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自柳溟烟招魂后,岳清源已住于引魂花内一月有余。
  苍穹山派素向护短,众人恐掌门神魂受创,乃举一派之力,埋珍宝、布法阵,遮掩天机养岳清源神魂。累于众人爱重,岳清源只得被情义囚于养魂阵中,不得外出。
  代掌门木清芳思虑周全,恐岳清源阵中苦闷,乃遣两名千草峰弟子伺候,并一应道术典籍、游记话本,无不齐备。木清芳亦恐掌门得闻沈清秋情状,哀毁伤魂,乃严令二名弟子,不得言说沈师伯之事,否则逐出门墙。
  两名千草峰弟子慑于峰主之威,不敢多言于掌门座前。然岳清源为人最是君子风度,不过两月,两名小弟子便拜倒于掌门风度气节之下。掌门所问,二人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岳清源乃从二人口中得知,苦主秋海棠亲到昭华寺所述“沈清秋案”原委曲直。
  得闻沈九杀人因由,岳峰主心中悔恨交加:
  【当日小九受自身牵累,得罪秋府公子,后被秋府公子买下。难道自己真想象不出得罪主家的卖身家奴是何等惨状吗?既卖身为奴1,生杀之权便全于主家之手。自己是知道的,可是我还是天真的丢下他离开。】
  【走火入魔之后,我缘何要坚持亲身回去接小九?哪怕相请一位师长去接小九,他亦不必多受苦楚数年。此我一过。】
  【出关再抵秋府寻人之时,见秋府被毁,缘何我便认定小九业已身死?害得他在无厌子子手下受尽摧折一载有余?此我二过。】
  【小九被秋府及无厌子折磨毁了根基,以致日后大道艰难。此事,亦是我之过错。】
  岳清源越想越是悔疚,以致神魂飘荡、虚缈不实。
  二名千草峰弟子俱唬得脸色煞白,乃知自己闯下大祸。二人不敢拖延,立马弹符化鹤传信千草峰主。
  木清芳急忙御剑而至,立刻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截万金难求的安魂香焚上,又于阵法之中多摆上几株有价无市的仙草。待掌门心神稍定,木清芳便要责罚弟子二人。
  “木师弟,是师兄逼迫他们二人说的,他们迫于掌门之威,如何敢隐瞒?你莫要迁怒他们。”岳清源打了手势遣退弟子二人,乃劝木清芳道。
  “木师弟,你便将沈师弟的情状告知于我吧。于你看顾下听得,总比我于别人口中得知更为妥当的。”岳清源叹了口气,乃以自身安危威胁道。
  苍穹山派谁人不知掌门偏宠沈峰主?木清芳就是不说,掌门也会想方设法打探。便正如掌门所说,在自己口中得知,总比在别人口中得知妥当。
  木清芳叹了口气,乃从柳清歌走火入魔之事伊始,到沈清秋如今身体状况为结,一一告知掌门。
  “掌门师兄若想救得沈师兄,还请珍重自身才是。”木清芳亦存了个心眼,他只言说众所周知之事——诸如沈清秋现今身体情状。至于只有苍穹山派内几位峰主才知道的——洛冰河以复生掌门为胁,逼迫沈清秋雌伏其下受尽欺辱之事,自是隐瞒、不敢稍言。
  岳清源得闻沈清秋原是出手欲救柳清歌性命,心中又痛。回想过去自己质问于他“柳师弟真的是你杀的”,回想小九舍命救自己两次,而自己不仅不信他为人,反而相信别人构陷之词,只觉再无颜面去见小九。
  【那时小九在水牢受尽洛冰河折磨,自己不仅不作宽慰,却仍要质问一二。小九心中凄楚,可想而知!】
  【过去于秋府之事,我失信与他;四派联审之时,一者,我不信小九为人,偏信别人构陷之词;二者以大局为虑,弃小九以保苍穹。现在如今,小九重伤,自身身死,苍穹飘摇,我诸多不得已的牺牲小九,却竟是什么也保不住!】岳清源想到此处,只觉痛入心脾,神魂再次虚缈。
  木清芳见其神魂震荡,知道此乃掌门心病,乃劝道:“自掌门身陨,苍穹飘摇。掌门若不珍重自身,莫说救沈师兄一事,便是苍穹基业,恐怕也得毁于一旦。”
  岳清源心知自己肩上责任,乃收敛心神,不再沉浸苦痛之中。
  阵中养魂两载余后,岳清源得闻沈清秋暂住百战峰,乃多次遣弟子相请。
  然沈清秋每次尽是推拒不见,及至后来,更是恶语相向。
  岳清源只以为小九心中有恨,只默默听弟子复述其恶毒言语,心中悔恨交加。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不觉又是两岁余,洛冰河恪守承诺,以日月露华芝复生岳清源。
  岳清源复生后,苍穹众人唯恐别派得闻风声截杀掌门,乃立马把岳清源关在灵犀洞内,言道“不突破至可自保的修为,不得离开灵犀洞半步”。
  岳清源碍于掌门责任、师门情分,只得再次被囚灵犀洞,一如年少之时,“走火入魔被囚灵犀洞”一般。
  心中的执念,既是走火入魔的引线,亦是驱赶人砥砺前行的铁鞭。
  岳清源心中挂念沈清秋,一心修行。露华芝乃灵气所化,资质远高于岳清源原来肉身。岳清源因祸得福,又因身死之前修为已达元婴,心境圆融。不过两月,岳清源乃一举筑基、结丹、化婴。
  灵犀洞上方迎来元婴雷劫。岳清源丹碎化婴,苍穹之危,始消弭无形。
  因岳清源已达元婴,苍穹众人便不再拘束他于灵犀洞内。彼时柳清歌恰恰含怒从魔界归来,言说要到人间历练寻求突破元婴后期的契机。
  柳清歌数月前得知沈清秋所受皆因岳清源而起。然,思量沈清秋舍命救岳清源两次,岳清源亦为沈清秋舍生一回,二人之间便算作互不拖欠。
  现今沈清秋为复生岳清源,雌伏洛冰河身下受尽折辱狎昵。苍穹众人,为叫掌门安心养魂以待复生,尽是隐瞒不表沈清秋所受苦楚。
  虽说作俑者乃洛冰河,然柳清歌难免对岳清源迁怒一二,心有微词。
  岳清源心中惦念沈九,不觉柳清歌态度不如过去恭谨。
  柳清歌心存芥蒂,亦是敷衍点头行礼,便离开苍穹、望人间而去。
  刚抵元婴的岳掌门一路风霜,御剑抵达魔界地宫,递上拜帖。
  才送走一个柳清歌,又来一个岳清源。洛冰河原想拒绝相见,却听沈清秋道:
  “我要见岳清源。你去替我寻一方玉玦2。”
  沈清秋见洛冰河脸上阴鸷,并不想让自己见岳清源,乃道:“玉玦何为,想必你是知道的。若是信不过为师,你便在一旁听我与他所言便是。”
  玦者,形如玉环,四分缺一。因“玦”、“决”同音,故表决绝之意。
  洛冰河心有所感,乃答应沈清秋之求。魔尊忍着功体受损之苦,勉力运行《天心神术》,探听沈清秋心中所想。
  岳清源随魔界内侍步入幽冥殿,得见形销骨立、仅余一臂的残躯,心中哀恸,嗫嚅着一瞬间苍白的双唇好久,才轻声唤出一句“小九”。
  沈清秋已心存死志,唯恐自己身后,洛冰河又要找苍穹麻烦,乃像过去于幻花水牢里那般,对岳清源语气刻毒地放狠话,只求他心灰意冷,不要再与自己有所牵涉。
  “岳掌门当真是仙风道骨、正道楷模。过去,你于秋府失约于我,累我受尽苦楚。”
  “现今,你执掌一派,贵为仙道魁首,却为了你那虚缈的门派责任,弃我不顾,害我含冤受屈。”
  “我既被苍穹除名,便与你苍穹再无关系。我亦不需再仰你岳掌门鼻息。”
  沈清秋说罢,便打算捏起案上短匕割袍断义。
  然而沈清秋总归是高估了自己残躯之力。自上次得见“沈垣画像”吐血后,因沈清秋在洛冰河面前强装一切如常,便一直没有缓过劲来。
  沈清秋见自己连短匕都拿捏不起,当下便气得面容扭曲。
  岳清源听得沈清秋恶毒之言,心中痛得摧肝裂胆。他嗫嚅几下苍白的双唇,欲说出当年苦衷,求得小九原谅。
  然而岳清源又不敢开口——说道苦衷,与其说是求得小九原谅,还不如说是逼迫他原谅自己。
  魔尊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在沈清秋心中地位,本来便不如岳清源,如今哪里会让岳、沈二人解除误会,让岳清源说出当年苦衷?
  不待岳清源踌躇不决,洛冰河便密术传音道:“岳掌门还是莫要言说你那番“走火入魔”的因由为好。失约便是失约,再多的缘由,都不过是遮羞的借口而已。”
  沈清秋不知二人私下言语较量,只一心气恨自己连匕首都无法提起。
  【本想养了两载有余,能堪此任,没想到却惹人笑话!】
  沈清秋恼羞成怒,便支使洛冰河上前替他割断袍角。
  魔尊自是乐意替沈清秋对岳清源割袍断义。他忍着功体受损的痛楚,一直勉力运行《天心神术》,自是知道沈清秋“心存死志,不想死后牵连苍穹山派”才如此行径。
  洛冰河既心疼沈清秋心中抑郁,又妄自尊大地觉得自己能救活师尊,并嫉妒岳清源得沈清秋以命相护。
  暗喜沈清秋为保存苍穹而了断自己全部退路的魔尊,压下入骨嫉妒,上前捏起短匕,手起刀落。
  “如此,沈清秋便只能依靠我,再无离开我之能。”洛冰河心中欢喜,便忍住嫉妒,不去想岳、沈情谊,志得意满地把一方袍角扔到岳清源脚边。
  岳清源面如死灰地盯着被洛冰河扔到脚边的袍角,只觉神魂欲碎。还不等岳清源做出反应,沈清秋又用尽力气,把案上玉玦砸向岳清源身上。
  然沈清秋终归力有不逮,玉玦没砸出两尺,便掉落地上,碎作两瓣。
  洛冰河冷嗤一声,捏了法诀托起玉玦,砸到岳清源胸前。
  “岳掌门,请回罢。”沈清秋侧首敛目,不再看被玉玦砸得身形微晃、微微颤抖的岳清源。
  魔尊既嫉妒,又心疼,冷哼一声便毫无顾忌地把沈清秋抱在怀里软语安慰,并令侍卫、内侍送客。
  沈清秋被洛冰河狎昵放肆地抱在怀里,亦不做抵抗,只疲惫地阖上眼睑。
  【不要再被我拖累了,有多远走多远吧。】
  【你做你万人敬仰的苍穹掌门。我做我为了苟活,邀宠献媚魔尊身下的男宠。】
  【也许我死了,沈垣便能代替我。】
  【然后你们都能遂愿了。】
  岳清源心神俱伤,脚步虚浮、脸色青白地捏着那方碎掉的玉玦和一方袍角,勉力御剑回苍穹。才到穹顶峰,便从玄肃上栽倒下来,接着便吐了一口血昏厥过去。一众弟子唬得慌忙去请木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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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代打杀奴婢就是罚个款的事情(法律尚且不言,更何况还能钱权操作一番)。九哥是真的拿命去救岳清源的。
  2玉玦:佩玉的一种。形如环而有缺口。“玦”、“决”同音,故古人每用“玉玦”表示决断或决绝之意。《史记·项羽本纪》:“ 范增数目项王 ,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左传·闵公二年》“公与石祁子玦” 晋 杜预注:“玦,玉玦……玦,示以当决断。” 唐段成式 《酉阳杂俎·忠志》:“九曰玉玦,形如玉环,四分缺一。” 清蒲松龄 《聊斋志异·小翠》:“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