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
  国师大人即将回来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传遍整个皇宫,甚至传遍整个京城。
  人人都在欢喜,人人都在发自内心地笑。
  上到皇帝太后,下到京城的平民百姓,每一个人都在期待着国师大人的回来。
  哪怕不能见到,但他们知道国师大人回到国师塔,那就足够了!
  他们的心就定了。
  夜深人静,一个穿着黑斗篷的纤细身影,沿着熟悉小道走进景吾宫。
  黑色斗篷取下,芳华忍不住笑道:“奴婢见过殿下。”
  自从殿下出冷宫,芳华的心情,没有一天是不好的。
  傅南歧在翻看云妃留下的书,听到芳华的声音,只“嗯”了一声,翻书动作没停。
  芳华上前,“蜡烛光伤眼,奴婢记得,云妃娘娘的箱子里曾有一颗夜明珠,奴婢给殿下拿出来照明可好?”
  “不必。”
  “殿下。”见傅南歧如此爱惜云妃留下的东西,芳华心里不平衡,“您听说了吗?国师大人就要回来了。”
  傅南歧又“嗯”了一声。
  芳华忍不住道:“国师大人功过千秋,所有人都真心尊敬他,仰慕他,期待他归来。奴婢知道这话不该说,可奴婢不甘心,国师大人回来之日,也是娘娘的忌日啊!”
  娘娘是何等风华绝代,她善良宽容去,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可从来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更不要说她的忌日!
  为什么同样是这么好的人,她的娘娘,什么都不配被人记住呢?
  皇帝尚且为国师大人归期已定而接连好几日满面笑容,可对于他的发妻,却不肯施舍一点点的仁慈。
  不!谁要那个贱人施舍了?!
  一颗心酸涩难忍,像是被火烧,又像是泡在水里。
  芳华声音低下去,道:“殿下,奴婢已经打点好了。凤翎宫后殿还未被大火波及,这么多年被皇帝封锁着,娘娘忌日早上,奴婢偷偷带您去祭拜娘娘。”
  傅南歧终于放下书,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他微微颔首,算是同意。
  虽然对生母没有什么印象,但云妃和芳华这么多年都会同他说生母的事情。
  傅南歧也很想……见见她。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到底有多好,才会让云妃,芳华,乃至很多人到至今还要挂念,语气憧憬向往。
  傅南歧好奇,又有一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怨恨。
  所有人都见过,甚至得到过她的温柔对待。
  而她唯一的骨血,她生下不过两个月,便弃他自焚于凤翎宫。
  哪怕知道这都是被人所害,可傅南歧……
  还是有难过的吧?
  箱子里,还放着那只老虎香囊。
  傅南歧头一回带着迷茫问道:“海棠,她会不会喜欢我?”
  芳华怔了一怔,随即泪流满面。
  傅南歧皱着眉头,他不善良,不温柔,不宽容,不正直,从没做过好事。
  相反,他冷酷,狠厉,阴冷嗜血,很小年纪就杀死了嘲讽他的一个太监。
  他和生母所希望的,都背道而驰。
  甚至,他和生母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那么,这样的他,她会喜欢吗?
  芳华无力跪在地上,失声流泪。
  “会的。”她满脸泪水,不住点头,“会的,会的,一定会的……”
  娘娘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您呢?
  您是娘娘十月怀胎,用尽生命剩下的孩子啊!
  您是娘娘哪怕自焚,也要保护的珍宝啊!
  “您可以怀疑一切,但不能怀疑娘娘对您的爱。”芳华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娘娘不爱皇帝,但一直始终如一地,爱您。”
  傅南歧沉默。
  他知道。
  可他从未有切身感受到。
  真是悲哀。
  ……
  静太妃彻夜未眠。
  舒嬷嬷一直守着她,同样没有合过眼。
  直到天微微亮,静太妃抓住床幔,道:“阿舒,国师大人要回来了。”
  舒嬷嬷语气很沉重,“是。”
  静太妃问她,“国师大人要回来了,白楹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不会吧。”舒嬷嬷拿不准,“按理说,楹丫头已经是小姐的养女,都被大公子认可的……如果国师大人只是想让小姐照顾一段时间,那么也不会让小姐收做养女。”
  话是这么说,可静太妃一想起昨天白楹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她是不是早就想离开了?
  静太妃知道的,白楹一直都不喜欢皇宫,她随性又聪明,可是不喜欢尔虞我诈,也不喜欢被束缚。
  也是,谁会喜欢呢?
  便是她,这么多年,也依旧向往还在闺阁中的肆意时光。
  可是。
  静太妃不舍得。
  她真的不舍得。
  一想到国师大人回来后,会讲白楹带回去,她就睡不着觉。
  她好不容易才适应景玉宫里多一个人,好不容易才慢慢接受她,打心眼里喜欢她,视作自己的孩子一般教导。
  结果,还是要还回去的。
  静太妃抓住舒嬷嬷的手,这一抓,才发现舒嬷嬷手冰凉。
  舒嬷嬷苦笑,道:“奴婢也不舍得。”
  相处都快有一年光景,她看着小姑娘慢慢长大,衣服短了一点点,也高兴得不得了。
  哪怕最开始只是将她当普通小姑娘照顾,没有多少真心。
  可感情是相处出来的。
  如今的景玉宫处处都是白楹的痕迹,上上下下的宫人都已经被白楹俘获了心,如果她要走……
  那么舒嬷嬷可以想象,没有了小姑娘,景玉宫会再次回到从前。
  没有欢声笑语,只剩下孤寂,清冷。
  小姐也会如从前一般不苟言笑,恪守规矩,直到老死。
  静太妃挣扎了半天,直到外头宫女敲门要进来伺候她洗漱。
  她才下决定。
  “阿舒,你去碧洛轩一趟。”
  这种纠结的心理,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承受?
  舒嬷嬷道:“是。”
  白楹一起来用膳,发现桌子边坐着的静太妃眼底青色非常明显。
  她忍不住嘻嘻哈哈,“太妃昨晚是去偷鸡了吗?看样子都没有怎么睡诶!”
  被静太妃狠狠地瞪了一眼。
  “好好好,不说不说。”白楹憋笑,开始礼仪周全地用早膳。
  静太妃恼了,她没睡好,还不是因为这个臭丫头?!
  她倒好,嬉皮笑脸,还取笑她。
  白楹吃完了一块糕,忍不住问道:“舒嬷嬷呢?去哪里了呀?”
  “吃你的。”静太妃道,“旁的不用你多管。”
  白楹小声道:“不管就不管,问问都不行嘛?怎么今天这么凶的。”
  “……”静太妃用很一种白楹看不懂的眼神看她,“我说话,都很凶吗?”
  白楹道:“可以说实话嘛?”
  静太妃放下筷子,道:“你说。”
  白楹又忍不住笑了,她点点头表示肯定,“太妃基本上都很凶!”
  静太妃心情复杂。
  “但是……”白楹笑嘻嘻道,“但是阿楹知道您都是为了阿楹好啊!凶一点没关系!而且也不是很凶,唔,阿楹很喜欢。”
  她笑意盈盈,眸中光彩流转。
  静太妃却移开了目光,她轻声道:“那我以后不凶你了。”
  不,没有以后了。
  只有短暂几天。
  静太妃甚至想让白楹最后几天都不要再去太学了。
  这个想法才出现,洛妃就急匆匆赶过来。
  白楹到嘴边的“还是凶点吧”又咽了回去,愣愣地看着洛妃走进来,身后的如竹如花都追不上她的脚步。
  “洛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阿楹!”洛妃抓住白楹的手,半蹲在她面前,眼中满满是恳求,“不要走,不要离开这里。”
  白楹不明所以。
  如花气喘吁吁道:“楹姑娘,请见谅奴婢多嘴。我们娘娘一听说国师大人回来的消息,就害怕您跟国师大人离开皇宫,早膳都没用,就急匆匆地来了。”
  “……”白楹沉默。
  她差点都忘了这件事。
  洛妃抓着白楹的手越发紧了,生怕她逃走一样,“阿楹我又学会了一样糕点,你等会儿来尝尝好不好?今日不要去太学了。”
  如竹补充道:“娘娘学了好几日的。”
  白楹看着洛妃,要让她起来,“您坐,您坐,不要蹲着,腿会酸的。手已经全部愈合了吗?”
  见白楹两次都没有回答她,洛妃难过地看着她,“阿楹已经决定了,要离开皇宫吗?”
  如竹如花的心揪了起来。
  白楹低下头,道:“阿楹不知道。”
  “那你自己想离开吗?只要你不想,我可以让我父亲拜访国师大人……”洛妃急急道,“阿楹,你说啊。”
  静太妃喊了一声“洛妃”。
  后者才发现自己把白楹的手都抓红了。
  她惊惶地收回手,可心底那种快要失去的恐慌让她冷静不下来。
  如果,她没有遇见阿楹,那么接下来荒凉贫瘠的人生,也不是熬不过去。
  可是她遇见了。
  看见了阳光,甚至要抓住了其中一束。
  那么又怎么舍得放手呢?
  不舍得啊!
  白楹看得一阵心酸,她轻轻握住洛妃的手,内心挣扎着。
  若是可以出去,若是可以不用再待在皇宫。
  重新回到国师塔,她依旧能过上锦衣玉食,被仔细呵护的日子,还不用经历尔虞我诈,被人算计,被人迫害的紧张生活。
  可是,国师塔没有静太妃舒嬷嬷,没有洛妃,如花如竹,没有小可爱,没有怀阳郡主姚依依她们……
  也没有那个讨厌的傅南歧。
  有什么东西落地,白楹听见自己说:“阿楹想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