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名的伙计应了声,招呼众人放下货物跟他走。
  颜珞笙趁机看清他的相貌,果不其然,正是她认识的那个顾兴。
  “哎,你留下。”纪茂冲她扬了扬下巴,“过来,替我办件事。”
  颜珞笙会意,配合地挪到近前。
  待伙计们走得一干二净,进屋后,她将揣了一路的信交给诚伯。
  纪茂在旁解释道:“诚伯,这位是我表妹,得姑母应允,跟着出来见见世面,望您能加以照拂。此外……莫让旁人知晓她的身份,包括我祖父。”
  诚伯起先还有些犹豫,但看过颜夫人的亲笔信,他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甚至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随即,他对颜珞笙略一颔首:“原来是表小姐,失敬。”
  “不必如此客气,”纪茂道,“您寻个说辞,让她名正言顺进入商队就好。之后路途遥远,天气日渐炎热,她总不能一直躲躲藏藏。”
  诚伯思索片刻:“我们可以对外宣称,表小姐是纪家旁支子弟,奉父母之命前来投奔,伙计们一年到头在外跑商,连少爷都见不上几次,更别说弄清纪家还有哪些远亲。只不过……”
  他迟疑地望向颜珞笙。
  让一个出身矜贵的世家女自降身价,她未必心甘情愿。
  谁知颜珞笙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即日起,我化名纪茵,文茵畅毂之茵,表兄可照旧唤我‘阿音’,而无需担心露馅。”
  诚伯讶然,纪茂和纪荣笑着应下。
  颜珞笙抱了抱拳:“有劳诚伯。”
  外祖父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一个是平伯,另一个便是诚伯。早些时候,平伯随他外出经商,诚伯则留在扬州,把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母亲是诚伯看着长大,两人名为主仆,私下却亲如父女。诚伯教她认账、教她打算盘,后来她进入商队,也多亏了他从中周旋,说服外祖父同意。
  临行前,母亲特意交代,若得到诚伯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诚伯回了一礼,颜珞笙惦记着顾兴的事,状似无意地问道:“诚伯,方才那个叫做顾兴的伙计,他与顾绍是何关系?”
  “表小姐慧眼如炬。”诚伯点头,“不错,他本是顾绍家仆,后来出了那事,顾绍自身难保,遣散了不少仆从。顾兴失去依靠,辗转来到纪家名下的铺子里做伙计,我见他为人机灵、手脚勤快,就留在了身边。”
  “原来如此。”颜珞笙解释道,“我不过随口一问,长安城里鼎鼎大名的顾姓仅此一家,难免会有所联想。”
  “鼎鼎大名?”诚伯戏谑道,“依我看,顾绍巴不得低调些。”
  颜珞笙笑了笑,不置可否。
  顾绍正是顾振远的父亲,曾在先帝亲姊、前朝永宁长公主府中任职。
  如今人们言必称“前朝”,但仔细说来,先帝与那末代皇帝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先帝率兵攻入长安,其兄惊惧自尽,太子主动让位,不久后病故。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皆称先帝逼死兄长、暗害亲侄,是为大逆不道。
  然而先帝登基后,任贤纳谏,大刀阔斧革除弊政,非议之声也逐渐消弭。人心如镜,谁都不想再回到过去朝廷腐败、民不聊生的日子。
  唯有备受冷遇的前朝遗党心怀怨愤,暗中筹谋着东山再起。
  建昭七年,先帝在骊山遇刺,便是永宁长公主一手策划。
  同天,长公主家臣顾绍入宫请罪,呈上乱党名单,希望以此换得活命。
  倘若他提早半日,还能捞个救驾有功的美名,可惜他前脚刚说完,行宫那边就传来了刺客得手的噩耗,今上留守京城,甚至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经查实,永宁长公主罪证确凿,今上震怒,借此案大举清洗前朝势力,株连者成百上千,还将伯父谥号更改为“灵帝”,亲自撰文鞭挞他的种种恶行。
  文中写道,先帝即位,承袭的是祖辈国祚,而那些昏聩无能、横征暴敛的庸碌之君,作践先贤基业,与天命背道而驰,才是彻头彻尾的名不正言不顺。
  末了,他坚称要与“前朝”撇清关系,枉顾众臣劝阻,大笔一挥,将灵帝在内的几任皇帝剔出宗庙,成了臭名昭著的孤魂野鬼。
  此举堪称史无前例,却也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好处。
  与前朝沾亲带故的皇族世家,无法再仗着身份横行霸道,即使侥幸逃过建昭七年的清洗,也只能夹紧尾巴做人。
  今上整饬旧政、迁都洛阳,朝中几乎没有任何阻挠的声音。
  至于顾绍,因勇于告发,得了个虚衔封赏,便再无下文。
  他卡在一个不尴不尬的时间点,未能阻止先帝遇难,还成了临阵脱逃、背弃旧主的叛徒,落得里外不是人,任谁提起,都免不了嘲弄一番。
  颜珞笙记忆中,顾振远与父亲关系寡淡,顾绍生前,顾振远常年漂泊在外,他去世后,顾振远除了每年清明例行上柱香,说他半个字都嫌多余。
  就好像有这样的父亲,是他终生难以刷洗的耻辱一般。
  因此顾振远费尽心机,不大可能是为了顾绍,但她目前掌握的信息有限,更多也无从得知。
  眼下只能确定,顾兴的出现并非巧合,他既是顾家旧人,那么他来到纪家、接近诚伯,八成是受了顾振远指使。
  “少爷,您请看。我左右比较,城西这块地无论位置、大小都是最佳之选,定能让老爷满意。”
  颜珞笙回过神,只见纪茂从诚伯手中接过一沓纸,半晌,点头道:“的确,该处离西市较近,可提供不少便利。既然如此,何不尽早买下?”
  诚伯无奈道:“这块地属于忠勇伯,本已定好价钱,他却一再出尔反尔,似乎笃定我别无选择,竟将售价提升至每亩两百贯。”
  “两百贯?”纪荣难以置信地叫道,“他怎么不去抢?”
  诚伯叹气:“少爷有所不知,这忠勇伯原是前朝旧臣,其夫人康宁长公主,乃是先帝庶妹。如今他虽无实权,可到底勋爵加身,非我平民百姓得罪得起。”
  纪茂沉思片刻,抽出另一张纸:“不必与他纠缠,我看这块也挺好。”
  诚伯苦笑道:“之前未能谈妥,忠勇伯大肆宣扬此事,现在人尽皆知我急需达成买卖,纷纷坐地起价,您相中的这块,也要每亩一百五十贯。”
  纪茂和纪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种无耻行为。
  忽然,颜珞笙开口打破沉默:“诚伯,您抽空约他再谈一次,我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
  诚伯愣了愣,劝道:“表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但此人老奸巨猾,您只怕不是对手。”
  “那您预计如何?”颜珞笙反问道,“本朝严抑兼并,对土地买卖诸多限制,放眼整个长安,仅有幸存的前朝旧人还能拿出些许田地。他们唯忠勇伯马首是瞻,若不从他入手、杀一儆百,今后您只会寸步难行。”
  诚伯看她面色沉稳、话音冷静,全然不似闺阁少女意气用事,心念微动,暂且收敛了疑虑:“愿闻其详。”
  颜珞笙道:“蛇有七寸,想让忠勇伯松口,须得弄清他怕什么。这些人原本风光无限,一朝改朝换代,从云端跌入尘埃,心理落差可想而知,建昭七年的清算,更是让他们人人自危,此生功名利禄已无望,还要时刻担心性命不保。”
  顿了顿:“忠勇伯看似跋扈,实际却在遮掩内心不安,他习惯了挥金如土的生活,如今被迫由奢入俭,难免适应不来,他大量抛售土地,漫天要价,想必府中已捉襟见肘。诚伯,您若继续拖延,他定会率先沉不住气。”
  诚伯叹道:“表小姐所言在理,我也想过这茬,但我与他身份悬殊……”
  “公平买卖,当无论身份、一视同仁。”颜珞笙笑道,“何况说起身份,他作为前朝余党,更该收敛锋芒安稳度日,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招摇。您若心存顾忌,不妨带我同行,我虽别无所长,但对本朝律令却还略知一二。”
  诚伯心思机敏,顿时明白她的意图,想了想,答应下来。
  不禁对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小姐大有改观。
  纪茂和纪荣默然,对“略知一二”的含义产生了巨大怀疑。
  颜珞笙又道:“此事莫让旁人参与,谈判当日,我和两位表兄陪您足够。”
  她的眼眸幽深莫测,电光石火间,诚伯想到什么,背后突然窜起寒意。
  下午,诚伯为忠勇伯府送上拜帖,字里行间低声下气,表示愿意听从开价,恳请对方赏脸,详谈具体事宜。
  三日后得到回音,忠勇伯极尽敷衍,只说让他到曲江池畔的一处阁楼待命。
  三月二十一,诚伯轻车简行,携颜珞笙、纪茂和纪荣四人去往曲江。
  忠勇伯临湖设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几位前朝遗老闲聊,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诚伯,直到酒饱饭足,才勉为其难道:“老夫近日前思后想,两百贯还是太少,这块风水宝地乃皇帝御赐,卖给你这贱商,实在掉价,看你态度诚恳,老夫收你每亩两百五十贯,就当给纪宏轩几分颜面。”
  说罢,等着诚伯跪地谢恩,岂料他竟不为所动,反倒是他身旁的年轻后生上前一步,好整以暇道:“忠勇伯,请恕在下多嘴,敢问您说的‘皇帝’是指何人?据在下所知,先帝与今上从未赐您半寸土地,往前追溯七十年,成帝在位时,您老人家应当还未出生。”
  忠勇伯一口酒噎住,咳得涨红了脸,挣扎着大骂“放肆”。
  却不敢说“前朝灵帝”,那是嫌自己命太长。
  颜珞笙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本朝严禁大量转卖或高价抛售土地,只因我家老爷有从龙之功,得先帝特赦,可在两京添置些许田宅,供行商周转所用。您若有异议,不如向洛阳上书一封,请陛下圣断,倘若陛下认为您言之有理,两百五十贯,我等定分毫不差送到您府中。”
  忠勇伯听闻此言,气得怒发冲冠,一声令下,身后家仆蜂拥而上。
  然而这群人终日颓废消沉,除了虚张声势别无他用,冲在前面的两人被诚伯轻易放倒,纪茂和纪荣也一跃而起,不多时,忠勇伯府的仆从躺了满地。
  忠勇伯面色青白,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愤怒,看热闹的前朝遗老们早就连滚带爬作鸟兽散,混乱中掀翻桌子,泼了他一身酒水。
  诚伯缓缓坐下:“忠勇伯,在下/体谅您苦衷,三番五次退让,您又何必咄咄逼人?”
  忠勇伯喘了口粗气,哑声道:“你想如何?”
  “市价,一百贯。”
  “你……”
  “您且听在下说完。”诚伯道,“我等经商之人,素来讲究信义,今日领您一份恩情,将来必有所偿还。纪家在长安有诸多生意,吃穿用度不一而足,您若愿意,在下可按照比市面上稍低的价格,为忠勇伯府长期供应。”
  忠勇伯一愣,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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