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爹喝!
  从玄武门进宫,九道宫门皆大开着,守门的禁卫军和宫人恭恭敬敬立在两侧,沉肃的号角声一直未曾断绝。
  待镇国公到了宫门口,禁卫军统领高升说:“陛下有令,镇国公不必下马,可策马入宫!”
  除了历任帝王,宫中不许有人骑马、乘坐轿撵。
  恒德帝此令,给足了镇国公面子。
  顾廷戈没有推辞,直接策马进宫。
  一路畅通无阻,一刻钟后,顾廷戈策马到了议政殿。
  百官早就下朝各自回家,此刻议政殿内,只有恒德帝一人。
  顾廷戈在议政殿门口勒了马缰绳停下,翻身下马,简单整理了衣冠,大步跨进议政殿。
  他步子大且沉,踏得殿内光亮整洁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上的金甲也跟着发出哗啦的声音,将战场上的血腥厮杀也带入议政殿中。
  昂首阔步走到最中央,顾廷戈取下佩剑掀开衣摆笔直的跪下,双手将佩剑高举,沉声高呼:“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浑厚响亮,中气十足,带着势不可当的骁勇气魄。
  距离上次顾廷戈进京述职已经过去五年了。
  他高举着的那把佩剑是恒德帝亲赐的,上斩昏君,下斩奸臣,为的就是怕山高皇帝远,会有什么事对他不利。
  他是昭陵最英勇的大统领,若是无他,昭陵的山河将岌岌可危。
  恒德帝问:“爱卿在边关戍守五年,此剑可有饮血?”
  顾廷戈稳稳举着那把剑,高声回答:“陛下英明,治国有方,江山有福,此剑未曾饮血!”
  恒德帝起身,一步步走到顾廷戈面前,并未接那把剑,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
  两人年岁相差无几,自年少到如今,走过了近四十年的时光,是君臣,亦是知己。
  时隔五年,两人两鬓皆添了白霜,脸上也多了皱纹,不过顾廷戈作为武将,眼眸依然明亮坚定,看上去反倒比恒德帝更有精神一些。
  恒德帝重重在顾廷戈胳膊上拍了两下:“见到镇武,朕就安心了。”
  镇武是顾廷戈的字,如今整个昭陵,也只有恒德帝有资格这么叫他了。
  顾廷戈笑笑,一身的肃杀消散不少,问:“微臣回京路上听说此番太子殿下押运回礼去了东恒国,一路上做了不少让百姓拍手称快的事,殿下年少有为,陛下还有什么好忧心的?”
  提起赵彻,恒德帝眼底闪过欣慰,点头道:“淑娴虽然去得早,但睿玄这孩子的心性像她,是很让人省心。”
  先皇后的品性自是极好的。
  回了京中,顾廷戈放松不少,与恒德帝又是故人,如同寻常老友重逢,拉着家常:“太子殿下明年就及冠了,太子妃之位还空悬着,京中这么多世家小姐,殿下难道挑不出一个中意的?”
  未免皇嗣自相残杀,一般都会早早确定储君,为了储君之位稳固,也会早早确定太子妃人选,这样好及早稳固朝纲,便是发生什么意外也不会动摇根基。
  顾廷戈膝下只有顾恒舟一个儿子,又常年不在京中,问这个问题可以没那么多忌讳,恒德帝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朕的儿子?你家行远明年就要去灵州做校尉了,也还没娶世子妃,你就不着急?”
  顾廷戈笑道:“听说这小子今年秋猎拔得头筹为微臣争取了三个月的假期,微臣自然要为他做主把终身大事定下!”
  “如此甚好!”恒德帝也跟着笑笑,不过片刻后笑意便变得很淡,轻声说,“睿玄此番前往东恒,发生了不少事,朕有点担心他年少气盛,会沉不住气。”
  顾廷戈没听说赵彻他们此行的细节,但同为父亲,大概能猜到恒德帝到底在担心什么,安慰道:“年轻人有血性和冲劲儿是好事,昭陵的万里河山迟早要交到他们手上,殿下不必过于忧心,让他们随心去做,就算真捅出什么篓子,微臣和陛下多少还能帮他们收拾一下烂摊子。”
  这话说得有理,恒德帝勉力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了顾廷戈一些军中事务,然后才说:“今年因为朕的五十大寿,礼部已经用了不少银子,朕就不单独再给镇武你接风洗尘了,过两日与行远和东恒国大祭司并作一场宴会,镇武应该不会介意吧?”
  顾廷戈对这些外物不甚在意,拱手道:“陛下考虑周到,理应如此。”
  恒德帝点点头,临走前又对顾廷戈说:“镇武难得要在京中待好几个月,借这次机会,就让这些小辈们好好折腾一下吧,这几年朝堂上下的确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说这话时,恒德帝的语气很沉重,还卷裹着许多感叹,顾廷戈一下子就听出他想整顿朝纲,颔首道:“好。”
  给国公府的封赏早就拟好了,顾廷戈出宫的时候,带回来那些亲兵已由兵部的人带去妥善安顿,内务总管孙越海带着两个小太监随顾廷戈一起去国公府宣旨。
  没在恒德帝面前,顾廷戈脸上便没了笑,周身冷肃的气息压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孙越海跟在旁边不敢吭声。
  一路到了国公府,顾淮谨和叶晚玉早就带顾恒修和顾恒决在大门口候着,看见顾廷戈回来,所有人面上皆是欣喜。
  但有外人在,他们全都克制着,顾廷戈下马,和众人一起跪下接旨。
  和往年一样,恒德帝赏了国公府许多银子和良田,还有不少贵重的珍品。
  顾廷戈对这些没有概念,接了旨送走孙越海,就要把圣旨交给顾淮谨,在人群里扫了一眼没看到顾三顾四,顾廷戈动作一顿,沉声问:“行远呢?”
  话音刚落,顾恒决便迫不及待的说:“大哥陪姜大小姐逛街去了,若是大哥开窍一点,明年开春咱们国公府说不定就能办喜事了。”
  他爹顾淮谨还没说话,他就急不可耐的开口,就算国公府的规矩不像其他世家大族那么森严,这样也很不像话。
  顾廷戈看向顾淮谨,问:“是姜德安的女儿?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儿女婚事,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顾廷戈远在边关,要议亲也该以书信形式通知他,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他今年会回京述职。
  顾廷戈神色严肃,又自骨子里带着一股杀伐之气,叶晚玉和两个小辈顿时被吓得变了脸色,顾淮谨还算镇定,温声说:“这件事还没影,只是之前秋猎行远帮了姜小姐一把,姜小姐知道大哥你要回来,今日特意邀行远一起给大哥置办点东西,也算是还了行远的恩,所以没能及时告诉大哥。”
  顾廷戈抿唇,对这个解释不是很满意。
  他的战功摆在那里,官阶升无可升,连早亡的妻子都被封了诰命,姜德安贵为三公之首,姜琴瑟作为他的女儿,便是做太子妃也是有资格的,若是嫁进国公府,对顾恒舟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顾淮谨早点告诉他,他定然会让顾恒舟离姜家的人远一点。
  见顾廷戈好像有点生气,叶晚玉壮着胆子岔开话题:“大哥,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你别生气,先进屋换下这一身重甲休息一下,等行远回来,咱们一家人先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吧。”
  顾廷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纵然心里有不满也不会对叶晚玉一个妇人发脾气,他收敛了情绪,将圣旨交给叶晚玉,客气的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弟妹不必如此害怕,我常年不在京中,行远也算是弟妹和二弟一手带大的,对他的终身大事,你们自然不比我操心少。”
  顾廷戈这话是一点没把他们当外人,叶晚玉红了眼,捏着绢帕擦眼角,委屈的说:“大哥能这样想我和夫君就开心了,之前也不知为什么得罪了行远,他不肯指导修儿和诀儿武修课业不说,与我和夫君也生分了起来。”
  叶晚玉的语气委屈极了,顾淮谨冷声呵斥:“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行远何时与我们疏远了?”
  叶晚玉被吼得肩膀一颤,不敢再说话,只不停地掉眼泪,顾淮谨看着顾廷戈一脸歉然:“大哥别听她胡说,行远品性极好,今年在太学院文武双测皆是第一,秋猎拔得头筹不说,此番押运回礼前往东恒国完成得也很出色,是咱们顾家的骄傲。”
  有一说一,顾淮谨对顾恒舟这个侄儿是相当看好和佩服的。
  顾廷戈多看了叶晚玉一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提步朝屋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对顾恒修和顾恒决说:“我会在京中待三四个月,修哥儿和决哥儿武修课业若是有问题,可以直接来东院找我,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也能给你们指点一二。”
  顾廷戈可不像顾恒舟,指导起人来,和在军营里练兵没两样,该打就打,该骂就骂,顾恒修和顾恒决都很惧怕他,一听这话下意识的想拒绝,顾淮谨立刻道:“大哥愿意费心实在太好了,修儿、诀儿,还不快谢谢大伯?”
  两人连忙拱手道谢。
  顾廷戈不再说其他,大步回了东院。
  知道他就这几日要回来,叶晚玉早就安排人把主院收拾出来,院子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他从边关带回来的亲兵周轩。
  周轩是周德山的表弟,周德山伤了腿从战场退下以后,顾廷戈就把他提到身边做亲兵,里面存着三分私心,不想让他也像周德山那样落下伤疾。
  做了这么多年大统领,身边的将士来了又去,总要留点旧情。
  周轩伺候顾廷戈把金甲脱下,接连赶了多日的路,金甲上蒙了一层细沙。
  下人送来热水,顾廷戈不需要周轩继续伺候,沉沉道:“给你放十日假,探亲也好,游玩也好,别惹是生非就行,去吧。”
  周轩应下,犹豫了一会儿对顾廷戈说:“大统领,末将方才听下人嚼舌,世子殿下在府上过得似乎并不开心,等世子殿下回来,您要不要关心关心他?”
  顾廷戈皱眉,第一反应不是担心顾恒舟在府上受了委屈,而是觉得叶晚玉管束下人不力,军营里敢妄议上司的人都要被军法伺候,这些下人却敢在背后说闲话。
  顾廷戈思忖了一会儿沉吟:“我知道了,你去吧。”
  周轩离开,顾廷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玄色常服。
  这看上去很旧了,但料子绵软穿着很贴身,顾廷戈收拾妥当,提步去了顾家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顾家数十位先烈的牌位,下人每天都会认真擦拭,牌位很干净。
  顾廷戈点了一炷香插进香炉里,给顾家先烈磕完头,然后才走过去拿起亡妻的牌位细细擦拭。
  这个时候他历经沧桑的眉眼染上异样的温柔,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一遍一遍不停地抚摸着牌位,脑海里还能勾勒出亡妻刚嫁给他时的温柔美好。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爱笑,笑起来明眸如皓月,让人心都化了。
  可惜,所嫁非人。
  顾廷戈在祠堂待了小半个时辰顾恒舟才回来,知道他在祠堂,顾恒舟回来后直奔这里,步子跨得很大,泄露了两分着急,但一脚跨进祠堂以后又克制的站在那里没有急着上前,恭恭敬敬行礼:“父亲,您回来了。”
  顾廷戈放下牌位看向他,目光一寸寸细致的观察。
  顾恒舟下意识的绷紧身子,站得笔直。
  和五年前相比,顾恒舟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一些,去了东恒国一趟,他的眼眸越发坚韧明亮,周身的气息也变得稳沉冷厉,已经隐隐有了能独当一面的能力。
  父子俩的目光短暂交汇,然后各自离开。
  他们都是不善言辞不懂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没有热烈的拥抱和激动的言语,顾廷戈温声说:“给你娘上柱香吧。”
  “是。”
  顾恒舟走过去,拿了一炷香点燃。
  顾廷戈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等他跪下磕完头,温声问:“今天陪姜家的小姑娘逛街了?”
  “嗯。”顾恒舟点头,想了想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您今天会回来。”
  如果知道他今天就会到,顾恒舟说什么也不会出门的。
  说完这句话,顾恒舟身上的孩子心性才浮现出来,顾廷戈勾唇笑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又不是要怪你,听说姜家小姑娘去给我买东西了,都买了些什么?”
  顾恒舟说:“就日常用品,还有一些除风湿的镇痛药。”
  顾廷戈征战沙场数十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百余处,一到下雨天就会犯疼,这是众所周知的。
  顾廷戈点头,笑道:“小姑娘还挺细心的。”
  顾恒舟抿唇没有应声,表情有点严肃,顾廷戈狐疑:“怎么,跟小姑娘吵架了?”
  顾恒舟硬邦邦的说:“我不喜欢她,您别误会。”
  这不情愿的样子,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人家小姑娘生得有多难看呢。
  顾廷戈觉得自家儿子这别扭的样子挺有趣的,故意问:“我见过姜家的小姑娘,生得挺灵动好看的,家世也不错,你连她也看不上,可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顾恒舟又不说话了。
  顾廷戈原本只是想逗逗顾恒舟,见他没有反驳,不由摸摸下巴。
  这小子难道还真有喜欢的姑娘了?
  正想着,顾恒决走到祠堂外面,恭恭敬敬的说:“大伯,爹包了一艘画舫,您难得回京,不知道瀚上京的变化,日后为陛下筹备寿宴又要忙起来,趁着今日得闲,咱们今晚一起去游湖观赏夜景吧。”
  顾恒舟皱眉,总觉得游湖这个提议来得很突兀,顾廷戈却一口答应:“好,正好我也好好看看瀚上京这些年的变化。”
  顾廷戈坐不惯马车,和顾恒舟一起骑马,顾淮谨和叶晚玉一辆马车,顾恒修和顾恒决同乘一辆。
  虽然是家宴,但也是为了给顾廷戈接风洗尘的,除了顾廷戈和顾恒舟,其他人均是盛装打扮,连一向低调的顾淮谨也换了一身紫金色绣扁竹桃的华服。
  一行人慢吞吞让湖边去,虽然已经是傍晚,一行人走在街上还是很惹眼的,城中百姓皆好奇的看过来。
  顾廷戈和顾恒舟都是这两日才骑着马从街上过的,很快有人认出他们,热情的向他们打招呼,不过两人都是冷漠寡淡的性子,这些人只敢远远观望,不敢凑太近。
  外面百姓议论的声音清晰的传进马车里,叶晚玉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小声嘀咕:“大哥在百姓中的呼声这么高,也不怕传到陛下耳中,会让陛下多想给国公府带来祸患么?”
  从今天接了旨,叶晚玉说话就一直阴阳怪气的,顾淮谨冷声反驳:“不然你想怎样,让大哥戴上面具出门?”
  镇国公戍守边关多年,护的是整个昭陵的安危周全,是昭陵的英雄,不管是百姓的爱戴还是君王的恩赏,他都是受得起的!
  叶晚玉本就一肚子气,听见顾淮谨语气不好,也来了脾气,在顾淮谨胳膊上拧了一下:“行远这些日子对我们态度如何你也看到了,你偏心护着他也就罢了,我这会儿为国公府担心一下,你也看不惯了,那这些时日我回娘家住好了,也免得说错话惹你和大哥不快!”
  顾淮谨是读书人,向来自恃清高,从来没操心过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顾廷戈好不容易回京述职,这个时候叶晚玉如果回娘家,慢怠了顾廷戈不说,还会让全瀚京的人笑话,这种时候顾淮谨怎么会同意叶晚玉回家?
  顾淮谨只能放软语气:“夫人你平日最是知书达理,大哥也待我们不薄,你为何非要挑在这个节骨眼儿闹脾气让外人看了笑话?”
  叶晚玉下午刚哭过,听见顾淮谨这么说,眼泪顿时又涌出来:“行远奉旨去东恒国前,沈家那个混世大魔王当街打了咱们府上的下人,空口白牙的污蔑我们二房贪图大房的家财,这些日子瀚上京里的人都在背后说我们二房是白眼狼,夫君你就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吗?”
  顾淮谨面沉如水,瀚上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风声他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但他并不打算理会,他自问对顾恒舟这个侄儿没有任何亏欠的地方,因为问心无愧,特意去跟别人解释反倒会显得心里有鬼。
  叶晚玉和顾淮谨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一看顾淮谨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捶了下他的胸口:“夫君又想用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话来搪塞我么?你我虽然问心无愧,但行远这孩子已经受那些风言风语的影响与我们生分了,若是夫君再不作为,他与修儿、诀儿只怕就要反目成仇了!”
  顾淮谨性子保守古板,借着镇国公的名声,这么多年在朝中也只做到个礼部侍郎的位置,以后想来也不会位极人臣,叶晚玉指望不上他,只能指望顾恒修和顾恒决两人。
  这是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她一定要为他们博一个光明的前途,让世人知道,顾家不仅有镇国公世子,还有两位才学出众的少爷!
  顾恒舟这些日子态度的确有些冷淡,顾淮谨认真思索着叶晚玉的话,后面马车里,顾恒决也恋恋不舍的放下窗帘收回目光,向往道:“大伯真威风啊。”
  顾恒修冷冷的看着他,讥讽的问:“怎么,羡慕了?”
  两个月前顾恒修感染风寒一直病到前些日子才勉强恢复,他的面色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身上不止有病气,还有股子莫名其妙的阴冷寒气,比之前城府深了许多,看人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大舒服。
  顾恒决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嘀咕:“二哥你说话怎么这种语气?大哥跟大伯走在街上有人簇拥喜欢,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羡慕?”
  顾恒修勾唇笑笑:“这有什么好羡慕的?都是用命拼出来的,若是哪天命没了,便是有天大的富贵也无福消受不是吗?”
  顾恒决惊恐地瞪大眼睛,后背不住的往上冒冷气。
  二哥脑子病糊涂了吗?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这是在咒大伯死吗?
  顾恒修全然不觉自己说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眼神放空,幽幽的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要想享用荣华富贵,拥有权势名利,就要豁得出性命却搏,只有不怕死的人,最后才能做人上人!”
  疯了!真的疯了!
  顾恒决手心冒出冷汗,压低声音呵斥:“你小声点,让大伯听到你说这种话,你就死定了!”
  顾恒修不说话了,阖上眼睛休息,皮肤变得苍白透明,眼皮上的血管都看很清楚。
  顾恒决盯着他看了半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二哥一定是中邪了!
  恒德帝大寿将近,城中的商客渐渐多了起来,车马都走得比平日更慢,一行人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到护城河边,天正好黑了,河边的茶肆和河中的画舫均挂上精致好看的灯笼,和明亮的月色一起倒映在清亮的河中,灯火阑珊繁华入梦。
  几人刚到,立刻有小厮迎上来,恭敬地说:“国公爷、世子殿下,画舫就在下面,饭菜酒水均已备好,请随小的上船吧。”
  顾恒舟和顾廷戈下马站着没动,等顾淮谨和叶晚玉他们都下了马车才跟着那小厮上船。
  从其他地方来瀚京的商客多,虽然现在不过什么节,护城河里也热闹起来,有七八只船在河中缓缓划动。
  顾淮谨包了一个两层的画舫,下面一层吃饭,上面一层可以喝茶赏景。
  一行人上了船,船便开始往上游走,按照辈分,顾廷戈和顾淮谨在主位方向坐下,顾恒舟挨着顾廷戈,顾淮谨旁边依次是叶晚玉、顾恒修和顾恒决。
  圆桌很大,他们只有六个人,坐下以后还有两个空位,看上去有些空。
  顾廷戈扫了一眼,沉沉开口:“懂不懂规矩,你们三个小辈挨着坐一起!”
  顾恒舟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顾恒决和顾恒修也往这边挪了一个位置,三人挨到一起,顾廷戈和叶晚玉身边正好各空了一个座位。
  位置排好,外面的人开始上菜。
  顾淮谨花了大价钱,上的都是招牌菜,菜品精致,卖相极佳,和边关军中粗糙的吃食截然不同。
  叶晚玉下车的时候已经收拾好情绪,热情的招呼顾廷戈:“大哥,这些都是这里最好的招牌菜,你多尝尝,在边关这些年,辛苦你了。”
  顾恒决刚刚在车上被顾恒修吓到,这会儿又被顾恒舟和顾恒修夹在中间,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连忙应和:“是啊大伯,您多吃点,等离了京可就吃不到这些菜了。”
  顾淮谨横了顾恒决一眼:“什么就吃不到了?大伯的家在瀚京,日后卸甲归田有的是好日子过,什么样的菜吃不到?”
  顾恒决给了自己一嘴巴:“我说错话了,大伯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顾恒决吓得不轻,看上去很是惴惴,顾廷戈淡淡开口:“都是自家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那么多忌讳,淮瑾你也放轻松一点。”
  顾淮谨颔首应下,下人送上热酒,顾淮谨刚想帮忙倒酒,顾恒舟抢先一步站起来,帮顾廷戈倒了满满一杯。
  酒是十年以上的梨花白,一倒出来,馥郁的酒香便铺染开来,虽然酒力绵柔不及边关的烧刀子酒来得爽快,顾廷戈还是轻轻挑了下眉。
  常年混迹军营刀口舔血的人哪有不喜欢喝酒的?
  顾廷戈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瀚上京里皆是文人雅士,酒杯做得很是小巧,是给这些人附庸风雅用的,对征伐果决的镇国公来说,却还不够塞牙。
  他放下杯子,阻止顾恒舟续杯的动作,直爽道:“不用杯子,直接用碗,酒也不必温着,让他们直接抱一坛上来!”
  “好。”
  顾恒舟应着放下酒壶,吩咐人搬两坛酒进来。
  在场哪有人能喝得过顾廷戈啊,叶晚玉连忙说:“大哥,夫君和两个孩子的酒量都不怎么好,上一次大哥回来,夫君舍命陪君子,醉了足足三日,今天断不敢再陪大哥喝了。”
  顾廷戈从来不劝人喝酒,五年前那次是顾淮谨自己非要陪喝的,叶晚玉这语气却明显带着三分埋怨。
  顾恒舟立刻说:“陛下准了我五日假,我陪爹喝!”
  顾廷戈眼底染上暖融的笑意,这个儿子虽然没在他跟前长大,但关键时刻还晓得护着老子,总算是没有白养。
  顾廷戈饶有兴致的问:“你小子现在把酒量练出来了?”
  顾恒舟不知道自己酒量有多少,他克制得很,一般只喝一两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醉,也不知道自己醉了以后什么样。
  但现在他爹想喝酒,他断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顾恒舟坚定的说:“陪您喝一点反正是没问题的。”
  下人抱了两坛酒上来,顾恒舟打开酒封,给顾廷戈和自己各倒了一碗,两人碰了碗,仰头一口喝完。
  绵柔醇香的酒顺着喉咙滑进腹中,很快开始发热,顾廷戈轻轻啧了一声,忍不住感叹:“好啊,五年不见,当初那个接不住我十招的臭小子,都敢跟我拼酒了。”
  顾恒舟自信的说:“现在我肯定不止接您十招。”
  顾廷戈掀眸看向顾恒舟,刚想问他现在武修如何了,画舫外面传来响亮的唢呐声。
  乘船观赏夜景的人多少有点诗情画意的念头,画舫也会专门培养伶伎弹琴唱曲儿给大家助兴,但唢呐的声音太大,会将其他乐器的声音盖住,颇为霸道,文人雅士很少用它,这会儿一吹,整个护城河的清雅安宁瞬间被击得粉碎。
  顾廷戈被唢呐声吸引注意力,好奇的看向窗外,发现有一艘画舫正与他们并行,唢呐声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好端端的温馨家宴被唢呐打搅,顾恒舟面色冷沉,说:“我去问问对面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顾恒修冷幽的声音响起:“不必劳烦大哥,对面船上的是太傅独子沈柏沈少爷和东恒国大祭司。”
  顾恒舟眼神冷寒的看向顾恒修:“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顾恒修勾唇笑得温和:“整个瀚上京的人都知道,今天下午沈少爷从揽月阁招了二十个姑娘陪东恒国大祭司游船赏景,对面画舫上那么多姑娘在笑,大哥难道听不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