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陆钧的雕塑参考的是陆钧本人留下来的全息影像,身高一毫米不差,连指甲的弧度都极为精确。
  他身着戎装,左手垂握一把长槍,目光遥望远处。而雕塑的底座上,写着他的墓志铭,只有铁画银钩的四个字:“仅为联盟。”
  仅为联盟,一往无前。
  陆封寒数不清自己在这座雕塑前坐过多少次,以至于这几个字的一笔一划都在脑海里映得清清楚楚。
  他以前甚至还想过,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死在了前线,不管能不能在天穹之钻广场混一座雕塑,都一定要用这四个字当墓志铭。
  仅为联盟。
  话说半句,意义一看就非常深远,特别唬人。
  他偏头问祈言:“以后你死了,墓志铭写什么?”
  祈言跟他一起望着眼前的雕塑,回答:“以前想过,我想写,‘身处黑暗,我曾追逐一缕萤火’。”
  “听起来让人有点……难过?”陆封寒手插进裤袋里,“你现在才十九岁,想什么墓志铭、死啊死的,联盟人类平均年龄都过一百岁了,你还有得活。”
  完全忘了,几秒前,明明是他主动问祈言想写什么墓志铭。
  祈言小声回了句:“不一定。”
  陆封寒耳朵灵:“什么不一定?”
  祈言不准备回答,恰好,旁边走来一个年轻人,个人终端的投影功能开着,密密麻麻显示的全是字,他凑过来:“联盟人类平均年龄现在虽然过百了,但在科技大毁灭时期可不是!那时,全联盟每颗行星都在死人,有时一眨眼,一整颗行星都死绝了!
  可是,有这样的惨剧作为教训,都还不够。联盟依然不知悔改,主张大力发展科技,每年依然投入无数的资金和人力!”
  陆封寒挑眉:“你拥护反叛军?”
  年轻人一笑:“我谁都不拥护,我只是反对联盟依然发展科技、自寻死路!”
  陆封寒点点年轻人手腕上的个人终端:“联盟不发展科技,你的个人终端从哪里来?你每天吃的,都是实验室培育出种子、集中栽种出来的粮食。你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跟我聊这些毫无逻辑的内容,是因为整个首都星,都被科学家研究出来的防御网笼罩,一枚炮弹都砸不进来。而且,”
  他又指向身后陆钧的雕塑。
  “他和他所在的星舰,就是消失在反叛军的炮口下。你好意思站在这里,跟我们说,你反对联盟发展科技?但凡陆钧那艘星舰的防护水准跟现在的持平,反叛军那一炮,就轰不死他。”
  陆封寒语气格外平静,但他似乎天生带着一股厉气,像一把饮过血的长剑,能明晃晃地直指人心。
  “你——”
  年轻人无意识地退了半步,还想再说什么,陆封寒不无轻蔑地打断:“而且,反叛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知道他们暗地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或许,是你脑子在星际跃迁的时候,落在虫洞里,忘记带回来了?”
  这句精彩形容,让祈言忍不住瞥了眼陆封寒。
  并默默记在心里——这是他的短板,记下来,说不定以后能直接用上。
  而那个年轻人没敢再留,转身快步走开,搜寻下一个“传道”的目标。
  怼完人,陆封寒神清气爽,回头看了看陆钧望向远方的眼睛,心想,你还是有用的——用来举例,效果卓越。
  在天穹之钻广场绕了半圈,天色擦黑,双月出现在天幕,人群开始往广场中央聚集。
  祈言不明白:“他们看什么?”
  “闻名中央区的喷泉表演要开始了。据说设计灵感来源于地球时代的皮影戏,用水凝成人物,水幕和全息投影构造背景,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的剧目不重样,去看看?”
  越往广场中心人越多,陆封寒把人护在身旁,凭借一身气势,硬是强行把祈言带到了最前排。
  喷泉已经开始变化,空气中还有丝丝水汽,等待的间隙,祈言问陆封寒:“你以前看过吗?”
  “没看过,我小时候,爸妈都忙,没时间带我来。后来他们死了,更没人带我来了。这之后,我上学,那时叛逆期,看不起这种逗小孩儿的东西。”
  再后来,他离开勒托去往南十字大区前线,再没回来过。
  这算是两人间第一次谈起过去和家人。
  祈言点点头:“我也没看过,陪你。”
  后面有人往前挤,陆封寒错开半步,半个人护在祈言身后,垂眼问:“你是在安慰我?”
  隔得近,他发现祈言的耳垂上,有一颗颜色极淡的痣,像笔尖在水里洗过,只用一点残墨点在宣纸上,不容易发现。
  莫名地,因为这个细小的发现,陆封寒心情愉悦。
  此时,人群响起惊呼,眼前的光线开始变化,一个透明而梦幻的世界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陆封寒看了半分钟,视线又不由转到了祈言身上。
  祈言看得很认真,像是要把这一幕记下来。绚烂的光影映在他的瞳孔里,让陆封寒莫名想到宇宙中,遥远而绮丽的星云。
  他移开视线,越过无数人安然喜悦的脸孔,朝雕塑群的方向望去,想,“仅为联盟”,千百光年外,远征军炮口所向,为的或许就是——守护并捍卫这一份简单的安稳。
  从天穹之钻广场回家,陆封寒松松握着操纵杆,问祈言:“想什么?一直发呆,眼睛都不转了。”
  可能是因为长得好,祈言这副模样,有点像3d打印出来的精美假人。
  祈言回神:“我在回忆刚刚的喷泉表演。”
  “这么喜欢?下次可以再来看。”
  “不用了,”祈言摇摇头,“我已经记住了,以后想看的时候,回忆就可以。”
  陆封寒遇见过不少记忆力强的人,听祈言这么说,没多少惊讶,只闲聊般询问:“只要看过的,都能记下来?”
  “对,只要看过,都可以。”
  陆封寒想,原来在家里,祈言每次拿着阅读器快速翻翻翻,确实不是在练习翻页。
  “那如果是非常伤心的事情,想忘却忘不了,会不会很难过?”
  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隔了一会儿,祈言才轻声道:“所以,遗忘是命运的馈赠。”
  图兰学院的开学时间定在九月二号。
  开学前一天,夏知扬和陈铭轩聚在祈言家里,陈铭轩抱着游戏终端打游戏,夏知扬对着没完成的作业生不如死。
  “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外面人多起来了?好多家不在勒托的学生都会提前过来,特别是梅西耶大区和开普勒大区偏远星球的,怕遇上意外,据说还会提前一星期或者半个月。”
  夏知扬一边打字一边说话,一心二用的典范。
  祈言坐在一旁看书,随口问了句:“反叛军?”
  “这倒不至于,遇上反叛军的几率还是不大,反叛军离这边有点太远了。”
  写完一页题,夏知扬点了提交,又火速打开另一页,接着说,“是航道问题。联盟连接中央区和其它大区的民用航道,多数都是在科技大毁灭之前修建的,后来一个眨眼,航道毁了大半。所以现在用的航道,都是修修补补、勉强维持,时不时就会出个小问题。
  三年前,有几个二年级生,搭星舰来勒托,中途进行虫洞跃迁的时候,航道出了问题。他们自己说,明明只在虫洞里被困了八个小时,然而,等他们出来才发现,图兰课程都上完一半了。”
  陈铭轩接话:“然后他们后半学期,永远都在补课程进度、补各科作业,天天挂着黑眼圈仿佛要暴毙,才终于在期末险险拿了c。”
  “对对对,实惨!”夏知扬顺便跟祈言科普,“图兰虽然能花钱进去,但期末要是连着拿几个d,也只能收拾收拾走人。”
  他又劝祈言:“要是开学后,你上了几节课,觉得跟不上,一定要去申请降级!降级虽然丢人,但总比被退学好啊!”
  祈言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不过,不会跟不上的。”
  他刚刚看了夏知扬的作业,知识点都是基础中的基础。
  没有难度。
  “好吧,”揉了揉酸疼的手,夏知扬又拖长声音感慨,“一想起开学后,经常都会在学校里碰见江启,我这心啊,就难受!”
  陈铭轩接话:“他也念人工智能,同专业,说不定会在同一栋楼上课。要是上公共大课——”
  “还会在同一间教室?”夏知扬彻底没了写作业的心情,一脸严肃,“我认为,联盟推行远程教育,迫在眉睫!”
  第二天,学校通过注册信息,将所有课本资料发到了每个人的个人终端上。祈言全部翻完一遍,就放到一边,继续做这两天没做完的建模。
  悬浮车停在图兰学院大门外,车门朝两侧滑开,祈言下车。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校门口人来车往,一片嘈杂,但在祈言下车后,附近说话声低了几度,不少视线都投了过来。
  陆封寒打开自动驾驶系统,让悬浮车自己去找停泊位,大步站到祈言身侧,帮他隔绝了大半打量的视线。
  他就像丛林里,守在一朵珍稀的花旁边的猛兽,对旁人的窥伺隐隐有些不悦。
  踏进大门,地面湿透,叶尖上挂着水滴,明显才下过雨。
  祈言回头,对比了校门外干燥的地面。
  “是不是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哈哈哈,是学校刚统一下过雨,降雨精准控制在图兰的范围内。”
  夏知扬急匆匆地从后面追上来,“你们来得也太快了,不是一起出门的吗?我明明比你们近那么多!”
  祈言默默看向陆封寒。
  某人开悬浮车,每次都会因为速度过快,引起车内系统警报。
  而陆封寒听图兰因为占地面积太大,为了便于管理,连下雨都是统一一起下,不知道第多少次唏嘘。
  果然有钱!
  相比起来,第一军校所谓的“不可预测的气候条件,是为了锻炼你们的临场反应能力以及应对能力,联盟军人,无论烈日雨雪,都要能奋勇杀敌!”
  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没钱,买不起气候监测调控系统。
  明明只隔了一条河,贫富却划出了一条银河的距离!
  三个人一起往里走,夏知扬熟悉,在前面带路,一边给祈言介绍学校里的建筑分布。
  “图兰学院是人类定居勒托后,建立的第一所学校。据说一开始只有几栋建筑,后来不断扩建再扩建,才形成了现在的规模。因为路边随便一座雕塑都是古董,很值钱,所以我们学校又被称为‘勒托第一豪门’!”
  陆封寒懒懒接话:“不是‘勒托第一腐败’,‘联盟最强败家子’?”
  夏知扬跟被扎了脚一样,一张娃娃脸都被气红了:“这是黑称!是河对面第一军校故意搞出来的黑称!我图兰跟他们第一军校势不两立!”
  他又奇怪,“不过,你怎么知道?”
  陆封寒极为敷衍:“我听别人说的。”
  这时,他余光发现,祈言眉心微微皱着,脚步一顿,不走了。
  “怎么了?”
  祈言回答:“鞋带散了。”
  陆封寒这才看见,祈言白色的鞋带拖在地上,已经蹭脏了——地面湿漉漉,因为刚刚雨下得大,还有不少枯叶和泥点。
  一个月的相处下来,陆封寒发现,自己的雇主不仅是个小娇气,还极为挑剔。不仅挑剔,还有洁癖的小毛病。
  以及,生活技能无限趋近于零。
  将手里拿着的水杯递给祈言:“拿着。”
  祈言接在手里。
  然后就看见陆封寒在他面前蹲下/身,准备给他系鞋带。
  祈言握着温热的水杯,低头问:“那种蝴蝶结可以吗?”
  要求真多。
  在心里难得骂了句脏话,陆封寒手指灵活地给祈言系了个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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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一个用图兰学院门口那条河里的水组成的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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