成高髻,头顶的五凤衔珠金钗灿烂夺目。
  “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免礼。今日不过家宴,众位随意吧,请安坐。”
  秦婉婉偷偷从攒盒里拿了一块梅花香饼,便看着晋王楚彦率先上前表孝心,献上了自己的贺礼:“儿臣为贺母后千秋,特意寻了极品金丝雪燕,给母后补补身体。”
  “大郎有心了。”
  皇后今日心情极好,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在往日的威严之外,多了三分温柔。
  秦婉婉嘴里的点心还未来得及下咽,竟然就碰见了一个熟人——这不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安国公府的陈二公子,陈怀瑜吗?
  那日,天才蒙蒙亮,陈怀瑜和竹青就将她塞进马车给送回了秦府。天色尚早,大相国寺的山门还没打开呢,这是太子殿下摆明了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留给她了。好歹也伺候了他这么几个月,虽然也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但这是有多厌恶她啊…她直至今日想起来,都在心里抱怨太子殿下狠心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