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几个月下来白樱与苏应寒之间的情意在苏幕看来已然是再明显不过。晓得白樱是真心对自家公子好,苏幕只有开心的份,巴不得有个比他还贴心的人来一起照顾公子。
  一壶新茶烹好,白樱端来。
  他专心于棋局并没注意到白樱的脚步,手上的黑白两子正好用完,却战成了平局。
  “不知道原来苏公子的棋艺这么好。”浅浅的声音,带着几分安宁与从容。
  他这才意识到白樱站在自己身边,面上是温柔的浅笑之意,微微仰首瞧了她,缓缓皱眉,“白姑娘身体不舒服?”
  她的脸色很惨白。
  斟茶,淡淡一笑,她开玩笑道:“病人反倒问起医者来了?新茶,苏公子应该喜欢喝。”
  苏应寒亦是浅淡一笑,被她这么一说倒真是觉得自己弄错了身份,操错了心,“也是,白姑娘无碍便好。这段时日以来多谢了,苏某身疾,如今更是无名无为,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报答姑娘的方法,若是姑娘有事,苏某必当竭尽全力粉身碎骨。”
  好认真好真挚的一双眼在盯着她,像是要洞穿她整个灵魂一般,叫她一点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那句“竭尽全力粉身碎骨”恐怕是她活到现在为止听过的最为动人的一句话。
  没有犹豫,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费了这么多心思救回公子一条命,公子说一句粉身碎骨便不要了,那我的努力算作什么了?”
  微微起唇,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欲言又止。
  最终开口:“嗯,白姑娘努力救回来的这条命,苏某定当好好珍惜。”
  心头源源不绝涌上来的暖意还是被自己强行隐藏住的那盆冷水给浇灭得干干净净,她一下移开目光。
  真的可以这么放任自己么?即便他完全记不起她真正动用蓬莱仙术救他的那晚,她说过的话?
  她说,要是他与她心意相通她便不会离开。然后,她还吻了他不是么。可在他醒过来之后一切似乎就是像是一场泡沫,过了那短暂的时刻一切便都不会再存在。
  好起来的苏应寒将她那晚说的话全部都忘记了啊……对啊,这就是蓬莱仙术救人的代价不是么。
  世上从来都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她想要他活,便不能留在他心中。这一点她早该知道,只是一直都不愿意去面对罢了。
  白樱也会想,苏应寒这么温柔这么好,或许他不会渐渐忘了她,不会忘记所有的话语。
  仅仅是在心里下了这么一个不切实际的赌注,她却还是留了下来。
  出山买药她听到的蓬莱消息不少,亦是有不少人在议论蓬莱大弟子离经叛道贪图人间情爱而擅自离岛至今音讯全无的闲言碎语。
  整个蓬莱似乎都因为她这个人而被修仙世家添上了一笔不光彩的颜料,而她这个首席大弟子的位置自然由其余优秀的师姐妹来顶替。
  云怜来寻过她不下数次,对她认错,向她说明蓬莱要换首席弟子的情况,更是将掌门人的愤怒丝毫不差地传到。那些事情都是白樱在乎的,可,现在她心中多了一个更加在乎的人,她还有理性选择的余地么?
  回绝了很多次,她只有越来越坚定罢了。
  从前在蓬莱岛,对于白樱来说最要紧的就是完成任务与遵守门规。成为蓬莱的首席大弟子,她得到了门中师姐妹们羡慕不来的无限荣光却也承受了其余人都无法想象到的巨大责任与压力。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行之中,她连自己真正想要体验想要过的生活都忘记了。很小的时候受了掌门人的救命之恩,所以想着要做好一切掌门人交代下来的事情用作报答,可,她心中却是越发的空虚。
  在蓬莱数十年,她从来都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修行,成为首席大弟子,成为师姐们中名声威望最高的那个人……这些,都是她为了报恩所做的事情。
  那么多年,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而当掌门人问她觉得什么是道,什么是修行之本,什么是她毕生所求时,她却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第40章 应寒葬白樱(11)
  从一开始下定决心这么做时,她就没有打算让苏应寒知道。
  她明白的,若是让他知道了,他会自责会内疚会觉得亏欠于她。可她最不想要在他眼中看见的神情便是那一分内疚与亏欠。
  可是现在,已然前功尽弃。
  苏应寒的眼神看上去是那样痛心与自责,痛心是为她,自责是为他自己。
  最贴近心口处的青衣被染上浓重的深色,随身携带的匕首上沾着一丝不明显却偏生又万分刺眼的红色,叫他一下子想明白了一切。
  苏应寒是聪明人,所以她最怕在他面前露出破绽。
  他问:“之前我喝的药,都是什么?”
  从与这位苏家公子相遇开始,白樱从没见过他这副认真到令人生惧的表情,亦是没有听过他这种质问的口气。
  他猜到了,他想到了,他是真的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这一瞬间,白樱将心中所有的不安全数暴露在面上。后悔不已,要是能再小心一分,要是今晚能不在苏幕面前露出马脚,一切是不是就会被掩盖过去?她是不是还能站在苏应寒身边,听他说着那些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去听的故事?
  想要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可她不想在他面前说谎。她知道的,他不喜欢谎言,宁愿受伤都会选择坦诚。
  “我……”她只能开口说出这么一个字来。
  想过千万种最后离开苏应寒的方式,或许是被他遗忘,或许是老夫人将他重新接回苏家,又或许是他改变了注意打算接受与烟阳慕氏联姻的事情……种种想法都在她脑海中来回转过不下数百次,可唯独这一种,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的。
  苏应寒再问:“蓬莱岛的仙术秘法,还有前段时间白姑娘用来给我治病的药,全部都是你的心头血吗?全部,都是用白姑娘你的心头血来做药引,全部都是在拿你的性命来救我这条破败不堪早就该死的命?”
  不,不要这么说。他怎么会是早就该死的呢,他是她这一辈子最为宝贵最为珍视的人啊。
  可惜这句话她永远都没有机会说给他听。
  青色衣裳上的深色毫不留情将苏应寒的眼刺得生疼,那是她的心头血,是她为了救他而一直在自己的性命做药引。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居然喝了她两个月的心头血,居然将她的性命肆意剥夺不管不顾了两个月之久啊……
  对于苏应寒来说,他是在伤害她,是在用最痛苦的方式在折磨着她。
  那么多的心头血,那么多碗汤药,那么多份给他治疗把脉时的笑脸……殊不知在这些种种的背后究竟隐藏了她多少的眼泪与痛苦?
  剖心放血,是他对不住她。
  明明看出了她脸色惨白,明明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可却因为知道她是蓬莱岛中的仙士而抱着侥幸心理,或许她是无恙的。
  搭在轮椅边上的手越握越紧,他移开了看她的视线,垂下眼帘。
  已经不需要她再多说什么了,他都明白。
  她对他这么好,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办法给她,最终留在心中的只有无尽的自责与亏欠罢了。
  再留在他身边,她还会接着受伤啊……这个傻姑娘,何必要为了他,用那样痛苦残忍的方式折磨自己呢。
  药房内陷入良久的死寂中,连苏幕都不敢多嘴一句。
  这么严肃的苏应寒,他也是第一次看见。
  而在那一阵死寂之后,垂着眼的苏应寒开了口,他说:“对不起,是我欠了你。”
  犹如遭受到一盆从头淋到脚的透骨凉意,白樱浑身一颤。
  她最不想看见的神情终究还是出现了,她最不想从他口中听见的三个字终究还是听见了。
  他说了对不起,他说了亏欠。
  那么今后他对她所有的情谊之中都会包含这么一重无法偿还的亏欠之意吧。白樱一点都不想要变成这样。
  转着轮椅转了方向,他背向她,背影看上去也是那么自责,“白姑娘,白姑娘为苏某做的,苏某怕是还不清了……”
  “我从不需要你来还清什么。”
  他尾音还未落,她就接上话:“我只想治好你的病,只想……只想……”
  只想留在你身边,仅此而已。
  可最终,她心里面一直想要告诉他的话始终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将他的命救回来的那一晚,是她第一次动用蓬莱这种救人秘术,第一次试着拿自己的心头血作为药引。
  她说了一次自己一直想要说的话,算是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可当她的心头血作为药引奏效之后,他便不记得了。
  这是代价,是逃不过的代价。
  白樱一直都很明白,尽管自己鼓足最大的勇气将一切想说的话全部都告诉他,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是白樱,而他,还是那个苏应寒罢了。对所有人都谦逊温和,总是将自己的生死利益放在最后一位。
  这样的苏应寒,即便不会再回到苏家,也会在今后的人生之后对她抱着无尽的愧疚之意。
  白樱不希望与他之间变成这样。
  而她眼下青衣上的那浓重的血色,已经很明确的将她与苏应寒之间的关系划去了那一层。他永远都会觉得欠着她,对不起她。
  夜很深很宁静,似乎在等着两人之间的某一人先一步出来结束这段不清不楚早就该理清楚的关系。
  现在该怎么办?回蓬莱?她早就回不去蓬莱了,也不想离开他,她不想去任何地方。
  可,在这种事情穿帮之后她还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他们之间还能那样若无其事吗?
  至少对于苏应寒来说,一切都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平等和谐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苏应寒亦是没有再继续接上话,气氛沉闷得可怕,而好像似乎只要两人都不说话,这一切都不会结束一样。
  苏应寒的身体不好,他自认为在很多方面都不如其他正常人,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自尊心要远远高于常人。
  在老夫人面前的恭敬是他所奉行的孝,在八大望族中不争不抢是他所奉行的道义,而在他所信仰的道义之中最不能被触犯的便是毫不知情便欠下这么一番没有办法去还清的债。
  这就是为什么白樱不愿意将一切实情在一开始就告知于他的原因。
  那是他仅剩的自尊,所以她先开了口:“苏公子想要我怎么做?”
  她想知道的不过是一个可不可以再继续留在他身边的资格,而他却很快开口:“苏某已经伤害了白姑娘太多,继续留在这里,苏某怕是要成为姑娘手中永世的囚人……”
  一直背对着她,没有再与她有任何视线的交汇。
  纵使她再怎么久居蓬莱,纵使她再怎么愚笨,也应该很清楚了。
  白樱离开了。
  她知道苏应寒不能再像先前那样正视她,所以她离开了竹屋,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真正的离开他。
  苏幕是知情的,白樱一直都住在后山中,而苏应寒每日喝的药中依旧是以她的心头血作为药引。
  “白姑娘,公子他,不是讨厌你……”苏幕来取药,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副模样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可是除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一次为了不让苏应寒起疑,药引是三四日才放一次,间隔去取心头血,白樱的脸色要比之前好上不少。
  只是心结却是愈发的严重,苏幕说苏应寒并不是讨厌她么……事到如今,她怎么还有胆子把事情往这么好的一面想?
  白樱问道:“近日来他的身子如何?我害得他生了那么大的气,他的身子是不是又不好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靠近竹屋了。苏应寒生来敏觉性强,她也没有勇气再去暴露自己,到时候即便是连守在后山为他调药的资格怕是都不会再有。
  苏幕一叹,神色凝重,“自从白姑娘你离开之后公子的身体几乎要回到从前的状况,我没有任何办法……而且,公子爷总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几乎没有我靠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