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那一年冬天
  艾国欣带着华光燊、左右和喵喵,如约来到沈墨言的家。
  这是个开阔的大三居。因为位置在一层,阳台外自带一个小花园,里面种了几棵石榴树。枝叶葱葱碧绿,树上则开了灯笼般的小红花,还有的已经挂了石榴果,看上去十分喜庆怡人。
  即将不惑的京派作家沈墨言,一直单身独居。他笔风细腻,白描逼真,加上脾气温厚局气,在圈子里的朋友甚多。也多亏他人脉广泛,终于帮奶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姐姐一家人。
  为了准备见面会,他特意把奶奶王翠兰接到自己家小住。他让老人和保姆住自己卧室,自己则天天在书房打地铺。
  沈家客厅,放着成套的中式家具,古香古色。不仅客厅、卧室和书房,他的家几乎到处都是书。但最壮阔的,还是那种一通到底的古风书架,上面塞得严严实实的各种书籍,有古籍也有现代书。甚至,还有一整排专门放沈墨言多年收集的小人书,十分壮观。
  沈墨言为王翠兰老人准备了舒服的竹摇椅,铺着柔软的垫子。因为老人不能多吹空调和风扇。他便蹲在一旁,为老人轻轻打着扇。
  他的奶奶,如今已满头银发,却依然讲究的烫着老式大卷花。她慈眉善目,眼眉弯弯,看得出来,她细心画过眉,也涂了唇膏。这是一个体面和爱美的老奶奶。
  沈墨言早早就准备好了茉莉花茶,他为奶奶和客人,分别斟满茶杯。
  王奶奶吹着水面上的花朵与茶叶,浅浅啜饮。在垂眸之间,有穿越时光的如水温柔。让年轻人们,看得惊服。
  “感谢咱们爱有微光喵喵团的全体成员,对奶奶和姨奶奶的见面如此重视。奶奶一直身体不好,住在翠山疗养院,自从得知了姨奶奶一家人的音信,很激动。非要提前回来住几天,也方便给姨奶奶他们准备接风宴和礼物。”沈墨言握住老人的手,笑着说:“毕竟,七十几年没见面了,想念得紧。对吧,奶奶,有什么想说的,您就跟他们讲吧。”
  “七十七年了,是七十七年。”王奶奶感慨着,眼角的皱纹一弯一弯的,就像岁月的涟漪,藏满了故事,她喃喃道:“我真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在活着的时候,再见到我的三姐。”
  “三姐?那您还有其他的哥哥和姐姐吧。”艾国欣不温不火,和老人聊起了天。
  丰满的记忆是宝藏,被揭开了神秘一隅,那故事便会源源不断,娓娓道来了。
  “嗯,我家里排行五个兄弟姐妹,大哥、二哥、三姐、四哥和我,我行小。大哥是抗战时牺牲的,二哥八岁时夭折。我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就是四哥,前年……也没了。我老伴抽烟抽得凶,四十岁生了肺癌走的,我们就长安一个儿子,长安也只有墨言这一个儿子。我们这一脉上,人丁真不算兴旺。”王奶奶的头脑依旧很清醒,虽然说话语速慢,却能保持着条理。
  “奶奶,您三姐,比您大几岁哦?那也是个老寿星啦。”喵喵性格活泼,忍不住好奇地问。
  “我三姐,比我大六岁。今年……九十三了。我们的生日,挨得近。我的在夏末,她的在新年前。我姐姐叫王翠芳,家里头老人都管她叫三姐儿,管我叫五妞。我爹妈都喜欢闺女,最疼我们姐俩儿了。”王奶奶咧嘴一笑,有点儿得意。
  “听承都的朋友说,我姨奶奶在地方上也算名人。她和姨奶爷都是老八路,生了三个儿子也都参过军。后来孙子辈儿的男孩里,还出了军官,抗洪抢险,抗震救灾全都参加过,还在部队上立过功。到了玄孙这一辈儿,就更厉害了,出了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兵,现在火箭军某旅服役。姨奶奶这一家四代,尽都出了保家卫国的好男儿,赤胆忠心,铁血铮铮,实在令人羡慕与钦佩。”沈墨言忍不住接着话,满目激动之情。
  “好男儿就得当兵。”华光燊点点头,认真道:“从岳爷爷到文天祥,还有林则徐和张自忠,自古英雄多热血。”
  “哎呦,你别说啊,自从认了小姐姐做老大,华少终于也看书了啊。可喜可贺,可歌可泣!”喵喵惊诧,故意鼓了鼓掌。
  “死猴子,你知道有种零食,叫猴头菇饼干吗?”华光燊斜眼盯住喵喵:“听说,很养胃!”
  “我有小姐姐罩着,还怕你不成?”调皮的小猴子躲到左右身后,而后者唇角旋起一抹冷笑。大狼狗与其对视不到一秒钟,已经铩羽而归,垂头丧气。
  “大爷爷,您这个爱有微光喵喵团的年轻人,还真有趣啊。”沈墨言也忍不住笑了,打趣着。
  “爱有微光喵喵团不是我的,是大家的。”艾国欣淡淡一笑,又望着王翠兰老人:“老人家,您能给咱们讲讲,七十七年前,您的三姐为何突然离开帝都呢?”
  老人闻言,她迟疑了几秒钟,像沈墨言招招手,后者递过来一个绸缎面的相册。
  她一页页翻开,只见一张张已经发黄发旧的老照片。有穿着旗袍的结婚照,有婴儿的百日照,还有大家庭的全家福。那些曾经的岁月,都在指间缓缓滑过。大家一边看着照片,一边听着老人的喃喃讲述。
  “当时,帝都还不叫帝都,而被称为北平。我们一家人,就住在灯笼胡同里的四合院里。”
  “我父亲,是仁和大药铺的少掌柜,也算家境殷实,后来娶了书香世家的小姐,也就是我母亲。他们都是知书达理的人,父亲时常忙于应酬,母亲除了照顾孩子,料理家务,最喜欢就是画画。那时候,我们院里养了竹、梅、菊和兰花,还有两棵石榴树和柿子树。一年四季,景色都美得很。”
  “我们的父母,有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儿子八岁得病早夭。兄妹五人中,母亲最喜欢三姐翠芳,因为她长得和母亲最像,也最聪明。而大哥翠庭,被父亲最看重,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四期,长沙会战时殉国,时年不到三十岁。父亲深受打击,一夜白头,也发誓不许自己的后人再弃笔从戎。所以,我和四哥,一个学文做了记者,一个学医做了医生。唯独三姐,违背了父亲的意愿。”王翠兰老人长长叹了口气。
  “大哥过世,母亲忧思过度,几乎哭瞎双眼。那时候,我和四哥还不太懂事,可三姐已经十五了,正在女子学校读书。她看上去弱柳之姿,却有着一颗爱国之心。她一心要为大哥报仇,后来在学校的年轻老师,也就是后来的三姐夫介绍下,两个人都参加了红色学生组织,帮助地下党做情报收集工作。可惜,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不知道。”老人的眸子闪亮着,似乎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中。
  “直到四二年那年冬天。我记得那年的冬,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城里冻死了饿死了不少人,还有被鬼子抓走的,家家户户天天都紧绷着一根弦儿,不知道自己早上出家门,晚上是否还能平安回来,吃上家里的热汤。父亲的药铺越来越不景气,但勉强还能让全家人吃上饭。可三姐不怎么在家吃,有时候就用手帕包了窝头,带出去。后来,我才知道,她都分给被秘密转移的伤员,宁可自己饿着肚子。”
  “有时候,人根本猜不到,离别会突然就降临在自己和亲人身上。而这一分开,就能是几十年,甚至一辈子。如果知道是永别,有的话一定会嘱咐吧。不然,下辈子,就真找不着了。”老人的眼睛开始湿润了:“我记得,一直都记得……那天下着雪。鹅毛一样的大雪花,整个老城都是白茫茫的。三姐和她的老师兴中哥哥,急冲冲回家来找我和四哥。”
  “三姐眼睛红红,说。四小,五妞……姐姐带你们去照相,好不好?”老人翻到了一张三个少年的合影上。
  老旧而模糊的照片上,依稀可以看清楚。中间站着一个娟秀美丽的少女,穿着棉布长旗袍,梳着着两根溜光水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她还围了一条格子围巾。
  少女左右手,各揽着一个男孩女孩,他们容貌相近。男孩穿着黑布棉袄,女孩穿着花布棉袄,还留着齐齐的刘海儿。
  一颗苍老的眼泪,从老人的眼眶里滑落,砸在照片上。一段老电影般的记忆,慢慢浮现在众人面前。
  一九四二年,北平新华照相馆。照相师傅指挥着姐姐、弟弟和哥哥。
  “再靠近点儿,哎……对了。姐姐把手搭在弟妹肩上。弟弟的笑再开心点儿。一二三,看我这里,得嘞!”
  一道煞白的闪光灯,如同烟雾般弥漫开来。弟弟和妹妹都吓了一跳,紧紧握住三姐的手。照相师傅和兴中哥哥去交代冲洗照片的事情。剩下三个少年,在鲜花烂漫的布景前站着。
  “四小……”三姐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先抱住了弟弟,柔声嘱咐着:“除了父亲,你就是咱家的小男子汉。对不对?大哥和二哥都走了,以后咱们这个家,就需要四小来保护,行不行?”
  “姐,你放心,有我呢。我可有力气了,等我长大了,不但要护着爹妈,还有三姐,还有五妞。你看,我还有小手枪呢?”四小眨眨大眼睛,扬起了手中的木头手枪,得意洋洋。
  三姐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把自己的棉手套,小心地套在四小小手上:“乖,要照顾好五妞,她是你妹妹。你是哥哥,不许别人欺负妹妹。以后,不要老光着手去玩雪,回头又长冻疮了,痒得难受还得娘给你熬鸡蛋油。记住了吗?”
  “哦……可是,三姐你把手套子给我了,你带啥?不怕冻手吗!”四小有些困惑。
  “姐不怕冷。”三姐松开了四小,又把五妞抱紧怀里。
  因为贴得很近,五妞能听到三姐,砰砰的有力心跳。因为从小体弱,她简直是姐姐背大的孩子,所以对三姐有着近乎对母亲般的依赖与追随。
  她看见姐姐的黑辫绳有些散了,突然从自己袄兜里掏出一副崭新的红绳子,笨拙地给姐姐系上,歪歪扭扭的。
  “三姐,这是我央求爹给我买的,明天你就过生日了,送给你,正好戴。”她把小脑袋紧紧扎进三姐怀中,小声撒着娇:“三姐,快过年了,你答应给五妞买糖葫芦的。我要山里红的,那么长的一大串儿!”
  “好,三姐记着呢。过年,一定给咱们五妞买这么长的糖葫芦。”三姐比划着,却忍不住潸然泪下。
  五妞惊诧地用手抹着姐姐的眼泪:“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兴中哥哥欺负你!那……那我让四小去揍他。”
  “没有,姐被风吹迷了眼。五妞,你是爹娘的小棉袄。以后,要好好照顾他们,疼他们,捂着他们。来,把这个围巾戴上,以后上学不吹脖子,就不容易头疼了。”三姐强笑着,把自己脖子上崭新的围巾,小心地给妹妹围好。
  “不行,三姐。这是兴中哥哥才送你的。你最喜欢了,怎么舍得给五妞?”五妞虽然爱不释手,却又不敢接受。她正要去拽围巾,却被姐姐硬生生拽住了。
  “乖,戴着。以后……想三姐了,就看看这围脖。五妞,三姐最疼你。三姐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高高兴兴的。”三姐抱着五妞,在她脸蛋上轻轻亲了一口。
  五妞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她紧张地拽住姐姐的衣袖,心跳加快,声音都变了调:“三姐,你……不是要离开咱家吧?你要去哪儿,你不要爹娘,不要四小,也不要五妞了吗?”
  三姐痛苦着,也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刚要张口,外面传来汽车的嘈杂声,还有军警呵斥路人的声音。
  兴中疾步跑过来,拉起来三姐,急冲冲道:“阿芳,不能再多说了,我们马上就得走。我和老板说好了,一会他会送两个孩子回家,放心吧。”
  五妞惊恐地抱住三姐的腿,不肯放松,她一下子嚎啕大哭:“三姐,我不让你走,你别走。”
  三姐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她不忍心掰开妹妹的小手。而四小也愣住了,傻傻地问:“三姐,你要跟兴中哥哥去哪儿?”
  “五妞,四小。你们还太小,我们来不及跟你们解释太多。总之,你们的三姐现在很危险,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五妞,你不想你三姐被鬼子用刺刀也挑了,挂在城门上吧?”兴中焦急道,他的声音并不高,却直击五妞幼小的内心。
  五妞傻傻的,一下子松了手,愣愣看着三姐。
  “咱们大哥是战士,是抗日英雄,你们想不想三姐为他报仇?”三姐抹了抹眼泪,她再一次抱住两个弟妹,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回来的,四小,五妞。等赶走了所有的小鬼子,三姐就回来给你们买糖葫芦,等着我……姐姐希望,四小和五妞,还有像你们一样的孩子们,都能开开心心去上学,有幸福的生活。所以,三姐必须去做一些事情。”
  三姐毅然决然,松了抱住五妞的手。兴中拉着依依不舍的少女,转身就跑下了楼梯。五妞拉着四小费力地扒在窗口看着。看着那对年轻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直到……那一串长长的脚印都被覆盖了。
  “三姐,你一定要回来!”五妞和四小,落着泪,拼着力气对着雪夜大喊着。
  一周后。
  “三姐,你会回来……找我们吧……”五妞拿着冲印好的照片,她脖子上围着姐姐的新围巾,她抹着眼泪,嗫喏着。
  一年后,十年后……拿着照片的手,从稚嫩小手变成青葱玉手,最后爬满了皱纹,苍老而孱弱。记忆,也从老照片上闪回到了现在。
  众人们在老人的娓娓道来中,沉默着。左右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老人的眼泪。
  “奶奶,别伤心,马上就要团聚了,不是吗?”喵喵强作欢笑。
  王翠兰老人抬起眼眸,里面冒出了奇异的光彩,她喃喃道:“是啊,就要团聚了。三姐,要回来找五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