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三)
  晨曦佛去夜的碎片,兴州城渐渐从睡梦中醒来,最早接受了阳光的洗礼,后园的石榴树到了盛花期,绿叶之间缀满了浓烈的火焰。
  阿黄懒懒地躺在梧桐树下打盹,听到梅月婵屋里有动静,仰起脑袋望了一眼,立刻站起身,使劲拉长四肢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身上的毛发,摇晃着尾巴一脸温柔默默地注视着她。
  林妙龄正在洗脸,梅月婵吩咐梅君把几盒点心和一盒蜂蜜放在正屋的桌子上。碧桃一如即往小嘴抺蜜似的,场面上的事,她比主人林妙龄更显的得心应手。因为孩子的事,林妙龄对梅月婵怨念难消,又碍于一家人的情分不便脑火,只好不上不下的揣着。沉脸不冷不热地招呼了两句,敷衍一下。
  梅月婵对这气氛的别扭心中有数,也理解林妙龄,短时间内让二嫂卸下心结也的确牵强。关切地叮嘱她多保养,顺手指了指刚带来的蜂蜜,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向自已需要的范围。
  “二嫂,这是今年上好的槐花蜜,黄河外滩九龙沟那里,满山的槐树别无杂木,这蜜也甘甜纯正,早年都是后宫妃子才能有这口福。现在槐花一开,就被高官富甲们抢订一空了。今年干旱,花势单薄,这蜜也少了几成,养蜂人和我家有些旧交,才弄到这一盒。你尝尝,是不是与你先头喝的大有不同。”梅月婵暗暗观察着林妙龄的神色。
  林妙龄和陆豫两口子一直惦记着陆家的财产,陆豫曾经向陆伯平提出分家的意思,好似偷油的老鼠,这个想法立立刻被陆伯平委婉的压了下来。陆伯平一声不响带陆豫到书房,铺纸研墨写下四行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在陆伯平的心里,家无论如何是不能分的,就像一块豆腐一旦被切成若干小块儿,形聚神散,就再也不是原来那块了。
  陆豫分家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大哥身为长子对家里的生意始终是漠不关心袖手旁观,老三一直读书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几年来,只有他一个人费心操劳替陆伯平扛着这个家,而陆伯平除了牢牢握权对他的付出似乎视而不见。既没有对他另眼看待,经济上也没有予他特殊的优越感,就算一句口头的肯定和赞赏也吝于表达,难免让陆豫为这些年自己的努力觉得不公,对陆伯平不够执正持平心生怨言。
  陆晨的离家,让陆伯平望子成龙的心思落空,陆豫欣喜的认为这将是分家的最佳机会,却再次被陆伯平拒之千里。林妙龄身怀有喜,两口子再次心寄希望,准备借此顺利达成分家的目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孩子没有出生就横遭意外胎死腹中,梦寐之事再次落空。梅月婵的到来不只分割了林妙龄历来独享的优越感,更是抢先一步插手陆家的生意,本以为凭借身孕目中无人高人一等却落得空欢喜一场落人笑柄。可想而知,各种怨恨层层叠加,林妙龄对梅月婵的怨恨自然非同一般。
  林妙龄脸上的冷漠稍稍缓和了些。神色依旧慵懒,淡淡地说,谢谢弟妹。梅月婵趁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你那天说我调的蜂蜜水与平时不同,你觉得有什么不同?”
  碧桃做完事立在旁边,闻言不自觉的暗暗扭头瞟了一眼梅月婵,又若有所思地低头望着自已的鞋尖。
  林妙龄叹了口气不经意地说:“那种味儿怪怪的,说不准。可能我那段时间味口变了,这几天觉得与从前又没什么异样了。”
  梅月婵心中疑惑难解,不禁自语:“有了身子口味是会变化,这蜂蜜水――也太巧合了……”说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碧桃。碧桃一直紧张地绷着脸,匆匆瞥了眼梅月婵,满腹疑窦的样子全落在了梅月婵的眼底。碧桃越是装出气定神闲与已无关的样子,越是显得心慌无措,在梅月婵悄然地审视下,很快乱了方寸。碧桃是林妙龄最亲近的人,假如有人借机做手脚,她的嫌疑最大。她又是林妙龄的陪嫁丫鬟,按说该是至亲可靠的人,眼下这层层阴霾,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妹妹刚说什么巧合?”林妙龄也听出了话中有话似有所指,疑惑地问。仅是怀疑毫无证据,不能草率鲁莽。梅月婵灵机一动,故做轻松嫣然一笑:“没什么,这冲调的方法不一样出来的口味就千差万别。碧桃聪明伶俐,厨房里刚烧了热水,你让碧桃跟我来,我教她一次。”
  碧桃硬着头皮跟着梅月婵来到厨房,李玉正在收拾红萝卜,梅君上前帮她揣着,一手拉着她,两人一起去了后院的井边。
  碧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脸鄙夷满不在乎地看着徒有虚名的三少奶奶,心里不禁暗自嘟哝,不就是个蜂蜜水,有什么好学的。陆晨一夜消失再加上婚前他的种种叛逆,大家早就已经默认了他离家出走的事实,唯一蒙在鼓里的也只有梅月婵一人。出于她的身份,大家表面上对她保持恭敬,也源于她的善良贤淑没有人忍心揭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私底下嚼口舌,大家对她既同情又不屑,纷纷猜测,这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还能在陆家呆多久。
  梅月婵紧紧地盯着碧桃:“红花和马钱子是怎么回事?”
  碧桃闻言,浑身一紧,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面前这个女人竟然不按套路出牌,这让她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三少奶奶,你,你说什么?”
  “红花、马钱子?”梅月婵镇定地重复了一遍。这种女人,狡兔三窟,通常不见棺材不落泪,梅月婵暗自思量。碧桃打算装傻撒泼蒙混过去的伎俩也被她洞穿,为了避免她抵赖,反咬一口,这件事必须一举拿下。梅月婵顿了一下,软硬并施连唬带吓:“没有证据我不会来问你,你要好自为之。你担心水月把你的事情走漏风声,想尽一切办法排挤甚至威胁她。今天你要说半句谎话,旧账新账一起算,你就等着吃官司。即便不会五马分尸也一定让你坐穿大牢。”
  看着碧桃柳眉紧锁,心慌意乱的眼神,梅月婵已经心中有数。碧桃抿着的嘴,迟疑地蠕动了两下,虽说万般纠结却仍心存侥幸,暗自咒骂着水月思考着对策。梅月婵决定趁热打铁不给她任何反手的机会:“你想嫁祸水月,对不对?”看到碧桃愕然的脸色,梅月婵立刻进一步追问:“你们主仆多年,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只为嫁祸水月保住你的颜面,扼杀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你晚上不会做噩梦吗?红花,马钱子从哪来的?你真打算坐穿牢底遗臭万年?”
  梅月婵说完,顿了一下,凭借自己细致巧妙的推理,一步步靠近真相:“你能接触的人很少,只有金大夫可以随时进出我们陆家――”
  碧桃对她的步步紧逼慌了心神,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梅月婵离开厨房不敢怠慢,快步去往后院寻找梅君,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办。
  “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除了她自已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少奶奶也挺可怜的,过门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你瞧瞧你那点儿出息。还可怜人家?你一个下人,人家是少奶奶,用得着你可怜。至少吃喝不愁的,哪像我们,干粗活还要看人脸色。”“你们注意到没,那两棵石榴树死了一棵,说什么冲喜呢?这也没冲着呀。”“那算命的不都说了嘛,是福祸同行。”“就是,当时老太太也在,看那脸色,心里可不是滋味着呢。”
  正房的拐角处,小翠、李旦、长生、几个人靠在墙根的阴凉地悄悄的说三道四,香梅带着陆珍也站在旁边。闲的没事的时候,他们乐于用各种家长里短奇闻异事打发闲暇。小翠脸冲着院子,一眼瞥见闪身过来的梅月婵,扬高声音夸张地冲她打了个招呼,几个人尴尬僵硬地咧了咧嘴,借口有事,灰溜溜的一哄而散。
  望着众人慌乱散去的背影,梅月婵心里起伏难平,却也懒得理会他们的阴奉阳违。这些闲言碎语像一堆棉花堵在她的胸口,不疼不痒却能让她近乎于窒息。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有关她的议论,她很想弄清楚他们的议论源于什么,但是每次别人都对她遮遮掩掩避之不及。
  自从进入陆家,她就像个异物,被人另眼看待。陆晨的出走已经冷冰冰的把她塑造成了弃妇的角色,同样是儿媳,大嫂二嫂的优越感是她无法触及的,每个人的身份都赋予了它不同的意义,在她需要的时候,却只有一个暗自苍凉的手势。
  算了,自己身为陆家的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事情关系到陆家的切身安危,不可怠慢,这些杂如乱麻的问题以后慢慢会弄清楚。那种感觉再次如潮水席卷她的身体,那是一种掺杂了恐惧的兴奋感。
  金大夫的药店并不大,没有人的时候会显得空空荡荡。金医生至今未娶单身一人,当年右腿的伤险至骨头,虽然保住了腿但是行动受到影响,每走一步都会牵扯着身体向右边一闪一闪。药店门口的大木盆里浸泡着几件蓝布长衫,金大夫刚从皂角上摘下两颗皂角,手握石头卖力砸着,呯呯的敲打声遮蔽了走近的脚步声。
  看到两双穿着绣花鞋的脚,移步面前,金大夫这才恍然大悟,仓促地站起身,将两只手在腰间的衣服上飞快蹭了蹭。
  “梅姑娘哪里不舒服吗?进来坐。”金大夫一瘸一跛的带头朝屋里走去。
  “金先生。”这里是药店,所有的人来这都称呼他金大夫。梅月婵这个称呼既有礼貌上的尊重也有客气的生疏。
  “是药三分毒,用对的地方可以救人,用错了地方就是害人。”梅月婵面色凛然,质疑地目光夹杂着更深地气愤,像一张网罩在他的脸上。怒火和疑问已经在她胸中燃烧,她努力的抑制着,让自己保持冷静。
  金大夫半张着嘴,疑惑不解地望着梅月婵,不等他发问,梅月婵话题一转又说:“我祖父行事磊落生性耿直,一生救人无数,你是他唯一的徒弟。如果不是这门手艺,靠力气吃饭你会过得很难。”
  金大天面露惭愧,点了点头,这个救过他命的师父,他除了钦佩和感恩挑不出半个不字。感慨地笑了笑,刚要开口客气几句,己被梅月婵冷冷地话语截断:“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
  金大夫已经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一头雾水张嘴结舌,梅月婵把眼一瞪抢先质问:“你和陆家有什么过节?”金医生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答道:“没,没有啊。”
  “碧桃手中的红花和马钱子,可是你亲手交给她的。”话音一落,金大夫的身体明显晃了晃,急忙抓住旁边椅子的扶手,掩饰这淬不及防的紧张。一瞬间,只觉得身子软成一滩泥,虚弱地跌进了椅子。
  梅月婵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严厉地瞪着他,那眼神像要射出火花一般,也充满了不解和质疑。金医生羞愧地低着头,不敢看她,脸色苍白如纸久久无语。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乃天职,腹中胎儿都不放过,你和陆家有多大的冤仇?如此丧心病狂泯灭良知?”
  面对梅月婵的谴责,金医生一再犹豫才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可以圆得过去的借口,面带愧疚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师父的孙女。”
  梅月婵不禁冷笑。
  “师父?你这样的所作所为配称我祖父师父吗?抛开我们的关系,你就可以对陆家暗下毒手视人命如草介吗?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门外有缓慢杂乱的脚步声,梅月婵停下声声质问,将目光投向外面。门外阳光尚好,十几个互相搀扶的叫花子有气无力地低着头缓缓路过,对屋里的争吵,他们毫无兴趣充耳不闻。脏兮兮的粗布衣已经褪了颜色,各种新旧的补丁间钻出新的破洞。更多人赤着膀子和脚,古铜色的皮肤上除了灰尘污垢还有磕磕碰碰留下的一条条伤痕。时局动荡再加上今年干旱严峻至今无雨,田地里的庄稼纷纷枯死,本该收获的季节许多人颗粒无收食不果腹,每天都能看到大批这样饥饿的流民,为了生命茫然辗转流落他乡。
  这时,一辆紧随其后的马车在药店门口停了下来,两位身穿蓝色长褂头戴草帽的人,掀开布帘从后面跳下车来。听到屋里的争吵,其中一人,夹着不屑的声音冷冰冰地掷了进来:“因为我。你问他,还不如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