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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莞韵住回了家,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医院,愿意在自己熟悉的环境待着。
  她躺在老人椅上,慢慢摇晃着,春日的光落在她脸上,一道道皱纹清晰可见。
  她似秋日里的一片黄叶,只等人摇晃树干,就飘落下来。
  归落土壤,化作护花泥。
  祝初一买了一箱有机特仑苏,她在超市里转悠半天,牛奶是能喝的吧。
  门口犹豫,近乡情怯,一时不知怎么面对。她一年里来得甚少,也许是心里一直记恨,从没敞开心扉接纳秦莞韵。
  不能接受她抛弃自己,又若无其事地回来找自己。
  秦莞韵在庭院里朝祝初一招手,“小初,你来了。快过来。”
  “还给我带礼品了,真贴心。”
  “你男朋友呢,没来吗?”
  “看来我的心愿是完不成了。”
  ... ....
  秦莞韵握着祝初一的手,一直喃喃自语,像是在关心,又像是想方设法跟她多聊天。
  “还怪我吗?”
  祝初一太孤独了,她对秦莞韵的感情是个矛盾体。
  身边唯一的至亲,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
  祝初一向秦莞韵摇摇头,好半晌,她说:“人年轻,虽然不懂事,但有自己的选择,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可那时候你应该跟我说再见。”
  好让我知道,还会有见到妈妈的那天。
  秦莞韵跟祝初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藏地生死书》里说,人走之前有三件事很重要:放下、道别、安详地走。
  祝初一想让秦莞韵了无遗憾的闭眼,“我不怪你,妈妈。”
  眼泪就这么掉下来,在白色裤子上浸出一滩水迹。不是不难过。她最后的家人,即将离开。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活在没有爱的世界。
  秦莞韵最后靠在丈夫怀里,嘴角带着笑。很安详。
  秦莞韵去世,祝初一忙着张罗后事。这些流程,于她并不陌生。那年祝晋鸿也是走得这么突然。
  林至舫帮着祝初一跑上跑下。选墓地的时候,祝初一拦住林至舫刷卡,她知道那是谁的意思。也许她心里有气,她偏不让他弥补。
  祝初一自己给秦莞韵选了块风景不错的地方,用了她一半的积蓄。
  阎齐始终没露面,整个人联系不上。
  祝初一照常上下班,把阎齐拉进通讯录黑名单。
  **
  十月过后,川城进入晚秋。秦莞韵是九月底走的,刚好有国庆假期,祝初一尽最后一份子女的责任。虽然,秦莞韵有二十五年未曾管过她。
  每逢夜晚下雨,檐前雨细细碎碎,打到别家雨棚上,她就睡不着,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晚上十点躺着,直到隔天早晨七点,眼睛熬得通红,血丝一网一网的浮出,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凉意缭绕的秋雨里,祝初一终于认命,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阎齐是真的铁石心肠。
  她揉揉脸,拿冷毛巾擦过,就出门上班。
  七点半的地铁站还不算高峰,勉强有站立空间。她透过玻璃看清自己的脸,憔悴且惨白的脸。
  她本身生得白,气血亏加上没休息好,脸上再没半点血色,像川城的天空,瞧不见半点晴朗的迹象。
  她穿了一身淡绿色运动装,坐在办公室自己的小隔间,素皙的手指敲着字,人难受极了。
  外头又下雨了。
  雨和尘土的清新,混成一丝凉意,偏偏捂出莫名的闷热,压得人抑郁。天气对人心情的影响,真不是没有科学依据。
  邮箱叮咚响,跳出一封邮件,发件人是江孜。她赶紧打开,全是她翻译出错的地方。江孜很严格,容不得半点丝毫不规矩,排版不对也打下来重改。
  祝初一深呼吸,去洗手间拿清水轻拍脸,抑住这股没由来的心慌。
  她皮肤白净,素来不打底,至多应酬时涂点口红。
  水珠顺着脸颊流下,沾湿了鬓发,像颗失去颜色的人间水蜜桃。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住眼泪。
  其实已经够坚强了。
  秦莞韵被推去火化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肉身尚在的妈妈,化了雍容的入殓妆,显得很祥和。
  就像五岁那年的夏日午后,秦莞韵侧在她身旁睡着了,只是再醒来时,她妈妈已经不要她了。
  这个女人早已松弛的手臂也曾温柔地哄她睡觉,这个女人的怀抱也曾在寒冬暖过她的脚。只是之后的遥远岁月使所有温情冷漠而冰冷。
  秦莞韵的另一个女儿搂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场的人似乎都忽略了,那也是祝初一的妈妈,祝初一甚至没来得及再抱一抱。
  她妈妈又不要她了。
  祝初一看着秦莞韵被火化,坚厚的高温炉中咣当一声,真正的香消玉殒。
  她仍然没哭。也许那么多年的孤独生活早已耗尽她的眼泪。
  祝晋鸿走的那年,她还有乔继晖,还能在他怀里软弱痛哭。现在,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命运多幽默,总有人来跟她抢爱,抢亲情,抢爱情。
  她禁不住在心底问自己,能不能有那么一个人,只爱她,也只属于她。
  她回办公室,泡了浓茶。
  茶叶在沸水里舒展叶子,她认真仔细地改正自己的错误。二稿很快过了。
  江孜从里间出来,攥着一盒药片和一杯热水,同时递给祝初一。
  她永远体贴仔细,唇边挂着温柔的笑,“我看你一直捂着胃,这药副作用小,吃了能缓和点。”
  祝初一胃不太好,小时候积出的毛病。祝晋鸿常常不在家,她就饱一顿饿一顿,有回她饿慌了,抓起生米就往嘴里塞,结果闹得胃出血,被邻居送了医院。往后病发了她也不常吃药,硬忍着。
  忍一忍,忍一会儿就不痛了。
  她认得这药,很管用,祝晋鸿在她住院时给她买过一次,价格不便宜。
  她回以感激的淡笑:“谢谢。”
  嘴太笨了,好多话藏在心里,她老不会表达。
  江孜听秦叶问说了,祝初一母亲过世的事。她当天没能去,托秦叶问带了一叠帛金。江孜像是想到类似回忆,很是心疼祝初一,“照顾好自己,别天天来那么早,咱又不打卡”,又关心道,“要休息几天吗?”
  药片的苦在舌尖蔓开,祝初一难忍地皱起眉,心不在焉摇摇头。
  其实人越伤心,越不能独处。
  得有寄托,得工作,得赚钱,得活下去。
  她报名的考试就在下个月。入了职场才知道,这些国家认可的证书有多重要,它最直观最可靠,不像男人和钱,随时离开。
  只要够努力,人人可以得到那本证书。
  她趁午休拿出书来看,练了两遍速记和精听。沿用学生时代的苦行僧式学习方法,很稳妥,成绩即是回报,终生学习原来是真的对自己有好处。
  她三十一岁了,生活中最大的寄情竟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