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磨灭的番号
  我大叫一声朝我的“蝈蝈”扑过去,“怦”地一声,我撞到玻璃上,玻璃没有碎,他们使用的一定是防撞玻璃甚至是防弹玻璃。
  我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腹中的宝宝,我拉开休息室的门,我冲进指挥中心大厅,在我扑到“蝈蝈”身边之前,已有数名参谋试图扶住他,我推开那些穿军装的人,搂住我亲爱的“蝈蝈”,把他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
  那天我穿的是一件素白的孕妇裙,我亲爱的“蝈蝈”仍然在不停地吐血,一口一口的血沫,冒着泡,从他的嘴角溢出,把我的白裙染得一片殷红,仿佛猝然之间,大朵大朵的红牡丹绽放。
  在指挥中心旁边房间里24小时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拖着氧气瓶,正急步奔进指挥中心。我绝望地回头,我看到了医生和护士,但我仍然忍不住,嘶心裂肺地大叫着:“医生——医生——”
  昔日重来,至少有两次,我冲出边防医院的icu病房,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我也这样大叫过:“医生——医生——”一次是“717”战斗之后,我亲爱的“蝈蝈”真的快要死了,一次是9月17日,我亲爱的“蝈蝈”必须假装去死!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蝈蝈”本来就躺在病床上,病床本来就有轮子,医生、护士和同事们,直接把“蝈蝈”推进电梯,救护车就停在地下车库的电梯出口,他们直接把“蝈蝈”推上救护车,病床占据了车厢的大部分空间,我拼命挤上车,我没有地方可坐,我和我怀中的宝宝简直就是趴在我亲爱的“蝈蝈”身上。
  警 灯闪烁,警报长鸣,救护车朝着医院一路狂奔。
  我亲爱的“蝈蝈”微微睁开眼睛,现在,他已经不再吐血,他示意我凑近他的耳朵,他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好……开心!”
  ……
  不是我推着“蝈蝈”的病床在跑,而是病床带着我跑;不是我把“蝈蝈”推进急救室,而是走廊顶部的灯,急流一般掠过我的头顶;是急救室的门,冲着我扑面而至。就在“蝈蝈”的病床被推入急救室,房门猝然关闭的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阵痛击中了我。
  我像一根木头,晃动着,晃动着,如果不是一位护士一把扶住我,我一定会一头栽倒在坚硬冰凉的水泥地上。
  我要生了!
  我那在妈妈的肚子里只住了七个月的宝宝要提前出生了!
  当即,我被送进了另一间急救室。
  ……后来,护士说,我一直在喊叫。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喊叫,分娩的剧痛让我喊叫,生死不明的“蝈蝈”让我喊叫,段蒙生被抓住了,也许,支撑我亲爱的“蝈蝈”顽强求生的最后一丝动力正在消失……我喊叫,因为我害怕,我害怕,我们的孩子出生了,孩子的爸爸却永远地走了!我害怕我亲爱的“蝈蝈”和他的孩子,就在这生与死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无论多少次轮回,父亲和他的孩子,再也不能相逢!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茫茫人海、汹涌人流,他却无法向孩子靠近,无法抓住孩子的手,无法擦去孩子脸上的泪滴。
  我喊叫,我想要我亲爱的“蝈蝈”知道,你不能死!你必须活着!你的孩子出生了!
  我喊叫,因为无人明白我的心意,我担心提前来临的孩子是冥冥中的注定,那无所不在的大力量,不过是为了让孩子的爸爸看他一眼!
  一眼烟云,孩子响亮的啼哭声中,父亲的灵魂,将缓缓升向天际!
  不——我撕心裂肺痛彻骨髓地喊叫。
  孩子出生之后,医生不得不命令护士给我注射了镇定剂。
  ……
  我昏昏沉沉地醒来,阳光把病房的窗纱照得白如雪野。
  这已经是2018年5月24日的上午了。
  我歪头,看到谢晓兰坐在我的床前,疲惫的神态掩饰不住她一脸的喜悦。见我悠悠醒转,谢晓兰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仿佛我是一个被高烧烧得糊涂了的孩子。
  “父子平安!”谢晓兰说。
  是的,她说的不是“母子平安”,而是“父子平安”,因为她知道,我最担心的,是我的爱人,我亲爱的“蝈蝈”,他是不是还活着?
  “是个男孩,挺健康的。老话说,生七不生八,虽然是早产,检查过了,孩子没问题。”谢晓兰轻声说。
  “卫国也没问题,就是累坏了,我听说,几天几夜没睡觉?本来身体就差,不过还好,医生说,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的。”谢晓兰接着说。
  我想,她一定不知道,就在几天前,“蝈蝈”的胸口中过枪,要不是防弹背心,她的儿子早就没命了;她一定不知道,就算是穿着防弹背心,她的儿子仍然断了两根肋骨。
  “我想……看看孩子……”我呻吟着说。
  “早产儿,得加强护理,在烘箱里烘着呐。一会儿,等医生来看过你,我扶你去看……”
  谢晓兰的语气,像哄孩子。
  一天之后,在“蝈蝈”的坚决要求下,我、“蝈蝈”还有我们的孩子,被安排到了同一间病房……我侧过脸,看着我们的孩子,看着另一张病床上,侧脸望着我的爱人。
  孩子睡得很甜,我亲爱的“蝈蝈”笑了,我哭了!
  ……
  2018年“八一”前夕,坚决执行中央命令,“蝈蝈”所在的公安边防部队,亦称武警边防部队,在集体退出现役之前,欢庆最后一个“八一”节。
  总队机关和驻昆单位举行庄严而隆重的升旗仪式,特邀官兵家属观礼。
  我早已出院,在我和谢晓兰的精心照料下,我的孩子健康成长,已经两个多月了。
  接到邀请后,我征求谢晓兰的意见:我们去不去观礼?
  谢晓兰手一挥:“去!我们俩,还有阿香,带上宝宝一起去。这是卫国他们部队的最后一个‘八一’了,不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还有啊,卫国他们单位,我还从来没去看过呐,得去看一眼,以后,说不定就不是他的单位了……”
  我打电话给邓佳,想约她一起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可以穿上军装站在队列里,如果她的身份仍然需要保密,至少她可以作为“家属”,和我,和我们全家站在一起。
  机器提示声:“你所呼叫的号码不存在,请核对后重拨……”
  如此三番……难道,邓佳,又去执行秘密任务了?又一次,从她所有的通信工具上消失?我无尽怅然却无处诉说。
  当国旗伴着国歌,缓缓升起,飘扬在湛蓝的天空;当我怀中的宝宝,瞪着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望向无比深邃的天宇;当谢晓兰紧紧地牵着阿香的手,一次又一次对着阿香低语:“好好看看,看看,这就是你叔叔的部队……”
  当我的泪水再次滑过脸庞……
  我亲爱的“蝈蝈”,他不在我们的身边,他不在这甲胄鲜明的队列里。
  他正飞翔在万米高空。
  段蒙生被老挝军警抓获之后,需要尽快办理将其引渡给中国的各种相关手续。“蝈蝈”伤势稍愈,立即请战:让他回到老挝,继续担任中方联络官。按他自己的说法:这个案子,我跟了这么长时间,跟这几个国家的政府、军方和警方打交道,我有经验。将军打趣他:“意思就是,你不但是警察,还是经验丰富的外交官呗!”
  我知道,“蝈蝈”迫切地想要去到老挝参与段蒙生被抓捕的后续工作,是因为他太想亲眼看一看这个老毒枭,太想亲手给这个老毒枭戴上手铐,太想亲自把这个老毒枭带回中国,接受中国法律的审判。
  上级批准了“蝈蝈”的请求。
  2018年6月上旬,“蝈蝈”再赴老挝。
  经过一个多月的外交斡旋,作为缅甸警方率先通缉的要犯,老挝警方同意将段蒙生、吴峰等人引渡给缅甸政府,随后,中国警方以段蒙生涉嫌向中国境内大肆贩毒,阴谋策划杀害中国禁毒警察为由,提请缅方将段蒙生引渡给中国。经缅甸最高当局批准,缅方同意了中方的请求。
  就在昨天,“蝈蝈”告诉我,所有的手续都已办妥,就在今天,他们将押送段蒙生,乘坐中国民航派出的专机,从缅甸仰光直飞昆明。
  欢迎凯旋。
  按照军队条令规定,军人退出现役时,可以组织军人宣誓,重温军人誓词。
  戎装整齐的官兵举起右拳,庄严宣誓。
  也许就在此刻,我亲爱的“蝈蝈”押送段蒙生的飞机,正掠过我们的头顶上空,掠过这整齐的战阵,掠过将士们雷霆般的誓言:
  我是中国 人民 解放军军人,我宣誓:
  服从中国 共 产党的领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顽强,不怕牺牲,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战斗,绝不叛离军队,誓死保卫祖国。
  我擦干泪水,极目长空,天高云淡,至爱在哪里?功勋在哪里?
  退役仪式结束,将军一声令下,部队按建制“跑步带开”,蓝天下,大院里,回荡指挥员们此起彼落的口令声: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官兵们整齐的番号声气冲宵汉。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岁月可以老去,历史终将铭记,我们用鲜血捍卫的人类尊严,我们用生命追寻的至爱功勋,
  就在这永不磨灭的番号里!
  谨以此书:
  向李钦、钟荐勤、和志虹……致敬!向所有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宁,牺牲在异国他乡的军人致敬!
  向尹铭志、白建刚、徐胜前、甘祖荣、姚元军、陈锡华、杨军刚……致敬!向所有捍卫人类尊严与健康,与毒品犯罪殊死搏斗,战死在禁毒疆场的烈士致敬!
  向刘晓晴、印春荣、李亚、环波、马冠中、罗娜、邓学海、高显培、冯彬、查中永……致敬!向所有奋战在禁毒斗争前沿,不能公开他们的身份和姓名的英雄致敬!
  向一代又一代,扎根边陲、无私奉献、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忠勇将士,向长眠在祖国边疆的先辈,向解甲归田的老兵,向脱下军装,九死不悔,薪尽火传,过去、现在和将来,战斗在祖国边海防的中国武警边防官兵,致敬!
  谨以此书:
  向所有的边防母亲、边防妻子、边防孩子——
  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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