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席间酒过三巡,老罗有些喝高了,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先生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忙忙碌碌的工作节奏将在今晚宣告结束,余生会和别的老人没什么两样,待在家种种花养养草,蹉跎尽最后的时光,踉踉跄跄站起身,拉着人挨个敬酒。
  顾轻舟没喝,客气拒绝了:“不好意思,我等会儿要开车,不能喝酒。”
  老罗喝的脸红脖子粗,闻言也没为难,端着酒转而看向身旁的江絮,大着舌头道:“来,小江,你……你也干一杯!”
  江絮晚上回去还得赶图,哪里敢喝,伸手推拒道:“不不不,我喝不了。”
  老罗瞪眼:“怎么,你也要开车?”
  江絮:“……我没车。”
  他就一辆小自行,今天早上还被顾轻舟的大宝马撞烂了,想起来都心酸。
  老罗闻言笑的直接跌回椅子,旁边的人也在笑,顾轻舟冷眼看着,端起面前的饮料喝了一口——他大抵觉得江絮变了很多。
  他们上高中的那个地方,当时环境太过混乱,街头小混混扎堆,出门打个酱油都有被收保护费的风险,邻近周边的几个高校,最不能惹的那几个校霸之中就有江絮,他整天烟不离手,行事张扬,穿着海城高中的蓝白校服外套四处打架,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现在的江絮,内里的棱角似乎被磨平了,不过不要紧,无论他怎么变,变成什么模样,在顾轻舟看来都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要脸。
  酒会快散的时候,老罗已经喝趴了,被老婆和亲戚架着扶上的车,江絮查了查地图,发现这个点已经没什么公交了,从这儿打出租回去起码五十往上走,两相权衡之下,还是打算怎么来的怎么回。
  外间夜色暗沉,晚高峰的喧嚣过后便是寂静,江絮头发被风吹得扬起,眼中倒映着对面大厦的霓虹灯光,将里面暗藏的桀骜都抚平了几分,他搭着顾轻舟的车门道:“顾经理,介意搭个顺风车吗?”
  顾轻舟闻言,看了眼江絮,他按捺住把对方的手用门夹成大猪蹄子的恶劣想法,笑了笑,欣然同意:“……当然可以。”
  江絮心想,顾轻舟变善良了很多呢。
  上车后,顾轻舟问道:“还住以前的地方吗?”
  江絮报出新地址:“以前那个胡同早拆了,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单间,上班也方便。”
  顾轻舟没说话,打开导航跟着提示走,江絮道:“你怎么还是不认路啊。”
  顾轻舟不是海城本地人,高一下学期才转过去的,当时安排位置,老师让他顺着往后坐,好死不死跟江絮同桌。第一天怎么过的顾轻舟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自己全程认真听课,旁边那个奇葩把校服蒙在脑袋上睡了一上午加一下午加整个晚自习,比懒羊羊还牛逼。
  多年前的海城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胡同弄堂交错纵横,路牌也掉了色,白天都容易迷路,更何况晚上,彼时顾轻舟刚刚同母亲搬到这个城市,路也没记熟,下晚自习后乘着夜色回家,又没有赶上末班公交,稀里糊涂就走错了。
  初到一个陌生城市,他心里满满都是抗拒,捏着地址条,既没有问路,也没有给家里人打电话,坐在路边公交长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那年的雨水依旧很多,晚上下起了雨,偏偏公交站寒酸的很,连个遮雨棚都没有,顾轻舟只能起身去后面的修车店门前避雨。他看了眼手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上面却空荡荡没有一条消息或者未接来电,叛逆期的情绪忽然发作,使他怎么都拉不下脸打个电话回去。
  整条街都已经打烊了,修车厂也开始落闸门,里面走出来几个打耳钉染头发的小混混,嘻嘻哈哈说着话,三句话不离祖宗十八代,其中有个染红毛的混混看见顾轻舟,视线在他身上的校服扫了眼,然后捣了捣一个黑发少年:“哎呦,江絮,是不是你们学校的,小弟弟大半夜不回家想泡mm啊?”
  被称作江絮的少年闻言看了过来,顾轻舟抬眼,恰好与他视线对上。
  在一堆吊儿郎当的混混里,江絮是唯一一个黑头发,他左耳朵上有一个银色十字架耳钉,穿黑色工装背心,脸上有几道机油印子,但不碍那股子帅气,他原本正要点烟,闻言又熄了火,眯着眼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着顾轻舟,半晌后乐道:“哟,还真是我同学,看着有点眼熟……不会是我新同桌吧。”
  顾轻舟今天压根就没看清自己同桌的脸,加上性格偏孤僻,淡淡阖目,没搭腔。
  江絮说:“得,还真是我同桌,大半夜的不回家,明天该不会要翘课吧,翘课可不好。”
  周围人哄堂大笑,有个红毛男生道:“艹,你个渣渣还劝别人,少误人子弟了!散散散,老子明天还得上班。”
  江絮带上头盔,从修车厂骑了辆摩托走了,于是街道又重新陷入寂静,顾轻舟拿出手机,看两眼又关上,看两眼又关上,耳畔摩托车的轰鸣声已经远了,偏偏又清晰起来。
  他抬眼,看见刚才那个乱认同桌的人骑着摩托停在不远处,对方一脚踩地保持平衡,昏黄的路灯将头盔上星星点点的雨水照得发亮,然后摘下头盔,提高声音道:“哎,住哪儿,我送你回家。”
  下雨有点冷,江絮在外面套上了校服,左袖子用水笔画了半边翅膀,经过水洗有些模糊褪色,顾轻舟这才相信,他就是比懒羊羊还牛逼的那位睡神。
  顾轻舟胆子大,也不害怕,闻言直接走过去坐到摩托车后座,把地址条给了江絮。
  江絮看了眼:“呵,够偏的。”
  一面发动车子,一面回头看了他一眼:“胆子挺肥的,不怕老子把你拖去卖了。”
  顾轻舟眯了眯眼,面无表情盯着他后脑,又听江絮吐槽道:“卖了也没人要,又没胸又没屁股。”
  思绪归拢,车辆在雨夜中疾驰,横跨的不仅是道路,还有几年缺席的空白时光,顾轻舟一路上很是沉默,等停在江絮家对面的路口上,才出声道:“下车。”
  江絮说:“谢谢。”
  他拉开车门,已经起身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又坐了回来,摸了摸鼻尖,犹豫问道:“那个,你还恨我吗?”
  顾轻舟看了他一眼,大抵觉得这个问题相当无耻不要脸,敷衍道:“不恨。”
  江絮没动:“你回答的这么快,我听着有点像假话。”
  顾轻舟:“……”
  顾轻舟被他气笑了,拉了拉领带:“你放心,我不是以前那个记仇的个性了,这么多年,大家都应该成熟点,嗯?”
  江絮半信半疑:“那你真不恨我了?”
  顾轻舟这回顿了顿,故意沉默几秒才道:“嗯,不恨了。”
  江絮相信了,他松口气,下车关门叮嘱道:“早点回吧。”
  顾轻舟隔着一道车窗,见他往家里走去,背影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百无聊赖的拍了拍方向盘,片刻后,面无表情从唇间溢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嗤笑。
  天真。
  作者有话要说:  江絮:大家好,我是江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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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初步针对
  江絮租的房子不大,反正够他一个单身汉住了,楼下不远处就是电脑维修店,他跟老板还算熟,赶在人家打烊前把电脑取了回来,然后晚上照旧熬夜赶图。
  他们这一行干久了容易猝死,秃头程度不逊程序员,好在江絮头发浓密,目前没有掉发趋势,他定了闹钟,凌晨三点才收工睡觉。
  这边住处离公司没有直达车,加上早高峰拥挤,他每天都是蹬自行车上班,省时又省钱,但很显然江絮在困倦交加的情况下选择性遗忘了自行车已经报废这一事实,加上熬夜睡过头,第二天又华丽丽的迟到了。
  老罗平时来的晚,不太管他们的打卡情况,顾轻舟却不同,大清早第一个到的公司,于是当江絮鬼鬼祟祟想溜进去的时候,被他堵了个正着。
  “小江,”顾轻舟仍是一身西装,他双手抱臂站在门口,学着老罗的口吻叫他,似笑非笑的提醒道:“你迟到了。”
  江絮莫名感觉自己回到了高中时期,被学校委员天天记名字的时候,不自觉带了点校霸的张狂气息,他见没有人看向这边,单手插兜,靠近顾轻舟一步,压低声音道:“哎,好歹同学一场,通融通融。”
  他个子高挑,比顾轻舟还要高些,倏的靠近时,压迫感极强。
  顾轻舟无动于衷:“公司有公司的规矩。”
  江絮闻言直起身体,语气不善:“你非得这么针对我?”
  顾轻舟微微挑眉,修长干净的手抖了抖考勤表,出言纠正:“不是针对你,而是迟到的只有你一个,总不能是我害你迟到的,嗯?”
  江絮心想可不就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撞烂我的小自行,我至于早高峰搭公交堵半路上吗。
  顾轻舟见他不说话,笑了笑,有一种慢条斯理的优雅:“既然这样,那就照规矩,扣钱吧。”
  江絮嘁了一声:“你扣呗。”
  十块钱,整的跟谁扣不起似的。
  简简单单三个字硬是说出了一种壕掷百万的气势,江絮绕过顾轻舟,进了办公室,大咧咧在位置上落座,丝毫没有迟到者该有的羞愧狼狈。
  顾轻舟见状冷冷勾唇,也回了自己办公室,反手关上门。
  听得那一声咔嚓轻响,办公室众人纷纷抬起头看了眼,动作出奇合拍,原本低沉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交头接耳的开始吐槽。
  “艹,顾经理太严了吧,迟到这种破事都管,我现在特想老罗。”
  “我就说他肯定不是个善茬,得了,以后夹起尾巴做人吧,幸亏今天起的早。”
  江絮坐在位置上,一边开电脑,一边拆了盒牛奶,咬着吸管刺溜刺溜的喝,李思傲看了他一眼:“被逮了?顾经理说什么没有?”
  江絮咬着吸管,斜眼看他:“能说什么,说我迟到了呗。”
  李思傲又问:“图改完没?”
  江絮打开电脑,因为熬夜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熬大夜改完了,今天报预算,尽量把合同签下来。”
  他说着看了眼落地窗外灼热的阳光,这种天气跑建材市场,非得活生生晒脱一层皮不可,椅子一滑,伸手敲了敲方洽身旁的挡板,笑嘻嘻道:“美女姐姐,你今天跑市场顺带着把我稍过去呗。”
  方洽撇嘴:“能不叫姐姐吗,都把我叫老了,你要去就一起去呗,我哪回没捎上你。”
  经理办公室有一面玻璃窗,正对着外间,隔着百叶帘横过来的缝隙,能隐隐看见江絮跟一个长发女生说说笑笑,顾轻舟翘腿坐在办公桌后看了片刻,然后起身拉上帘子。
  桌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来自同一个人的,他却没理会,看也不看直接挂断,最后大概是嫌吵,干脆拉进了黑名单。
  坏掉的饮水机早上已经找工人换了新的,顾轻舟泡了一杯黑咖啡,热气从杯口袅袅升腾,周遭静的一时只能听见空调工作的声音。
  他以前很喜欢吃甜,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习惯浓苦的味道。
  大概他们都变了吧……
  顾轻舟这个人很小气,许多年前的旧事,如果让他心里不痛快了,许多年后也依旧会想办法找补回来,而江絮,现在就是他心里那个最大的不痛快。
  有些事,当初不觉得怎么样,但经年发酵过后,就变成了此生的意难平。
  刚好有员工接下客户新单,进来与顾轻舟敲定合同,他列好条例后,也没有叫人帮忙,自己出去打印纸张,眼神随便一扫,就看见江絮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咬着吸管喝牛奶,一边敲着键盘与甲方交涉。
  顾轻舟走过去,把拟好的合同递给二组组长,经过江絮身旁时,敲了敲他的桌子:“你的单子进度怎么样了?”
  江絮最近被他逮了太多次,直觉来者不善,看了他一眼,然后坐直身体,把电脑屏幕上的聊天记录给他看:“样图已经过了,今天和客户约好谈报价。”
  顾轻舟闻言看了眼手上的腕表,语气公事公办:“几点?在哪里约?”
  江絮尚且没有捉摸透他的意图,只能实话实说:“中午,礼江道的建材市场附近。”
  谈合同的话要不了多久,江絮打算顺路去买辆自行车,然后在外面混时间,混到下班直接溜,相比于在办公室做图,他更喜欢自己在家里赶图,这算是他的一个小习惯。
  谁知顾轻舟却道:“是吗,我在那边刚好要办事,中午坐我的车一起去。”
  只一句话,严丝合缝杜绝了江絮任何的划水希望。
  顾轻舟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说完就转身回了办公室,江絮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吐出了两个字:“我艹……”
  方洽围观全程,见状笑的乐不可支:“江絮,你跟顾经理一起去呗,他换新车了。”
  江絮侧身看向她:“换新车怎么了,我也要换新车了。”
  方洽问:“你换什么车?”
  江絮说:“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