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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许西荣和言巧一道坐车回家,在车上言巧都没说过几句话,脸色苍白地望着窗外,偶尔转过头瞧几眼他额上的纱布和满脸的红药水,眼神就不由地暗下去。
  在小区楼下分开的时候,她欲言又止的看了许西荣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提着那只白色的大行李箱转身往自己家走去。
  女孩子的小心思许西荣猜不到,索性也就随她去了。
  跟许西荣想的一样,他一回到家就吓到了自己的父母。
  因为中秋节的缘故,所有单位按规定都放了三天的假,
  他的父亲许清也不例外,至于母亲陈芳茹,从许西荣记事以来,她就一直在家里当着家庭主妇,全家的担子都落在父亲许清身上,日子过的是紧凑凑的。
  不过还好,陈芳茹也是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许西荣进门的时候,许清正坐在有些老旧的沙发上端着一杯龙井悠闲地看着手里的报纸。
  陈芳茹在厨房里,没有关门,不时发出乒乓的锅碗碰撞的声音。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家常饭菜的香气。
  许西荣嗅了嗅,换了鞋子,低着头提着行李箱就往自己的房间走。
  许清抬起埋在报纸里的头,笑得眼尾的皱纹都显出来,“西荣回来啦!”那笑还没完全展开,就换成大惊:“你的脸怎么回事?”
  “没事,就摔了一跤。”许西荣把头又低了低,快速地走进房间,关上门,重重的趴进柔软的被子里。
  因为知道他今天回来,陈芳茹特意把床单被套都换成了新的,他把头埋进被子里,鼻间嗅的都是被太阳晒过以后的阳光味道。
  许西荣家里的这套房子是老式的套房,是十几年前单位分给许清的房子,不大,还不到一百平方米,当时房子的格局设计很差,三个房间,一个客厅和一个厨房,还有两个卫生间,因为格局的关系一下就显得拥挤又狭小。
  隔音自然也不好,许西荣关着门都能听到客厅里的两道声音,心头顿时有些烦躁。
  没两分钟实木门就开始噗噗的响,陈芳茹尖锐的声音滤过门,变得闷闷的:“小荣啊,开门,你爸说你脸上伤了?怎么回事?你不是跟人打架了吧?”
  许西荣沉沉地呼吸了两下,还是阳光的味道,他回答道:“妈,没事,就是摔了一跤。”
  “什么叫摔了一跤,那你也得出来给妈看看你伤得怎么样啊……”陈芳茹拍门拍的急促,见儿子没有要给她开门的意思,心里一急,朝客厅喊:“他爸啊,快去拿钥匙来!”
  许西荣只听见许清“哎”了一声,拍门声也戛然而止,他抿抿嘴,终于还是从床上爬起来,把门打开。
  陈芳茹正站在门口,围着围裙,头发扎成一团带着一个避油烟的帽子,缺少保养生了不少雀斑的脸上满是焦急,许西荣看着她,有些恍惚,那个念头,又冒上来。
  他有时候都在怀疑他自己不是亲生的,因为他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是遗传许清和陈芳茹的,真的是一个都没有。
  在他小的时候,他甚至听过父亲的同事还有邻居们都暗底里讨论着类似“老许家这娃娃生的白净秀气的,一点都不像他两口子啊……”这样的话题。
  也只不过是茶余饭闲聊,却轻而易举地就在他幼小懵懂的心里扎下根,从那以后他就经常瞧镜子里的自己,尽管还是小孩的模样,眉眼之间却没有一点父母的影子。
  许清和陈芳茹,用以前的话来说,就是长的端正老实的,厚嘴唇扁额头,眼睛都不大,鼻子都是不挺不高的,许清甚至还有些近视,又不爱戴眼镜,总爱眯着眼睛看人,眼睛就更小了。陈芳茹的眉毛很淡,轮廓也很淡。
  许西荣越长大就越发不像父母,每次盯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就想从脸上揪出一点像父母的影子,可是越看越觉得陌生,恨不得伸手击碎里头的自己。
  面容不像也就算了,甚至连身高都差之甚多,父亲许清只有一米七四,而母亲陈芳茹却连一米六都不到。
  高三体检的时候,许西荣已经有一米八二了,几乎是在几年之间一下就窜的这么高了。
  他是他们的儿子吗?他们没有一点相像,可是他们又对自己那样好。
  许西荣觉得疑惑,却又不问。
  这是一直困扰他,让他有些自卑的根源,不能动,一动就伤人伤己。
  他怀疑,他迷惑,却又找不到答案,下意识地就想逃避他们,所以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填了s大,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去远的大学,s大,是本市离他家最远的大学了。
  ***
  “小荣?”
  陈芳茹举着手在双目迷茫的许西荣眼前晃了晃,有些着急,他脸上的伤哪是摔的啊?她一眼就看出分明就是跟人打架打破了头,这孩子真是,以前不是挺让人省心的吗,这才开学多久啊?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就跟别人打架了……
  许西荣回过神,眸色一派平静的黑。
  陈芳茹问:“你是不是在学校跟别人打架了?跟同学相处不和睦吗?”
  “没有,真的就是摔了一跤。”许西荣依旧是那个回答,也不顾陈芳茹信不信。
  陈芳茹当然不信,可是既然许西荣这么说了,她也追问不下去了,她这个儿子看起来是安静懂事的,可是不想说的话硬是逼问他也不会说的,也只好作罢。
  嘴里还是不住地唠叨:“你这孩子,早就跟你说选个近一点的学校住在家里就好了,哪儿还有这么多事啊,你看你这伤的……这么俊的一张脸,可别留疤了……”
  许西荣的眼神一暗,很快又恢复如常,说:“妈,你去做饭吧,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陈芳茹点点头,“那好,你睡吧。”
  许清这会儿才从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嘴里喃着:“西荣他妈,不知道是不是这把……”
  “等你的钥匙呀,黄花菜都凉了。”陈芳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转身就往厨房走。
  他无辜的扭过头,看着许西荣脸上的伤,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又走回卧室里。
  许西荣关上门,再次躺上床,无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布,脑袋里就跟一团浆糊一样,却闪出一道消瘦的人影。
  昨天最后还是她送他回了学校,路上她说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当她的目光每次从前面的路况转向他,意味不明地笑着时,他就有一种坐如针毡的感觉。
  她抽了几根烟他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回到宿舍里的时候,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身上,满是她车上的那股香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闻着让人头昏目涨。
  许西荣想到这,手劲儿不由大了点,按在了伤口上,伤口应该已经是结痂了,硬邦邦的藏在纱布后面,有一种咄咄的刺痛感,像是会上瘾一样的,手指又往下压了压,一样的痛感。
  他突然就不那么烦躁了。
  ***
  到了饭点。
  饭桌上,许西荣埋头吃饭,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往嘴里一口一口夹着。
  陈芳茹端着碗,给许清使了个眼神,他点点头,沉声问道:“西荣啊,在学校过的怎么样?还适应吗?”
  “嗯。”许西荣应声。
  颇为冷淡的回答让许清有些尴尬,他望了陈芳茹一眼,又被她瞪了回来,只好继续问:“跟同学之间和睦吗?”
  许西荣正夹菜,听见他的问话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伸回来,“还行吧。”
  陈芳茹没忍住,又出声问:“小荣,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没事。”许西荣放下手里的碗筷,只觉得嘴里的饭菜更加索然无味了。
  “没事?你就是跟别人打架了吧?”
  陈芳茹的声音突然提高,刺人耳朵。
  “西荣他妈,别激动别激动,可能西荣在学校跟同学相处有点不太好,小打小闹而已。”许清连忙出声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许西荣抿了抿嘴,什么话都没说。
  陈芳茹平息不下激动,脸色有些难看,说:“你不说是吧?那我明天去问小巧……”
  话还没说完就看许西荣猛地站起来,木椅子拉擦着地板发出突兀的刺耳声,他低着头,甩下一句“我吃饱了。”就往自己屋里去,接着关上门,声音不轻不重。
  陈芳茹气得手都有些打颤,把筷子一摔。
  这到底是怎么了,她那乖巧懂事的儿子不过才去了大学一个月,带了满脸的伤回来,现在还在饭桌上耍脾气?
  许清刚想劝她,她就站起身来往外走。
  “诶,你去哪儿啊……”
  陈芳茹连鞋子都没换,拖沓着一双红色的家居拖鞋打开门,嚷道:“去老言家里一趟!”
  接着就是“砰”一声关门的巨响。
  房间里,许西荣坐在床边,甚至都能感觉陈芳茹那重重带过家中大门时,自己房间的门都震了震。
  他掏出手机,按了下电源键,屏幕亮起来,盯着屏幕发了好一会儿的呆,鬼使神差地点进通讯录,找到那个号码拨了出去,当他听到第一声“嘟”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事。
  他等同于踩进了雷区,却还没撒开脚。
  他慌乱地想去按挂断,电话那头的人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把电话接了起来。
  她的声音有些哑,还有些迷糊,听起来软软的。
  她不说“喂”,也不问“怎么了?”而是肯定又果断地给了他一句:“你想我了。”
  那语气亲昵的像是对爱人的耳语,柔软不矫作。
  许西荣只觉得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塌下去,被灌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辣椒油,灼热的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