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是叫‘孤光剑’,对吧?我记得,当年你和远渡斗法,他斫琴,你铸剑,结果都成了传世名作,不愧是你们。”
  “时隔几千年,我至今对你这把剑记忆犹新,不愧是我——”
  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抬头迎上舒凫目光。
  “……”
  然后,两个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愣住了。
  直到此时,白发仙君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来人……孤光剑现在的“主人”,好像并不是江雪声。
  “……………………”
  “…………咳。咳咳!本君一时情急,失态了。”
  “小姑娘,你是何人?本君第一次看见,除了应龙君之外,还有人能如此自在地驭使孤光剑。莫非,你就是龙族后人……”
  舒凫:“………………”
  “那个,钟前辈……”
  “晚辈好像,应该是您的嫂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终不愧
  好梦倥偬少年老,笑我平生不逍遥
  不愧是我,更不愧是你
  《本草纲目》有云:“江中有鸑鷟, 似凫而大,赤目。盖此鸟有文彩如凤毛,故得同名耳。”
  此处的“鸑鷟”,不是指传说中的神鸟, 而是指一种形似“凫”——也就是野鸭——的水鸟, 据说有可能是鸬鹚。
  翻译成白话文, 就是“红眼睛的大野鸭”。
  这样一说, 舒凫与鸑鷟, 某种意义上也算有缘。
  如今, 他们一大一小两只鸭,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愣在当场, 你看看我, 我瞅瞅你,半晌无话,鸭雀无声。
  舒凫:“……”
  钟不愧:“……”
  一种尴尬, 两处懵逼。
  钟不愧这一生,先是做了上百年的杀马特男孩, 幼稚、顽劣、小学鸡,憨得惨不忍睹, 熊得昏天黑地。
  之后大难临头, 他被撵鸭子上架, 又被生活的皮鞭抽打着一路成长,独自踏遍四方, 做了数百年江湖游侠, 又做了几千年的“紫微仙君”。
  阅历不可谓不丰富, 生活不可谓不精彩。
  正因命途坎坷,生涯跌宕, 钟不愧被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鸟生撕扯得有点精分,在外人面前放不下架子,在熟人面前又端不起架子。
  面对舒凫,他发自内心地感到迷惑——
  这个自称他“嫂子”的小女孩,究竟算外人,还是算熟人呢?
  在“嫂子”面前,他这副高深莫测的仙君派头,究竟是摆,还是不摆呢?
  “好了前辈,我们不开玩笑。”
  幸好,舒凫急于讨论正题,皮了一下便立刻收心,没有让他为难太久。
  “我名叫舒凫,是应龙君的弟子兼道侣,剑法师从凤君和明潇真人……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暂且不提。”
  钟不愧:“……”
  ——那还真是挺长的吼!!!
  你这个小姑娘,一看就有点东西!
  不愧是我嫂子!
  ……咦,他怎么这么快就接受了?
  唉,算了算了。
  不就是吃嫩草吗?小意思,应龙君那种老阴阳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慢着。”
  见舒凫风风火火,钟不愧开口唤住她道,“小姑娘……不是,小嫂……也不是。罢了,我还是叫你舒凫吧。”
  “此地是我识海,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你不必如此焦急。”
  舒凫:“哦……”
  ——您的意思是,咱俩不用理会赵九歌那厮,可以悠闲地坐下来喝杯茶,再嗑点瓜子什么的?
  钟不愧倒是没请她喝茶,径自接下去道:
  “舒凫,你有孤光剑在手,身上又有鸑鷟气息,这才得以进入我识海之中,发现我被困的元神。此前你在外游历,是否遇到机缘,获得了我留下的灵力?”
  “不错。我在魏城发现了前辈的日记,机缘巧合之下,接受了日记中封存的灵力。”
  舒凫点头应道,回想起白鲸的叙述,不禁又有几分黯然,“前辈,我听说您救助他人以后,经常挂念于心,频频上门探望。”
  “莫非,当年姚、魏两城的‘花童’,一直让您记挂在心……”
  “‘花童’?”
  钟不愧反问道,“哦,我想起来了。此事说来简单,我多次仗义救人,不料恶徒待我离去后反扑,变本加厉地报复,我一番苦心每每付诸东流,方才有了这个习惯。”
  “但是,花童……当年姚魏之事,我不是处理得很好吗?难道那些人没有依我所言,建立祠堂,日夜祭拜忏悔?”
  提及花童,钟不愧若有所思,面具般的肃穆表情微微松动,不自觉地流露几分自豪之色。
  “在我看来,那是我为数不多的骄傲。所以,我特意在洞窟中留下日记,希望传颂于后人。……倘若有朝一日,能让父亲和应龙君看见,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到此处,白发仙君深邃如镜湖的眼眸中,依稀有期待的微光一闪而过。
  “如此说来,应龙君当是看见了?”
  舒凫:“…………”
  说的也是。
  如果“不愧大哥”得知姚魏之人阳奉阴违、文过饰非,花童化为怨气冲天的厉鬼,以他耿直火爆的性格,想必不会袖手旁观。
  也就是说,在他游历途中,有心匡扶正道却事与愿违,花童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这三千年来,他的善意究竟被辜负了多少次呢?
  究竟有多少次,他一心行侠仗义,换来的却只是冷眼与欺瞒?他以为皆大欢喜,背后却潜藏着暗无天日的深渊?
  即使是高悬于顶的太阳,也不可能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更何况,钟不愧孑然一身,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
  舒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向他道明真相。
  至少,现在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
  ——关键在于,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小紫鸭!
  那可是紫鸭啊!
  五凤四缺一,让他们足足寻找二十年的紫鸭!!!
  “前辈,我另有一事,需要劳烦您援手……”
  “嗯?你且说来听听。”
  听她陈述来意之后,钟不愧干脆地一口答应道:“为了净化魔气,你们需要鸑鷟帮忙?好说。你助我脱困,我自有办法。”
  “多谢前辈。”
  舒凫自诩沉得住气,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笑意浮上眉梢。
  “对了,钟前辈。晚辈冒昧一问……鸑鷟一族,不会只剩您一人吧?”
  “非也。准确的答案,就连我也无法告诉你。”
  钟不愧解释道,“三千年前,应龙君镇压封印之后,龙族和五凤元气大伤,又遭到魔修报复。有人强硬,有人退缩,彼此意见不合,只能各奔东西。”
  “其中,青鸾一族为了避免后辈罹难,便选择举家归隐,不问世事。”
  “我原本也想这么做,可是天大地大,少年人壮志凌云、心在四方,怎能偏安一隅?况且,应龙君和父亲他们若是回来,需要五凤援手,也该有人接应。”
  ——所以,钟不愧想出了一个简单、粗暴,而且笨拙至极的方法。
  战火平息后,他遣散所有族人,勒令他们改姓(“姓氏只是一个符号!鸑鷟的传承在于精神!”),放心大胆地自由通婚(“血脉只能代表力量!比起力量,勤奋和品格更为重要!”),不必再像传统族群一般聚居,可以行走天下,寻找心仪之处安家(“距离不是阻碍!只要心中光明,身在天涯海角,都能仰望同一轮月亮!”)。
  就这样,在钟不愧的大力推动之下,鸑鷟一族隐没世间,散入千门万户,真正做到了“旧时王谢堂前燕(凤),飞入寻常百姓家”。
  “难怪我们遍寻不得。原来,他们早已放弃了‘鸑鷟’的身份……”
  舒凫感叹不已,又是钦佩又是后怕,“若不是遇见您,那便当真是大海捞针了。”
  “身份?鸑鷟有什么身份?”
  钟不愧不以为然,“天神血脉,天赋异禀?那都是身外之物。你一个凡人,不也走到了这一步吗?”
  “说到底,凤凰也好,鸡鸭也好,骨子里都没什么区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听着糙,却颇有几分道理。”
  “我父亲这一生,专心一念,只希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他常常挂在嘴边,说鸑鷟不重要,钟家不重要,实实在在的‘人’才重要,功成不必在我。”
  “只可惜,当年我还不明白……”
  说到这里,白发仙君低眉敛目,历经三千年风雨洗礼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些许怀念的温情。
  “如今,我族虽然天各一方,却能安居乐业;我毕生所学,也能通过紫微仙会传承,惠及天下英才。我终究不愧此生,对父亲,对鸑鷟先祖,也算是有个交代。”
  钟不愧。
  终不愧。
  钟顶天为他取的名字,仿佛一个悲壮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