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青丝(一)
  虽说这几天,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母亲张罗,喜悦忙碌的间隙仍让人感到心力憔悴很不踏实。从此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茫然的未来总让人觉得喜忧参半忐忑不安。梅月婵一夜未眠。
  “小姐,你今天就要做新娘子啦!”梅君圆圆的脸上挂满笑意。
  梅月婵面颊飞红,眼底眉梢都跳跃着喜悦和憧憬。
  梅君压低声音一脸地不舍:“小姐,我不想离开你。”话才出口,两行眼泪就忍不住滚了出来,情急之下,梅君慌忙拿手背胡乱地抹了抹。
  “我也舍不得你。”梅月婵本来还想安慰她两句,但没想到掩藏在心里的不舍也已是脆弱不堪,轻而易举就被牵扯出来,化成晶莹的泪水珠子,滚落下来。
  梅君看她流泪急忙扯出手帕,一脸愧疚地安慰她:“小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千万不能哭。都怪我,不该说这些话……”梅君说着,自己仍忍不住泪水涟涟。
  梅月婵握住她给自己擦眼泪的手:“我心里也舍不得你和娘,不是怪你。你跟着我总归是个丫鬟,娘是觉得你回去,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我懂,我知道夫人的苦心。”梅君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从小在这长大,跟他们已经很陌生了,恐怕难以相处。”
  梅夫人也早早起来,打开大门在门口撒上红纸。进屋来,看到姐妹两个在说悄悄话,笑盈盈地在梅君旁边坐了下来。
  “梅君,我本来是想把你陪嫁过去的,那样你们俩都能有个伴。”梅夫人怜爱地抚摸着梅君的头发。“你也到了成婚的年龄了,我是怕耽误了你。”
  梅君理解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夫人是为我好,我这辈子,能遇到夫人一家人,也是我的造化。不然的话,世上早就没我这个人了。”
  “我给你多备了一些钱财和衣服,给你的亲戚都带有礼物,希望他们不要刁难你,日后好好和你相处。将来如果遇到好人家,出嫁的时候我会再给你置办一份嫁妆。”
  梅君含泪点头,情难自抑忍不住扭身跪在地上:“夫人,你们一家的恩泽我一定不会忘。”梅夫人眼里噙着泪,欣慰地扶她起来,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回去万一真的过不下去,记得再回来。这还是你的家。”
  很快,提前约好来“开脸”的喜娘已经笑呵呵地踏进门。新娘出嫁,都要绞尽面容及鬓角的毛发,让肌肤更加光洁。面容慈祥的老人和梅夫人谈笑着,麻利的从随身的花布包中掏岀一些棉纱线、一盒香粉。棉纱线挽成“8”字形的活套,右手拇指和食指撑着“8”字一端,左手扯着线的一头,口中咬着线的另一端。
  梅月婵眼看着她笑吟吟地张手等待,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惧怕。鼓足了勇气,惶然不安闭上眼睛屏住气,双手紧张地抓着衣角,任那些细密清凉的粉末落在脸上。老人右手拇指一开一合,咬着线的口和手娴熟的配合下,“8”字形的活套在脸上灵巧地拉来拉去,针刺蚁咬般的疼痛让她的脸顿时火辣辣的难以忍受。
  梅月婵拼命地向后仰着头,睁开眼睛:“疼。”
  “不可能一点不疼,每个新媳妇都要开脸的,忍着点,马上就完了。”
  作为一个待嫁的新娘,此时她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深深地吸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强忍疼痛自己劝说自己对那条绳子在脸上惊悚地游走,淡然承受。那条绳子终于停止下来,整个世界在那一刻仿佛也安静下来。梅月婵忐忑慌乱又充满新奇地睁开眼睛,捂着变得通红的脸,对着镜子,痛苦而无奈地蹙起眉头。等那火辣的疼痛消失后,镜子中面如凝脂弯眉如枊的细致女子,露出了羞涩地笑容。
  长辈齐全夫妻和睦且儿女双全的,两位年轻貌美的嫁娘,把那一把乌黑如墨的发丝全部梳向头顶,乌云堆雪一般在脑后盘成发髻,轻轻插上镶嵌着红色宝石的步摇,别上朱红的簪花。平日里黛眉不染而翠,朱唇不点自红,但今天都要破了规矩。轻描蛾眉,朱唇微点,白里透红的肌肤淡淡扫开妩媚的嫣红。吉祥通红的龙凤褂一一件件穿上身,层叠反复的裙摆,仿若盛开的石榴花。
  天光大亮,穿戴一新的新娘,容光焕发楚楚动人,立于众人面前。
  梅夫人一言不发缓缓地在梅月婵身边坐下,默默帮她整理着头饰喜服,眼睛里除了喜悦还有深深藏起的不舍。梅月婵默默不语抓住那双手,梅夫人脸上溢着笑,紧紧地反握住她的手,忍住心头的不舍却忍不住悄无声息盈满眼眶的泪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任性,凡事要收着点脾气,要孝敬公婆和睦相处。”
  “嗯,知道了。”
  “娘以后在你身边的日子就少了,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心疼自己,别让娘整天牵肠挂肚,知道吗?”
  “嗯。”
  “别哭了。闺女养大了都有这一天,娘舍不得但是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梅夫人坚强的忍住心头的不舍,硬是没让眼泪掉岀来。亲手用丝帕沾了沾梅月婵脸上的泪痕:“一定要坚强。任何时候,记住了?”
  “嗯。”梅月婵坚定地点头。
  院子里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开始骚动:有人喊,来了来了,新郎官来了!
  两位嫁娘从梅君手中端过一碗面,递给梅夫人。???梅夫人接过那碗面,亲手夹起两根缠绕不止的面条,喂在她嘴边。梅月婵按照习俗吃了口面,又吃了一个饺子。
  两位嫁娘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说了几句玩笑话后,母女情绪都略微好转,补了妆。梅夫人亲用拿起托盘上的红盖头,轻轻为女儿覆在头上。
  随着娇红似血的红盖头缓缓落下,两位喜娘一边一个,搀扶着梅月婵,一双绣有并蒂莲开的红色绣鞋,一步一步迈出家门。“拜过双亲,新娘上轿”声起,裙摆一起一浮间,走出大红毡毯。路过门口的枣树时,阿黄仿佛知道今天是一场分别,一脸着急跳起来冲着她不停地叫。梅月婵微微侧头,却不能留步。
  起轿的那一刻,梅月婵只觉得心里一沉,忍不住撩起盖头一角,深深地向院子里望去,梅君搀扶着梅夫人也正眼巴巴地凝望她,房檐下的身影显得孤伶和单薄。
  数十里红状,一路吹吹打打。风吹过轿帘,沿途的绿柳一闪而逝,象她驿动的心充满了憧憬。
  不知道过了多久,嘈杂的市井声逐渐在耳边此起彼伏。又前行了一段,花轿才终于缓缓停下,搁置,隔着花轿也能感觉到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撒下的花,铜钱,伴随着阵阵甜脆的笑声与“百年好合”的吉语,在风里聚来散去,一阵高过一阵。
  “千里媒”撩开轿帘,涂脂抹粉的脸上堆满着层层笑意,殷切地招呼她下轿。梅月婵微微低头,目光只能看见脚下的方寸之地,紧张地握紧“千里媒”和喜娘的手,在大家的欢笑声里,小心翼翼迈开步子。
  春天多风,又一阵风过,水红色的盖头毫无征兆的被风骤然掀起,象一只自由巨大的蝴蝶,在空中翩然飘飞。所有人都仰着头,目瞪口呆。
  女人家毕竟天性胆小敛情,遇事容易乱了方寸,梅月婵倒吸一口冷气,惊慌羞涩地怔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别怕。”身旁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低低地安慰她。循声望去,身旁一个中等个头,四方脸,身穿灰色长衫的男人,关切鼓励地望着她。目光交错的一瞬,时间凝固了一下。梅月婵没有兄长,看到小伙伴的哥哥对妹妹照顾有加各种怜惜疼爱,真是心生羡慕。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在为难的时候,能有人挺身而出把自己护个周全。惊慌之余心里因此踏实许多。
  新婚当天新娘是不能露面的,小小的意外波折,立刻引来人群的骚动。男人迅速撩起自己的长衫挡住她的面容,一边扬声镇定地吩咐旁人:“快,捡起盖头。”
  红色的盖头在风中翻飞着,刮出去好远才飘落地面。卒不及防的一幕让大家顿时手忙脚乱惊慌失措。他这一喊,一些意怔的人才恍然回过神来。
  “没事了,没事了……”“千里媒”虽见多识广,这样的意外却头一次碰到。结结巴巴地打了个圆场,接过别人气喘吁吁递过来的盖头,匆忙抖了两下给她重新盖好。
  按照所有的规矩、程序,拜完高堂拜完天地,梅月婵昏头昏脑的终于被人搀扶着送进一间清静的屋子里,缓缓地在床上坐了下来。枯燥乏味的时辰里,所有的热闹繁杂声若隐若现,但通通都被隔绝在窗外,只留她饥肠辘辘独享一隅幽静。冷清的房间如她的空空的心。
  昏暗的新房内绣花的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的干果。溜进来的孩子多是冲着这些吃食,女人们带着丫鬟左瞧右瞧无非是看看嫁状的成色、档次,多少,评头论足一番。
  “二少奶奶,这些嫁妆可不比我们的金贵,一看就是小门小户的排场。”丫环碧桃不光善于察言观色,更是伶牙俐齿,看到自家主子嘴角不屑地微笑,立刻一脸鄙夷递上刻薄的奉承话。
  二少奶奶衣料的成色很好,紧紧地绷在身上。微微发福的身材,已经分不出凹凸前后。旁边个头稍高的妇人面白如纸沉默寡言,不吭声站了一会儿,带着自己的丫鬟返身先出了门。二少奶奶随后也不声不响缓缓出去。
  几个人刚刚出门,穿着粉色高跟皮鞋的女孩,默不做声推门进了房里,她对这些吃食丝毫不感兴趣,一双眼睛莫名含着怒意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盖头端坐床上的新娘,一步步地向床前移动。几个丫鬟和小孩子恰好悄悄溜进屋子,女孩愣了一下在桌旁站住。几个小孩子拿一些好吃的糖果,伸手好奇的摸了摸新娘的衣服,忍不住站旁边捂嘴偷笑。女孩一脸不悦地催促他们:“拿完东西快走,别在这呆着。”几个小孩子吐了吐舌头纷纷跑开。女孩看他们走远,厌恶地翻了一眼,回过头,恶毒的目光重又放在新娘的身上。
  盖头下的梅月婵似乎也查觉到异样,屏住呼吸。这渐渐逼近不怀好意的脚步,让她感到隐隐地不安和提防。初到陆家还分不清人事关系,刚才被人莫名奚落她已经忍气吞声,这次她不会再放任自流。就在女孩伸手准备一把掀开盖头的时候,梅月婵凭感觉冷不妨抓住她的手腕,猛然撩开盖头。对面的女孩显然没有料到,被抓的手不由得一震。两个陌生的女孩警惕诧异的对望着。
  “姑娘,你有事吗?”推门而入的小丫鬟看到这种情景,惊慌失措慌忙跑上前。
  “没事,我就是想来看看新娘子。”
  “姑娘想看新娘子明天再来拜访吧。若是闹洞房还不到时候,先请姑娘离开!”丫鬟显然已经被这眼前的情形吓到了,浑身哆嗦口舌结绊。
  女孩向后使劲挣出自己被握着的手,一脸恼怒:“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
  梅月婵望着悻悻离开的背影,紧蹙眉头,心里一团困惑。小丫鬟拿过她手中的盖头,手忙脚乱给她重新盖好,扶她重新坐下,然后“扑通”跪在地上,过度地惊慌和自责让她几乎要哭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少奶奶。我,我没看好。”
  “她是什么人?”
  “对不起,少奶奶,我是一周前才来的。”
  “――起来吧。”梅月婵轻语。
  小丫鬟连连道谢,匆匆退步岀屋。屋子里重新恢复寂静。梅月婵被这意外打挠了清静,心生疑惑却不明所以,索性也不再去想。低叹一声,自己将盖头盖好,在床边重新坐了下来。浑身酸痛,昏昏欲睡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三少爷。”守在门口的丫鬟向款步而来的人行礼,然后纷纷走开。身材瘦长,穿着喜服的男人在门口用力的挺了挺后背,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才放轻脚步进屋。关上门,他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坐在床边,顶着盖头一动不动的新娘,踌躇了一下,在桌子旁边缓缓坐了下来。
  夜微醺,月色飘摇,透过窗棂,在地上摇出精巧的绰绰花影。张灯结彩的屋子里处处扬溢着喜庆,一对新人对坐无语,像桌上的沉默的红烛,气氛滞重而尴尬。火红的盖头象把火,他看不清盖头下面的面容,只他觉得刺目而煎熬。
  陆晨轻轻叹息,心怀愧疚又无奈地闭上眼睛,把心一横背过脸伏桌而眠。有些心事只适合在暗夜里穿梭。象握着一枚茧,须要小心翼翼。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晨觉得有些头脑昏沉的时候,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随着一种淡淡的清香,他的身上轻轻落下一件衣服,脚步声又返回床边。
  夜静如水。红烛过半。
  几声猫叫,像凌厉的爪子,悄然抓过夜的胸膛。陆晨警觉地睁开眼睛,悄悄歪过头不动声色向床上瞟了一眼。看到新娘背朝外合衣而卧,一动不动。陆晨悄悄地吁了口气,吹灭桌上的蜡烛,迅速把她刚才搭在肩头的衣服,穿到身上,放轻脚步快速走向门口,轻手轻脚打开门,身影一闪。转身匆匆关门的一瞬,借助月光的微亮,他恍惚看到昏暗的屋子里,床上的新娘身影模糊一言不发侧脸怔怔地朝着门口。
  门随后被关上,缓缓远逝的脚步一下一下敲击在她的心上,很快遁入浓浓的夜色,再无半点声息,就像是去往了时光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