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留下来。小椿,我爱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眼前的人是如此地诚恳,他为了让自己看清他的眼睛,甚至还弯了腰。他从前只会说我娶你、陪着我,今日竟然说了动用了爱字。
  他知道什么是爱吗?
  爱一个人会几次三番让她的愿望落空吗?
  爱一个人会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叫疼却不相信吗?
  爱一个人,至少会得上苍祝福,不至于错过一次又一次吧。
  他们之间其实从头到尾都不是爱。
  闻人椿盯着他们的手,肌肤贴着肌肤,却不再令人悸动。
  她叹了口气,同霍钰冷静地讲道:“主君,我在渠村想过好多回,似乎也想明白了。主君你根本没有爱过我,我——也没有爱过你。只是那时危急,你我只有彼此,不得不相依靠,才以为只能爱彼此。何况当时你在系岛属意的也并不是我,是我纠缠不休、不肯放手。”
  “不是的,我不准你这么说!”他爱她,从见到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明明对自己说过一千一万遍不能爱,可还是忍不住看向她、走近她。尽管不曾表露,可是每一回听她说不愿嫁、不愿走,他都在窃喜。
  她如何能彻底否定这一切!
  “你听我说完。”闻人椿的语气就像在安抚一个胡闹的孩童,“我也曾以为我爱主君,爱得自己坚信不疑,就像主君你现在一样。可我错了,一切只因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第一个为我着想的人。戏班子里的人、看戏的人从来不会这么待我,于是我便自然地以为你与我会有什么不同。其实是一样的,若陈隽在你之前出现,我也会敬他、爱慕他、另眼相看甚至嫁给他。还有孙二木,若他不是买走我的人,与我只是萍水相逢,按他那般痴心地对我好,有朝一日我一定也会被打动,心甘情愿叫他‘夫君’。我并非非你不可,我知道,你也一样的。你看你现在,霍府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临安城中的富贾,妻子双全,还有一房小娘子,真的不必到我这儿讨晦气。”
  她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霍钰抓不住,空着手停在半空。他不知道要如何接话才能让闻人椿明白他的心,只能重复地说着“不一样”。
  闻人椿无奈,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似是随时都要离开,却见霍钰从一旁的香坛上拿出了一枚玉椿花。
  “你看,我把它补好了。”
  第88章 苟合
  能工巧匠能有多厉害呢, 就是可以把一枚碎得没有一处好地方的玉块粘连成最初的模样,甚至连其中的水光流动都能和完好时不差分毫。
  闻人椿从霍钰的手上接过它,指腹轻轻触碰花瓣凹陷的地方, 竟也没有一点点毛糙刺痛。
  可它碎在闻人椿的心里,能工巧匠进不去的地方。
  那儿仍是四分五裂, 心头一想就发酸。
  “修补的手艺真好啊。”闻人椿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说完,她还看了一眼文在津以求赞同。
  文在津抿嘴, 冲她点了点头, 可他不说话, 像是与霍钰达成了一种默契的沉默。
  闻人椿自觉待不下去了, 氛围正在往悲痛处走。
  他们还想听她说什么?
  又或者,他想听什么。
  太迟了, 很多东西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肝肠寸断、垂死挣扎的日子过去了,犯不着晾在太阳底下,要每个路过的人都来遗憾一番。
  有这空闲, 不如去外头数数红了几片叶。
  闻人椿想走了, 将玉椿花递回霍钰面前, 可霍钰垂着两只手, 不肯抬起, 一副眼睛里有着散不开的幽幽红色。
  外头的叶子都没有红得如此秋意盎然。
  “它是你的!”也不知道他忽然在倔强些什么。
  闻人椿摇了摇头:“我配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
  “你配得上!”
  她呼了一口气, 不想跟他无穷无尽地争下去:“主君,不管是不是我的, 配不配得上,我都不想要了。你若也不想要——就丢了吧。”
  “丢?”霍钰不可置信。她可知他费了多大力气才能将它恢复完璧,不就是一直盼着她回来能物归原主。
  “小椿,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它的吗?”
  “不喜欢了。”她那么坚定、利落,像握着一把无情的刀, 想也不想捅进了霍钰的胸膛。两年的祈愿与奢望刹那捅破,虚幻的念想落空了,剩下的都是血淋淋的残忍。
  纵使如今没了情丝牵绊,闻人椿还是感应到了他的灼心之痛。因而她避着他的眼睛,弯了腰,将玉椿花硬生生塞回他的手掌。
  她一边塞一边解释:“我真的没法喜欢它。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同你大哥苟合的那一夜。”她的语气是轻飘飘的,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歉意。
  霍钰想抱抱她,想说不必抱歉,想请她忘记一切折磨,想要重新开始好好爱她。
  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像是心痛,没有洪水决堤,也未大厦倾塌。倒像是整个人被抽走了魂灵。
  什么都想不了了,四肢躯体都不属于他了。
  那枚玉椿花就这样直直地滑落,坠在地上,直到飞起的几颗碎玉珠子溅在了霍钰的身上,他才回神。
  他忙着去捡。
  闻人椿的裙摆却不停留,消失得很快。
  一晃两个时辰,夜将一切秋色吞没。
  屋子里没点灯,只有外头守着的小厮彰显着里头有人。见了文在津,他指着屋子的方向,为难地摇了摇头。
  文在津离开的时候,霍钰就坐在那个地方,佝偻着背,只有一小截的身子倚在了细细的桌腿上。他握着剩下的半块玉,动也不动,衣衫乱糟糟地散在身下,一旁不知何时多了两坛酒。叹一声就胡饮一口,活像遭过泼天大罪。
  “你做这幅样子给谁看呢。”文在津又气又惜,却仍旧没有好脸色。
  霍钰不理他。文在津索性扭头向别处,桌上正摆着打开的食盒,还冒着热气,菜色精细,应是许还琼选的。
  “你也别和自己过不去,将饭吃了,这霍府上下还得倚靠你呢。”
  霍府,霍府,“那小椿怎么办!”她如今这副样子,可还有一点点人样,满身的伤,表里内里都是狼藉不堪。
  日日夜夜,连梦里他都在想着弥补啊,可醒来只能看着,甚至是躲在远处偷偷看着。然后明知她嫌弃,还要一次次给她送饭送药。
  也不知道她看着那些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霍钟。
  呵,他到底都做了什么,没有一件是为闻人椿着想的!他连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分不清。
  “她说得对,我不爱她。”霍钰笑自己,拎起酒坛就往下灌,一半滚进喉头,一半撒在了身上。
  他又连着喝了好几口,怎么喝都不醉,辛辣的味道倒是散得到处都是。
  他终于放弃了,酒坛清脆地击打在地面,随之而来的是他拖长的声线,“我怎么可能不爱她啊!”
  “文在津,你知道的,这两年再苦再难我都没有碰过酒。我不敢糊涂,就怕错过关于小椿的任何消息。那些什么道士仙人、民间探子,我相信的,我不信的,我全信了。只要能替我找到小椿。可他们废物!一个个收了钱却都找不到小椿,害她吃尽苦头。”
  “今日衙门的人还来找我,大讲霍府施粥、派粮、济游民的善行,称我是明州城里的头号大善人。多讽刺啊。我做那么多好事、救那么多人于危难贫困,难道真是我本心善良吗!我不就是想求老天开眼,教我的小椿在外头也能遇上好心人,让她吃饱穿暖,让她平平安安地过活。结果我的小椿受尽磨难,他们居然、居然……”
  他从未忘记要娶的人啊,就这样被逼去做农家妇、去给人延续香火。
  渠村之事,霍钰至今不敢窥其全貌。
  前因后果,没有一样不是杀人的刀。
  即便如此,他已是怒火攻心,时不时就想冲破衙门大牢。
  文在津不再刺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遗憾地劝道:“霍钰,放了小椿,也放过自己吧。你和她不能一直活在那两年的阴影里。”
  “放,当然要放!”霍钰起身,他手掌大,一下子就抹完了半边脸的眼泪。他振振有词道:“无论小椿要留要走,我都不该强求。当初要不是我被蒙了心,不准她离开我,她就不会被我害成这样。下半辈子我都听她的,不管她想去哪里,我在远处守着就好了。”
  人到伤心处,泪水不值钱。
  霍钰摇着酒坛子,当真是说到做到,径直就往小椿的屋中跑。
  一旁的文在津是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动,恨不能夺个扫帚将他打昏。
  好好一个良夜,硬是鸡飞狗跳起来。
  “主君,椿姑娘早就睡了。您……要不请回吧。”
  “霍钰你别发疯,小椿不能受刺激!你不是要为她好吗,你喝得这般醉,说错话、弄疼了她,她又该难过了。”
  “钰哥哥,先回去吧,等天亮了我们再跟小椿好好说。”
  ……
  千种声音绕着她,也绕着他。
  “够了!”
  霍府主君,不发火则已,一发火无人敢应。他环顾四周,染了醉意的双眸在每个人身上掠过。
  “能不能让我们清静一会儿?”他很诚恳,比起命令更像是请求。
  “我就在这儿呆着。”他指了指脚下的地,那儿有一滩水,半个月亮在里头晃啊晃。他却看不见,目光挪向身后那扇紧闭的门上,“你们用不着都来提醒我。我知道她不愿见我,我有自知之明,不会打扰她的。”
  “倒是你们大惊小怪的,要害她睡不好了。”
  在霍钰的这场怒火之后,外头的吵闹终于消停了。
  闻人椿看见门外有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它慢慢变矮,最后变成小小的一团。明明圆满,可是看起来哀伤极了。
  它偶尔会开口说两句话。
  闻人椿有时听得清,有时又听不清,不过其中有一句她听了便不会忘。
  他问:“难道这就是娘亲所期许的吗?”
  还是有些心疼吧。
  毕竟她也曾痴痴地爱过他。
  所以有些秘密就让它一直成为秘密吧。
  接近临盆的日子,闻人椿的身子更加不舒服了,不是头疼就是脖子疼,偶尔胸口、胃肠都跟着一起疼。
  大夫日日来为她请脉,脸色也是一日比一日更难看。
  “您尽力而为就好。”闻人椿清楚自己的身子,也猜到霍钰给人施了压力。她没奢求过母子平安的好事,对大夫直言道:“一切请以腹中孩子为先。”
  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没法替箩儿尝遍临安的糖葫芦了。等她下了阴曹地府,箩儿一定会很失望的,不过箩儿一定会谅解她。
  送走大夫,闻人椿服了药便睡下了。因而不知道外头的风起云涌。
  衙门又遣了人来霍府,是个新面孔,块头比之前几个还要大。算上今日,这已是第四日。小厮与他们周旋得吃力,霍钰让人教他们的道理都要讲完了。
  “去去去。”新面孔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这样苦心包庇,我瞧就是真的有鬼。”
  “怎会是包庇呢,椿姑娘才是被害的那位,我们主君实在不忍心让她揭了伤疤再受罪啊。”
  新面孔摸了摸鼻子:“不就是个奴才吗?哪个奴才没受罪。何况我们又不是存心刁难,只要她如实答完话,是非曲直自有定论。”他作势就要硬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