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肖潼不记得自己是否哭号,不记得自己是否尖叫,她只记得自己用力抱着瘦小的戈战,仿佛能将他揉进身体,再生下来一次。
  她的小小伙伴死的毫无尊严。
  四周没有村民或人烟,她只记得自己再度清醒时,自己已经站在几乎漫在胸口的海水中,而她用岸上的断木做的小筏子,躺着她的孩子,已经漂到数米外了。
  她当时只觉得滔天的惊恐。
  不,那片海,她不能离开她的孩子,她不能放他去沉进那片海!
  她喊道:“戈战!!”
  肖潼想要往深处追,却忽然感觉水中有什么在顶着她往回。
  她低下头。
  水很清,她看到了一只没完全长大的小白鲸。
  她当时发了疯的只是想推开那白鲸,去救她的孩子。
  却没想到,那白鲸陡然化作一个六岁多的孩子,一样的身量,一样的发色,却有着陌生的五官。
  他浮在水中,一把抱住了肖潼,用稚拙且不熟练的声音喊道:“娘!你不要我了么?”
  肖潼惊恐、饥饿与悲痛的刺激下,望着那孩子,陡然昏了过去。
  肖潼醒来后,她又趴回了沙滩上。只是这次醒来,她身边多了个棕红色头发的小孩,甚至身上还穿着戈战死去前的小西装。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娘!”
  肖潼一面觉得记忆都模糊,一面又极其清醒。
  她记得自己温柔的拨了拨那孩子额前的发,轻声道:“你别走了好么?”
  他说:“娘,我不会走了。你不要死呀!”
  肖潼知道。他是那只小白鲸。
  白鲸天性温柔善良,经常会救下落水的船员。
  海滩上十几人怕都是这只小白鲸救的。它怕是也发现自己救的人全都死了,也很伤心,所以发现她是唯一幸存的人,就想拼命阻止她自杀。
  肖潼也知道。它努力化形成她孩子的模样,可它不知道她孩子有着深棕色的瞳孔和类似汉人的面容。
  她对着那双碧蓝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回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吧。”
  她从失事海滩离开,找到人烟,回到最近的港口,取出波旁王朝旗下银行中预存的金子,安顿好自己时,已经过了七天了。
  这孩子每天跟在她身边,问这问那,他一双眼睛也满是好奇,他也像个小小的伙伴,像个懵懂的天使。只是性格比她的戈战更害羞粘人,他爱死了人类,爱死了港口的生活和印度亚麻的床单。
  肖潼以为他会离开,但是他没有。
  直到肖潼按不住,在哄他入睡时,轻声道:“或许我把你放在小筏子上推到海里,就是想让你回家。你或许有更该去的地方。”
  这小白鲸却紧紧抱住她的手臂,憋红了脸:“我不要回去,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家,我没有家了!”
  肖潼半晌道:“可我不会航海了。我只想回到——母国。很遥远的国家。”
  她无法再在甲板上看夕阳与海鸥,她更不能回到她和丈夫相遇的家乡。
  小白鲸却很高兴,晃着脚:“好呀好呀!我想去好多地方!我想去东方!”
  肖潼想了许久,带他坐上了回中国的汽船。她分不清,但也分得清,她总把他当小孩宠爱着,却从来没叫过他一声“儿子”。他似乎以为她与孩子之间都互称姓名,也兴奋的叫她的名字,偶尔故作正经的叫她“戈夫人”。
  在长长的航行途中,她没有去过甲板,只窝在房间里读书。
  小白鲸一直陪着她。
  直到她在送餐的单子上签字时,他凑上前去也问:“肖潼,我的名字要怎么写呀?”
  他只知道“戈战”的读音。
  肖潼写下一个“戈”字之后,望着他蓝绿色的湛澈瞳孔,半晌写下一个“湛”字。
  她说:“你叫戈湛。你喜欢吗?”
  他一开始只是皱着眉头,觉得汉字难写,直到肖潼在房间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一沓沓信纸,全是他用画画似的笔法。
  一遍又一遍临摹着“戈湛”两个字。
  第33章 结社
  多年前, 肖潼和戈湛先到了番禺,后来又居住过凯里、潮州、昆明等等。
  最后戈湛选择了浙江。
  他喜欢熙熙攘攘的商人与浙江的海。
  肖潼做起了翻译家的工作。但孤儿寡母的,活得很不容易, 戈湛落户也不易,而浙江也是仙府大省, 对于妖魔的排查愈发严苛。
  戈湛几乎从未在她面前现出原形;他甚至还在配合着时间一年年长大。
  肖潼有时候几乎都要忘了他是个小白鲸。
  而小白鲸戈湛有一次差点被修士所伤, 肖潼连官司都不敢打, 她才生出了自己要强大,要做官的心。
  肖潼说到了这里,俞星城忍不住问道:“那他知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么?戈湛知道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儿子么?
  肖潼摇头:“我不知道……这就像是个无法触碰的问题。我不想戳破, 显然他……更不想。但我心里知道, 我的战儿早就死了。”
  俞星城将目光投向石槽里奄奄一息的小白鲸:“……他很喜欢人类的生活啊。我感觉,他想竭尽全力维持现状。”
  肖潼却道:“但这是不对的。我有点明白了。他就是完全不再扮演我的孩子,我也可以接受。我对他是有亲情的。而他常年服用那种让他保持化形的草药, 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或许是时候,说开这件事了。”
  肖潼说着, 就走去帮助鳄姐, 鳄姐需要给一些草药去籽,肖潼坐在了一群小妖里, 也挽着袖子推着研磨帮上了忙。
  铃眉挠挠头,有点纠结, 有点尴尬,只好收起刀去巡逻。被几个充满敌意的小猫妖小狐妖虎视眈眈的盯着。
  俞星城走去石槽附近瞧了一眼。
  小白鲸还昏迷着。
  鳄姐要救治的妖太多了, 她没法一直在戈湛旁边看着, 主要是翠鸟青腰在看护。
  胖虎走过来,一步步踩得地板乱震,道:“你不好奇炽寰上君去了哪里?”
  俞星城转过脸来:“他被抓了吧。听说是国师。”
  胖虎说起国师, 恨得咬了咬牙:“国师不会放过炽寰上君的。”
  俞星城:“我听说,炽寰是被国师挖了灵核,剿了法器。炽寰以前是妖皇?那国师竟然能这样伤他?”
  胖虎又泄气:“毕竟是国师。国师是国之重器啊。我们这群,都是崇奉十一年,京城震动时逃出来的。”
  俞星城一听,有些好奇。小燕王也谈及过崇奉十一年。
  胖虎看她一脸求知,这事儿本也就是妖魔界内传奇,他乐意说道:“其实我们被国师抓进镇妖塔里的年份都很不一。鳄姐早,她是天启皇帝朱由校时期被捉进去的。那时候的国师是魏亥央,专权无度,闹下“乙丑诏狱”这样的丑闻后,为表自身身为仙官之首的贤名,疯狂抓捕普通的妖族,都说他们入了魔。镇妖塔也是那时候魏亥央修建的。”
  俞星城一愣。
  朱由校?那不应该是魏忠贤专权么?
  怎么这个时代,却冒出来个国师,还成了国师专权?
  胖虎:“反正鳄姐是那时候被抓进去的,我比她晚一百来年,炽寰最晚,他是现任国师上台前后,才被捉的。”
  俞星城:“现任国师叫什么?可是怯昧?”
  胖虎拧眉:“不知道,国师不以名字行走世间,历任国师都不留名,他们是一个整体。更何况如今的国师年轻,好像任职才几十年。我们这种百年前就被镇压的妖,都没跟他打过照面。”
  俞星城:“那炽寰为何会被他所抓?”
  胖虎:“……因为炽寰想要修炼成真龙。这是触犯了朝廷的底线啊。炽寰成妖不知道几千年,又当了上百年的妖皇。可被国师抓走才二三十年,就立马人走茶凉改了风景,现在年轻小妖都瞧不上他了。不过我们愿意听他的,是因为他伤了国师,拼死将我们放出去了。我们当时在镇妖塔内,也能感觉到镇压的仙力大为减弱,过没多久,炽寰就劈开了镇妖塔。”
  俞星城皱眉:“他不是灵核都被挖了么?又怎么可能伤了国师,还劈开镇妖塔。他要是能伤了国师,就也不会被抓了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说如果镇妖塔那么容易被劈开,你们早联合起来冲破结界自救了吧。”
  胖虎噎了一下,他磕磕巴巴道:“可事实就是这样!”
  俞星城敏锐的注意到,其实崇奉十一年重要的根本不是妖魔逃脱。
  而是京中仙力大减。
  俞星城立刻问道:“国师常年入驻京师?”
  胖虎:“这也说不准,国师神出鬼没,有人说他永远都有几缕魂魄留在紫禁城庇护。”
  俞星城蹙眉。
  魂魄?这个国师,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胖虎依靠着栏杆:“你问完了,不谈谈咱们的条件么?”
  俞星城拿手帕擦了擦栏杆,慢条斯理的坐下之后,挽着袖口道:“胖虎大人想怎么谈。”
  胖虎说话又快又急:“我们帮你救这小白鲸,你不要告发我们。不但如此,你还需要帮我们办一件事。”
  俞星城点头:“你先说说。”
  胖虎看她不紧不慢的模样,心里有点没谱。
  他承认,自己对俞星城的那种惶恐,并未因为她被戳穿身份而改变太多。她窄肩纤腰垂头挽手的站着,细柳似的一个人,看起来谁都能击倒她,但当她抬起头,说起话时,又让人觉得谁都不能撼动她半分。
  胖虎:“就算是不告发我们,可那群仙官一天三回在我们头上巡逻,暴露也是迟早的事。我们需要许多草药、工具,再加上不能移动的伤员太多,我们无法离开苏州。你不是说你是个什么小官么,那对于你来说租地,申请民间结社也不是难事吧!”
  俞星城一愣:“民间结社?”
  胖虎:“我特意查过,本朝有过规矩,三人以上可做民间结社,录地址,篡名册,申挂牌。租地之后,每年向当地县衙府衙缴纳社费,即可纳人入社,做团学友好活动。这样有人出入,也不会遭人怀疑。”
  俞星城想起来了。
  本朝有结社自由,也建立了结社律法。行会、商帮、会馆皆属于结社。
  从磨行、灯行、染行这种地域上的手艺人行会,到读书人创建的诗社、学社、书社,还有金银行、地方票行、车马丝绢行这种商业行会,都在结社律例的管辖下。
  俞星城蹙眉:“这要是申请下来,估摸半个月才能租到地,发到牌匾。”
  胖虎:“这里是被衙门收缴的官地,因为是按亩数算官租地的钱,所以都没人愿意租这破地角的大院子,我可以给你银钱,你只要出面帮我们办这件事。再说了,那小白鲸半个月以内不太可能治好,到底想不想要他的命,看你们了。”
  显然是胖虎这些妖,就算能化成人形走来走去,但去官府机构办事,且要通过户籍审核,是不太可能的。他们需要安身之地,就想让她这种官员去给他走走门路。
  俞星城觉得这事儿有风险。
  但肖潼内心怕是极其希望他们能帮上忙救戈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