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颜珞笙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无论父亲还是姜崇,都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心念飞转,她想,如果父亲答应,绝不会拖到此时才告知家人。
  虽然他身为从二品大员,日常觐见皇帝之后,还须留在政事堂办公,可兹事体大,就算他政务繁忙、无法抽身,也该派人给府上传个信。
  思及此,她稍稍镇定下来。
  颜夫人率先打破沉默:“长明,那你的意思……”
  “我自然没有应允。”颜晟道,“阿音若嫁过去,将来宣王做了太子、乃至登基为帝,以她的性子,怎能应付后宫的勾心斗角。何况我刚在贵妃面前拒绝了阿音和庆王的婚事,若是转头又将她嫁与宣王,岂不是要得罪谢家。”
  “再说,昨日之前,宣王殿下与阿音从未见过,怎会因为一面之缘就动了娶她的念头?”他说着,不觉叹息,“此事极有可能是陛下在试探我。”
  今上即位后,先推科考,再修谱牒,手段强硬坚决,想必是有意改变前朝世家势大的局面,颜家树大招风,更是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
  虽然颜晟与兄弟几人早已分家,但终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身上背负着整个颜氏的命运,言行举止必须慎之又慎。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颜玖竹小心翼翼道:“父亲,我倒觉得未必,阿音生得貌美,宣王殿下对她一见倾心,也不是不……”
  却被颜珞笙打断:“听阿兄此言,难道殿下竟是好色之徒?”
  颜玖竹顿时住口。
  他回想今日早课相见,宣王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如果他当真在昨晚禀明圣上,想要娶妹妹为妻,瞒着别人也就罢了,至少该与自己说一声。
  颜晟显然也不接受他的假设:“宣王殿下自小熟读诗书,是品行端正的谦谦君子,若说他贪恋女色,想必无人会信。”
  颜夫人道:“如果宣王殿下当真是见色起意,那这婚事更不能成。宫里多少容颜老去、恩宠尽失的女子,阿音绝不能沦为其中之一。”
  她神思忧虑地望向女儿:“不如送她去玄清观躲避一阵,若陛下再度问起,便说她在上林苑意外受伤之后情况不大好,需要长期修养才能恢复。”
  玄清观是坐落在北邙山下的一座女道观,位于宫城以外的西北方向,远离外郭,造访者均是高门女眷,甚至宫中妃嫔。那里环境清幽、人迹罕至,素来是贵女们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阿娘不必担忧。”颜珞笙安慰道,“女儿自问没有魅惑人心的本领,此事八成是陛下的主意。比起东躲西藏,女儿宁愿尽早定下一门亲事,若我有了未婚夫婿,皇室总不至于强取豪夺。”
  颜晟点点头:“阿音说得是。再过几日花朝节,京中贵公子均会出城郊游踏青,你可与玖竹一同前往,借此机会看看是否有中意对象。”
  颜珞笙应下,顺便交待了与聂清羽的约定,希望可以携她一道。
  颜晟自是同意,随即,他简单询问了儿女今日的读书情况,便放他们离开。
  颜夫人仍旧心事重重:“长明,你可有发觉,阿音她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以往她鲜少外出,更不愿提嫁人,可如今……”
  她轻声叹息:“我怕她心里委屈,却不肯与我们讲。”
  颜晟却不以为然:“阿湘,她已经十五岁,总不能永远像小孩一样。”
  他拥住妻子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你放心,颜家还没有沦落到需要卖女求安的地步,我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只要我一日尚在,便不会让人欺到她头上。”
  作别父母,颜玖竹跟随颜珞笙去往她的居处。
  进门屏退婢女,颜珞笙问:“阿兄,今日你把那盒子交给宣王殿下时,他可有说什么?”
  颜玖竹回忆道:“我依着你给的说辞,称这书是随手拿来,殿下也没有多问,只笑着说了句‘照你这种拿法,迟早将颜公的书房搬空’。”
  “对了,”他想起什么,“殿下还回赠了一本书,我本来要拿给你,只是刚回府就被父亲叫去,没能来得及。殿下说救你只是举手之劳,不需要这么贵重的谢礼,若我执意要送,他便拿另一本与我交换,虽然没有我这本珍稀,但也是罕见之物。”
  “何书?”
  “名字不记得了。”颜玖竹坦诚道,“你也知道,我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不过当着殿下的面,我还是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似乎是一本游记。”
  颜珞笙闻言,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前世她曾有过一本想要拜读但却遍寻不获的游记,修书时偶然提及,才知东宫藏有此书,姜义恒答应可以赠她一看。
  只是说过这话的第二天,她便在他面前,跟着他的父亲离开了崇文馆。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她垂着眼帘,似乎看到他手中拿了一卷书,不知是不是那本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游记。
  那时她想,不属于自己的,终究有缘无分。
  半年后,她晋封贤妃,位份仅在贵妃之下。
  皇帝为表荣宠,在她生辰那天设宴,后宫妃嫔、群臣百官皆来道贺,太子也受邀在列。
  她在东宫送来的贺礼中发现了那本书。
  他说过要给她,便没有食言。
  “阿音,我还想问你,昨日在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绪被打断,颜珞笙如实道:“殿下见我摔跤受伤,便用那锦帕替我包扎了手臂,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多余的交谈。”
  颜玖竹倒也不至于怀疑妹妹说谎,但这样一来,多半是父亲猜测的那样,皇帝假借宣王的婚事,对颜家起了试探之心。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奈。
  颜珞笙与兄长一同用了晚膳,颜玖竹回去后,派人送了那本书过来。
  看到书名,颜珞笙心里一突,不觉蹙起了眉头。
  但随即,她安慰自己,应当只是巧合。
  毕竟此书价值不菲,姜义恒用它交换那本图志,也在情理之中。
  她却无心再看,让素月收了起来。
  二月十五,花朝节如期而至。
  聂清羽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颜府,进门拜见了颜夫人,与颜家兄妹一道出发。
  临行前,有婢女呈上帖子,来自左仆射钟颐的嫡孙女钟小姐,邀请颜珞笙出席她的诗社活动。
  颍川钟氏也是赫赫有名的望族,钟颐曾在前朝任职,只是他为人刚正,多次上书直言劝谏,引得皇帝不满,他也因此遭到冷落,多年郁郁不得志。
  后来弃暗投明,效忠于先帝,适才得到重用,一路青云直上。
  这位钟小姐是钟家长房幼女,自小擅长作诗,在京中有才女之名。
  颜珞笙亲笔回了信,派人给钟小姐送去。
  上车之际,聂清羽担忧道:“阿音,我听闻钟家极重门第,子女只与世家往来,你携我一道,怕是会引得钟小姐不快。何况我不会作诗,万一出丑,连累你也被笑话,我实在惭愧。”
  颜珞笙正要安慰,却听颜玖竹道:“聂小姐不必多心,这种诗社出的题目多半是观景赏花,让阿音提前为你作几句,你记下来,应付她们足矣。我需要装点门面的时候,都是用这种方法。”
  聂清羽一愣。
  她曾听说过这位颜公子的事迹,旁人每每提及他,皆是摇头叹惋,她本以为一个天纵奇才的世家子,遭逢那种变故,必然会心志消沉、自暴自弃,然而如今亲眼所见,他眉眼含笑,没有一丝阴霾,言语坦诚,竟是毫不遮掩。
  “阿兄,你别教坏清羽。”颜珞笙无奈又好笑。
  转手将昨晚写好的诗稿交给兄长,供他在路上背诵。
  上了车,她宽慰聂清羽道:“放心,有我在,怎会让她们看轻了你。”
  聂清羽点点头,感激之余,不觉轻叹:“阿音,你和你兄长的感情可真好。”
  颜珞笙知她生母去得早,只留下她这个独女,家中弟妹皆是庶母所出,彼此间少有亲近。
  若非如此,前世她也不至于落得孤苦无依,只能听任身为贵妃的姨母摆布。
  她拉住聂清羽的手,温声道:“以后常来找我玩就是。不瞒你讲,我阿兄虽然在人前礼貌周全,不出任何差错,但他打心底里最看不惯那些讲究士庶之分、满口之乎者也的公子小姐。他肯与你坦言,便是对你心存好感。”
  颜珞笙此话,暗示她也可以将颜玖竹视作兄长,聂清羽心中了然,但听到最后一句,脑海里浮现出少年清澈干净的眼眸,竟鬼使神差地有些双颊发烫。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行至城郊,但见春花初绽、芳草萌发。
  山下车马云集、襜帷相接,亭中水边已三五成群地聚集了一众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或是吟诗作对、把酒畅谈,又或纵马山间、漫步花丛,一派热闹景象。
  颜珞笙和聂清羽被婢女扶下马车,正要与颜玖竹交代一声,去赴钟小姐的约,谁知还未说话,便听到一阵马蹄声。
  抬眼望去,宣王和瑞王结伴策马而来。
  颜珞笙对此早有准备,毕竟兄长和两位皇子交好,这种场合难免会遇上,她只须吸取教训,与其他贵女寸步不离,便可避免重蹈覆辙。
  于是她落落大方地行过礼,与聂清羽一同告退了。
  颜玖竹目送两人离去,想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宣王是否对妹妹有意,他至今没有得到答案,这些天见面,宣王一切如常,并未提及任何关于妹妹的事。他这做兄长的也不好出言求证,若真是陛下的意思,宣王并不知情,自己这么一说,岂不是让妹妹难堪。
  压下念头,他正要询问宣王今日有何安排,却见对方的视线循着妹妹离开的身影,目光温和,就连嘴角似乎也带了些许微笑。
  颜玖竹心里七上八下,他和姜义恒自幼相识,还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展露出这样的神情。
  向他示好的宗亲贵女数不胜数,他却总是神色淡淡,言行举止恪守礼仪,没有半分逾越。
  思及此,颜玖竹终于鼓起勇气,筹措言辞、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复述了那日发生的事,所幸宣王听得此言,并未表现出任何不豫。
  他心下稍安,正待发问,却听姜义恒道:“确实是我请父亲出面,征询颜公的意愿。后来得知颜公婉言相拒,便一直没有对你讲。”
  颜玖竹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干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半晌,才百思不得其解道:“殿下为何……”
  后半句消失在空气中,他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此事。
  总不能问殿下为何只见过妹妹一面,就要选她做王妃。
  这岂非含沙射影,暗示对方是个被皮囊所惑的登徒子。
  见他这副矛盾纠结、有口难言的模样,姜义恒淡然一笑:“既然我求娶令妹,那自是因为,我心悦她。”
  颜玖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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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玖竹:我的耳朵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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