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长安城郭分为长安万年两县,取“长安万年”之意,以壮丽的朱雀大街为界,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
  为迎接天子,长安令和万年令提前许久用黄土铺路、清水洒道,满街都用彩灯绢帛妆点,辉煌灿烂。
  但是天子、妃嫔还有皇子皇孙并没有出现在大街上,他们从南内兴庆宫,经由封闭的夹城,直接到了芙蓉园上的紫云楼。
  李家人熬过了寒冬,对这个到来的佳节很是欣喜。
  最重要的是,早春二月的科举考试中,李丛终于收了心性,认真考试,一下考中了进士。
  在上巳节那日,新科进士们将齐聚杏园,吟诗作曲,李丛自然也去。
  李丛安排家中仆从准备游曲水,得空来到妹妹李桑桑的院子里。
  “桑桑,正是好时节,出去散步一回,你身子不好,总在屋里闷坏了。”
  李桑桑摇头,雪白的脸上有些灰暗,她勉强笑笑说:“阿兄是知道的,我一向不爱出门。”
  李丛的笑有些凝固,语气沉沉:“小时候……”他忽地顿住。
  李桑桑根本没有想到别的事,她只知道高氏皇族爱游玩,若是不小心碰上了高桓,她不能想象,高桓又会怎样折辱她。
  李丛在她屋里站了一会儿,看李桑桑没有松口的意思,也没有逼迫她,嘱咐她照顾好身子,就走了出来。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天,李桑桑去向李年请安。
  还没有走近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争吵声。
  其实算不得争吵,因为李丛的声音很是冷静克制,相对而言,与他争辩的吴姨娘就显得尖利起来。
  李桑桑走了过去,有些惶惶地抓住了李丛的袖子:“阿兄……”
  李丛低头看了一眼李桑桑抓住他袖子的手。
  就是这一空当,吴姨娘抓紧时间争吵:“趁着老爷生病,你就想当我的主?我说要去便要去。”
  李丛皱眉,他从来是春风般的一个人,这时候像是被激起了性子,说话也语带机锋起来:“吴姨娘,太子殿下病了,不会出宫,这次你去也见不到他。”
  李桑桑愣了一下,吴姨娘也像是被踩到了脚一般,脸色难堪。
  吴姨娘一直以来,就期待着女儿李蓁蓁能够顺利嫁进东宫,对着高桓也是百般讨好。
  寻常人家的侍妾根本没有见到太子的殊荣,可是李家不一样,李年的正经娘子闭门不出,外出交际的却是吴姨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蓁蓁,吴姨娘这样破格,却没有多少人当面给她难看。
  李丛这一番话,正好把吴姨娘狐假虎威的心思点了出来,她又因为姨娘的身份自己耿耿于怀,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
  她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忽然看到了李桑桑躲在李丛的身边,楚楚可怜,一下子把矛头对准了李桑桑。
  她哼道:“我不去,三娘子不愿意去。老爷出狱后,人人都来看李家笑话,李家女眷在上巳节都不敢露面,果真是过街老鼠喽,照我看,往后谁还敢来李家求娶,只怕三娘子的婚事,还不如我家二娘子。”
  正在吴姨娘抱着胳膊瞧笑话的时候,李桑桑忽然出声。
  “我去。”
  吴姨娘皱眉看李桑桑。
  李丛有些担心地抓住了李桑桑的手腕。
  也不是非去不可,吴氏那一番气话实在不必听进去。
  李桑桑对着兄长摇摇头微笑。
  既然高桓不去,她有什么可怕的。
  吴姨娘坐下来,气没有撒出来,被堵回去了,她心里堵,坐下来喝了口茶水。
  里间,侍女让李桑桑进去见李年。
  李年半躺在床上,听到婢女说李桑桑想要去游曲水,惊讶了一下:“真想出去玩?”
  他看着小女儿的脸渐渐变红,似乎有些不安,忍不住笑了,然后摸了摸李桑桑的头。
  李年看着李桑桑小心谨慎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的两个女儿中,李蓁蓁活泼,李桑桑内秀。
  李年是南琅琊郡人,考取功名后到了长安做官,妻子王氏和母亲连同儿子李丛,女儿李桑桑一同留在老家南琅琊郡,只带着一个妾室吴氏服侍,吴氏的女儿李蓁蓁于是同样留在了长安。
  想到李桑桑和王氏,李年的眼中有些黯然。
  李年拍了拍李桑桑的肩:“去吧,不要拘束了自己,好好玩去。”
  李桑桑抿嘴一笑,规规矩矩按着裙子起身告别。
  正是上巳节的那天,缭乱春光无处不在,杨柳枝上一缕一缕的游丝在空中飘荡。
  倏地,骑马的少年中有一阵骚动。
  这骚动是暗暗的,不过是有人翘首以待,有人整了整衣裳,沿着淡青色的路往上望去,那里一架油碧车缓缓而至。
  众少年郎心中隐隐有了期待。
  曲江沿岸早已有娘子们带着漫天黄沙飞舞而来,她们穿着胡装,是时髦的打扮,飒爽英姿。
  这美是生机勃勃的,不过在长安少年看来,这美是随处可见的,于是便不稀奇。
  他们期待的是另一种婉约的,朦胧的,似有还无的迤逗。
  那承载着他们无限期待的油碧车终于停了下来,从中走出来一个小娘子,她一手扶着婢女的手,婷婷袅袅地现了身。
  李桑桑遮掩得严严实实,她名动长安的美貌又一次被隐藏在长长的幂篱垂纱下。
  曲江池畔,各家的妇人娘子们早就派仆从布置好行障帷幕,她们大多喜爱红色,远远一看,一片灿烂红云。
  李桑桑走近这片红云,忽然听见有人轻哼了一声。她顿了顿脚步,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我最看不惯她这股做作样子。”
  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娘子,穿着红衣,长得清秀,眉目却有股戾气,她目光直直射过来,李桑桑于是明白,她说的正是自己。
  李桑桑和她只有过几面之缘,晓得别人都唤她姚五娘。
  李桑桑没来得及反应,正好在这个时候,众人的注意力忽然散了。
  姚五娘仰着头往一边望过去,李桑桑不明所以,也一同望过去。
  没有什么稀奇的,只看见了一匹白马,有小厮模样的人牵着它,那白马却有些桀骜不肯走。
  李桑桑正在疑惑的时候,听见了姚五娘神色里多了些莫名的情愫,她说:“那是照夜白。”
  很快另外几个小娘子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小女儿情态,问道:“真的来了?”
  李桑桑心口一跳。
  这是一匹洁白得近似发出银光的马,络头是用金玉装饰的,以犀牛角作镳,宝钿金装鞍,下面垫着虎皮褥子。
  当今天子喜好宝马,长安人也因此对马有一种狂热。但不是随便哪户人家都能买得起马的,尤其是这种突厥马。
  照夜白……
  李桑桑听说过。
  好像是天子将最名贵的宝马赐给了他最喜爱的儿子,太子高桓。
  高桓为这匹白得照耀夜空的爱马取名,照夜白。
  李桑桑有些慌张,快步走进了行障内。
  她双手紧攥着,心里一团乱麻。
  他竟然也过来了……
  李桑桑并不想听到高桓的事,但是娘子们的议论不绝于耳。
  “姚姐姐,不如出去走走,说不定能偶遇太子殿下。”
  “哎呀,胡说什么。”
  李桑桑有些坐立难安,这行障帷幄哪里能够阻隔声音,但是那边对话的两人毫无察觉,这私语不断地传到李桑桑的耳朵里。
  李桑桑本不想偷听,但是那边已经噼里啪啦讲了一通话。
  “我听宫里传出的消息,皇后娘娘在准备着替太子殿下选妃,过不了几个月就有准信儿……”
  姚五娘似乎语气带了一点酸:“不知会是哪一家无趣的五姓女。”
  大雍建国不足百年,而五姓七望却绵延数朝数代,是豪门中的豪门,贵族中的贵族。
  大雍皇室素来很乐意与五姓七望结亲的,这次,高桓的太子妃一定会是这五姓女中的一位。
  李桑桑的母亲就出身琅琊王氏,与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是同宗。
  当年,中原战乱,世家大族衣冠南渡,琅琊王氏就在建康扎根下来,建康的侨置的地方就被叫做南琅琊郡。
  琅琊王氏女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五姓女,却依旧是高官子弟,甚至皇子皇孙的追逐对象。
  当年李桑桑的母亲王氏下嫁李年,算得上是那时的一件奇事了。
  说到了五姓女,姚五娘似乎谈兴缺缺,那边不再说话,微微脚步声响起,谈话的人走远了。
  掬水为李桑桑取下幂蓠,李桑桑坐下,抚了抚鬓发,心中一紧。
  她小声问:“掬水,我头上的那支珠簪还在吗?”
  掬水一望过去,脸色微变。
  那金丝八宝攒珠簪是李桑桑母亲王氏留给她的,是当年王氏带过来的嫁妆,虽然价值不菲,但对于李桑桑来说,它重要,只是因为这是姥姥留给母亲,又由母亲传给她的。
  李桑桑望着掬水的样子,心中焦急。
  掬水出主意:“郎君就在外头的杏园探花宴,奴婢悄悄出去,让郎君差人寻一寻。”
  李桑桑点头,兄长会帮她的。
  她看着掬水匆匆而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感到莫名的慌乱。
  李桑桑一心沉寂在不安的情绪中,她注意到自己失神的时候,忽然察觉到行障堆中响起窃窃的议论声,一片片的,声音很是轻微,却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有人朗声说话。
  “李娘子,奴婢在地上拾得簪子一支,打听过后,知道是娘子的爱物,免不了过来叨扰娘子。”
  李桑桑走出去一看。
  来人面白无须,又自称奴婢,李桑桑心中一沉。
  是宫里的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