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准备,我的好姑娘
  那些日子,那些“蝈蝈”毫无征兆消失的日子,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的日子,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一场战斗。
  我常常做同样的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人抓去。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屋子里有两把固定在水泥地上的椅子,两把椅子之间是一张同样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金属桌子。桌子在惨白的灯光下泛起银色的光芒。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坐在我的对面,反复问我同样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当然知道,他们问的“他”,就是我亲爱的“蝈蝈”。
  我不知道问话的人是他的敌人还是你的朋友。
  我只有沉默。
  最后一次做这个梦,是因为我在梦中突然大喊:“你们把他叫来,让他来问我吧!”
  我喊不出声,我的双手被铁链固定在金属椅子的扶手上,我的双脚卷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我想动一动手,动一动脚,我想呼喊他的名字,我知道我不能喊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在梦中滚落到地上,我在梦中在小屋里,我知道这不是另一个小屋,只能是我的出租屋,我想,只要能开灯,妖魔鬼怪将悉数退散……
  然后我冷静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
  我哪儿都没去,醒来后,我仰躺在小床上,一团黑暗。
  从那天起,我睡觉时,一直把床头柜上的台灯开着。
  每一个晚上,每当我一个人独处,我都会产生强烈的冲动:逃离这份职业,逃离这张报纸,逃离这个城市,到远方去,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我还年轻,就算我重新去做“小姐”,我也一定会有很好的生意,我甚至可以去做一个模特,那种所谓的“野模”,如果我碰巧进入那样的圈子,我甚至可以去参加“海天盛宴”,一个星期,七个夜晚,我就可以挣到30万人民币。我要趁自己还年轻,走遍我想去的每一个地方!非洲、泰国、帕劳……去南极看企鹅,去北极与熊拥抱……
  欲望和冲动是如此强烈,使我恨不得冲到大街上,挥手截停一辆出租车送我去火车站,让我买张车票就跳上火车,不管火车把我送到哪里。
  然而,每一天清晨,当太阳升起,我又暗暗告诉自己,不能这样,我必须坚持下去。
  我要在阳光下健康快乐地生活,用微笑面对这份职业、面对这些无所事事的人,面对这个被称为故乡的城市。
  每一个人都在生活,每一个人都为了吃喝拉撒,为了面子努力活着。
  我之所以努力活着,只因为我想在同样的生活,同样的吃喝拉撒中寻找和体验不一样的意义。
  对我来说,所谓不一样的意义,就是我仍然没有放弃寻找我亲爱的“蝈蝈”。
  我想象着,有一天,他会突然站在我的面前,朝我伸出一只手,说:“你好。”
  我想象着,有一天,我会看到一则警方发布的新闻,一个名叫彭卫国的警察光荣牺牲,追悼会定于某月某日举行,我会披麻戴孝,以妻之礼,哭倒在他的灵前。
  我活在与我亲爱的“蝈蝈”重逢的想象之中。
  这是“蝈蝈”的城市,这里是他的“大本营”,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单位”在这里,更因为有一个爱他的美丽女子在这里,等着他。
  只要他不死,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里。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每一次,我想到古人的话,就像大热天喝下一杯冰可乐,下雪的日子喝到一杯热牛奶。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逃离是一种选择,坚守是另一种选择,选择坚守恐怕比选择逃离更加困难,我情愿去做更难的事情,这才能显示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是的,每一次当我想到放弃,想重新走回老路上,我就告诉自己,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想说,我的与众不同绝不是高人一等或者低人三分,我就是我,我是一个与别人不同的,活生生的,独特的人。
  我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我选择了爱上一个消失的人,是因为我选择了固守他的城池,想象在茫茫人海之中,在商场,在地铁站,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街头,一转脸,就看见他,站在离我不超过一米的地方,微笑,就像他从未离开。
  我努力不抽烟,可我总是抽烟;
  我努力不喝酒,可我总是喝酒。
  一次次,我对自己充满了厌恶和失望;一次次,当我从清晨的阳光中醒来,把自己冲洗得干干净净,穿上我的格子衬衣浅蓝色牛仔裤戴上我的棒球帽走上大街走进人群,在商店的橱窗里,在电梯间的金属墙里,瞥见自己漂亮纯净的样子,我又对自己充满了赞赏和欢喜。
  我命令自己不要去想他,不管走路还是坐车,我都尽可能避开边防总队的大门;我不看与禁毒有关的任何新闻,不参加任何与警察或部队有关的活动。
  我想我可以决定爱上他,也可以决定不爱他。
  爱或者不爱,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发觉自己越来越迷恋镜子,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不爱他,不可能不想他。
  我逛商店时喜欢照镜子,上卫生间时喜欢照镜子,走在大街上,喜欢从玻璃、金属的表面看到自己的影子。事实是每一天每一刻,我发现自己总是渴盼着镜子里出现他的影子。他就那样,站在我的身后,笑或者不笑,静静地看着我。
  就像在桂林,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我一回头,拿起手机,就能拍到他的样子。
  尽管他失口否认,他说他从来就没有去过桂林。
  我吃饭的时候会想着他,写稿子的时候会想着他,上网的时候会想着他,抽烟的时候想着他,喝酒的时候更是想着他。
  我猜,他也许并没有有意躲着我,他只是执行某个秘密任务去了,等到凯旋之日,他一定会来看我。
  找不到我没关系,他们有无所不能的强大情报网,连那些国际上著名的大毒枭,他们都能找到,何况我这个平凡的小女子。
  这样的想象是浪漫而美好的。
  这样的想象成为我坚守着这份职业、这张报纸和这个城市的理由。
  其实我很害怕,我是怕他回到这个城市却找不到我,我想他一定会很伤心。
  一个月后,7月25日,凌晨两点左右,一声清脆的信息提示音将我惊醒。
  我说过了,我的手机24小时为他开机,我根本不可能猜到会是他发来的短信。
  我被那些深夜招嫖,深夜推送明星出轨,深夜发布美国竞选、朝鲜核实验与高官跳楼自杀的新闻,烦透了。
  但是我从来不敢关手机。
  我的理由是:我是一名敬业的记者,我的手机保持24小时冲锋之姿。
  屁话!
  我的手机为我亲爱的“蝈蝈”24小时开机,这样的话,说给谁听?
  我懒洋洋地伸手抓住手机,我想可能发生了某个新闻突发事件。半夜三更,那些老记者是不愿从被窝里爬起来的,这个时候,赶场子的总是我们这些实习记者。
  我摁下手机的短息阅读图标,看到了这样一行字:
  “好姑娘,走得太急,不能跟你告别,对不起。”
  谁啊?
  我看了看发信人名称一栏,我大吃一惊,显示的竟然是“未知号码”。
  我马上猜到了给我发短信的人是他。
  只有我亲爱的“蝈蝈”,会叫我“好姑娘”。
  还因为只有他那样的身份,会使用不显示来电号码的保密手机。
  我的心顿时狂跳不已,我立即回短信:“是你吗?蝈蝈?”
  片刻之后,手机提示:“信息发送失败,是否重发?”
  我像一个猝然被针扎破的气球。我真是犯傻了,没有来电号码,我的信息如何发得出去?
  我只有静静地等待,等待着下一条信息。
  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厕所门口排队,前一个人已经进去,厕所门已经关闭,下一个就轮到我,我的膀胱就要被胀 破,而厕所门一直没有打开。
  我想,糟了,我就要尿到裤子里了。
  信息提示音再次响起。
  其实只过了不到一分钟。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不要找我。”
  这就是说,秋天……现在是夏天……我们将会重逢?
  我捧着手机,暗暗祈祷,再来一条,上苍保佑,再给我一条。
  果然,信息提示音再次响起。
  “我正在准备,我的好姑娘。再见。”
  他知道我的短信回不过去,他知道我的电话打不回去,他体贴地说了两个字“再见”,他是怕我捧着手机等待到天明吗?
  我知道他说的“准备”是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我跟他说“从现在开始恋爱”的时候,他说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那是因为他即将出发去打仗。
  新的任务,刚刚开始的恋爱,他都“正在准备”。
  他说他想我,那就是真的想我了。
  他说“再见”,那是“再次相见”的意思,我相信!
  我知道,有些秘密,他可能永远不会告诉我,但他永远不会对我撒谎。
  他说我是个好姑娘,他叫我好姑娘,我就一定要做个好姑娘,更何况,自从我登上成都开往昆明的火车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做个好姑娘,这是我的选择,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他的信息,我轻轻地吻着我24小时为我“亲爱的蝈蝈”开机的手机,我满心温暖。
  刹那间,所有的疑惑、烦燥和伤感消失得干干净净,2014年7月25日午夜时分,我的心境如水澄明。
  我原以为,我会捧着手机,静坐,想他,一直到天明,而事实是,我关了手机,很快就睡着了。
  那是我睡得最踏实的一夜,我没有梦见他,我甚至没有做梦。
  清晨我准时醒来,感觉自己像一片沾着露水的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