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翁婿
  这并非是楚千凝第一次见到顾沉渊,却总觉得哪里和上次不太一样。
  或许是因为之前他昏迷不醒,面露病态。
  又或许……
  仅仅是因为此刻他望向自己的眼神。
  那么复杂的眼神,足以无声的证明许多事情。
  顾沉渊的双眼中,有惊讶、有欢喜、有难以置信、有懊恼和自责……
  四目相对,两人都未说什么。
  楚千凝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这张脸定是让他想起了乐烟,那个极有可能是她生身娘亲的女子。
  想起乐烟,她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太过的波澜。
  一个自出生起便没有存活在她记忆中的人,她至今都觉得一切像一场梦一样荒诞,可是偏偏,又再真实无比。
  早在楚奕昭离世,她对乐烛生疑那日起,她便只当自己今生不过如此了。
  却没想到,如今峰回路转,竟认了爹爹。
  如此……
  不知娘亲还可否在世?
  轻轻松开黎阡陌握着自己的手,楚千凝缓步上前,一片片的拾起掉在地上的枫叶,而后递给看着自己出神的顾沉渊,红唇微勾,嫣然一笑。
  这一笑,却看得顾沉渊不禁红了眼眶,唇瓣微启,却始终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黎阡陌与其相识多年,几时见过恩师这般激动失态,心里便愈发确定他们的关系。
  见这父女二人相望无言,他便含笑上前,撩袍跪在了顾沉渊面前,风华依旧,气度未减,“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楚千凝:“……”
  他的适应能力会不会太强了点?
  自己这一声“爹”还未唤出,他那边便连“岳父”都叫上了。
  相比起楚千凝的错愕和好笑,顾沉渊就不一样了,他完全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笑吟吟的将人扶起,“贤婿快快请起。”
  “……”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瞧着这翁婿二人如此熟稔的架势,楚千凝竟隐隐有种自己是个外人的错觉。
  不过……
  心里暖暖的,唇角更是抑制不住的微微上扬。
  借着低头看路的机会,楚千凝不着痕迹的拭去眼角的一抹晶莹。她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都落到了黎阡陌的眼中。
  即便她面上表现的再淡定,心里也还是激动喜悦的。
  没人被他更清楚,她将家人看得有多重要。
  乐烛撕开那层假面具之后,楚千凝表现的既冷静又机智,可唯有他才知晓,好几次她都于梦中轻唤着“娘亲”。
  如今能与丞相相认,她心里自然是开心的。
  顾沉渊虽与黎阡陌走在前面,可实际上,他却一直拿眼睛偷瞄着楚千凝,眼角眉梢皆是喜爱之色,看得人不免心口发涩。
  三人进到厅中,顾沉渊坐在上首。
  楚千凝上前一步跪在锦垫上,朝他磕头拜倒,“凝儿……拜见爹爹……”
  忽然要唤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为“爹爹”,她其实还是有些犹豫,可一对视上对方殷切期待的眼神,不知怎么就唤了出来。
  听着她管自己叫“爹”,顾沉渊毫不掩饰自己眸中的欣喜,赶紧起身见她扶起,“好、好……你与你娘亲简直别无二致……”
  “她眼角也有这样一枚胎记吗?”说着,她下意识抬手抚上了自己的眼角。
  “……没有。”
  提到此事,顾沉渊的眸光便稍显黯淡。
  似是恐楚千凝怀疑两人的关系,他急急说道,“我房中有她的画像,当真与你一模一样,你真的是我们的女儿。”
  “我没有不信您说的话。”
  朝他弯唇一笑,楚千凝眸中水光盈动。
  之前她便听黎阡陌说起,只道偶尔瞧她目露深思的样子很像一人。
  不止是他,就连父王也如此说。
  只是任谁都不会将她与北周的丞相联系到一处,是以最多那么一想,却无人放在心上。
  时至今日方才明白,他们相像,是因为他们本就是父女。
  “您坐。”扶着顾沉渊坐回到椅子上,楚千凝柔声道,“我之所以问那一句,只是想确定一下,让您再仔细想想。”
  毕竟,乐烛眼角可是这枚胎记的。
  闻言,顾沉渊凝眸深思,却依旧摇了摇头。
  要么就是乐烟将那胎记藏起来了,要么就是她本来就没有,总之他不可能记错。
  “当日,是娘亲救了您吗?”因着救命之恩,他才对她情根深种?
  不成想,楚千凝竟猜错了。
  摇了摇头,顾沉渊面露追忆之色,“不是她救的我,我也不知救我的人是谁,醒来便在一处山洞中,你娘躲避追杀,碰巧也躲进了这处洞中,我们这才得以相识。”
  “原来如此……”
  眸光发亮的盯着楚千凝,顾沉渊似是连眨眼都不敢,生怕突然发现这是一场梦,醒来这如花似玉的女儿便不见了。
  被他瞧得有些发懵,楚千凝心下茫然。
  随即想了想,她方才走到他身边坐下,柔声道,“我与您说说我在东夷时发生的事情,如何?”
  “好、好、好。”
  “那时……”
  将从前那些事娓娓道来,楚千凝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见顾沉渊听得认真,她不免在心底暗责自己粗心。
  重逢时刻,她心里虽也动容,但更多的却在想着,早日走出这迷瘴,寻到娘亲,好让她与爹爹和自己尽早团聚。
  但是……
  于爹爹而言,如今自己这个女儿才是鲜活的。
  他急于了解她的一切,却又不得其法。
  思及此,楚千凝便愈发捡些有趣儿的事说与他听,至于那些阴谋阳谋她却只字不提。
  可即便她不说,顾沉渊也能猜到。
  和阡陌他们一家子牵扯上,她的日子又怎会安稳!
  忽然想起之前黎阡陌带着她来北周求医之事,顾沉渊的眉头不禁紧紧皱起,“此前阡陌带你去华光寺,便说你性命垂危……”
  不妨他会想起那件事,黎阡陌端茶的手一顿,眸光微闪。
  见状,楚千凝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骨血关系”?
  之前他去见楚奕昭和乐烛的时候,可不见他如此小心翼翼,甚至还满心不悦的同对方作对呢。
  唇角微翘,楚千凝柔声笑曰,“那已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您瞧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嘛,重逢贵在日后,若时时想着从前,岂非庸人自扰?”
  闻言,顾沉渊微怔,愣了片刻方才缓缓点头。
  女儿的一语双关,他如何听不出……
  她大抵是恐日后依旧寻不到乐烟的踪迹和下落,自己会更加失望,是以才深意十足的暗示他。
  事实上,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乐烟连孩子都生下了,却始终不曾来找他,说不定早已……
  想到那种可能,顾沉渊便不免目露悲戚。
  相思已入骨,欲断无从断啊……
  *
  这一日,黎阡陌和楚千凝在丞相府待了许久,三人用过午膳后,顾沉渊又随他们去了王府,同他们一家子用了一去用了晚膳。
  暮雪去了华光寺敬香祈福,是以并不知沂水城中发生的这些事。
  待到她回来的时候,便只听闻黎阡陌带着楚千凝安然归来。
  闻听此事,她勉力扯出一抹笑容,低声问道,“世子妃的病已经彻底治好了吗?”
  “应当是彻底好了,奴才今日瞧她红光满面,未见病态。”
  “……知道了。”
  “奴才告退。”
  来回话的小厮一退下,暮雪便失落的跌坐到榻上。
  原本她今日是想要在华光寺留宿的,可一听闻世子爷回城,她便带着莺儿匆忙赶了回来。
  不想得到的消息却令她百感交集……
  “义父还未回来吗?”
  “听说丞相大人在王府吃酒呢,想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说起这件事,莺儿便忍不住多嘴道,“小姐,方才奴婢听底下的人说,今日世子爷特意带着世子妃来拜见丞相,丞相似是喜爱极了世子妃,对她可好了呢。”
  “你说什么?”暮雪微微蹙眉。
  “小姐……”
  见她面色不虞,莺儿便下意识住了口,战战兢兢的望着她。
  对视上莺儿小心翼翼的神色,暮雪恍然醒悟过来,及时收敛了自己的神情。
  她只是没想到,义父会对世子妃表现的那般热情。
  他虽非什么顽固刻板之人,但是对于不熟悉的人最多也就是做到不失礼而已,为何会对这位世子妃这般特别?
  实在是想不通这一点,她这才觉得奇怪。
  小心的留意着她的情绪,莺儿斟酌着宽慰道,“许是丞相冲着她与世子的关系,因此才高看她一眼。”
  “真的吗?”
  “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丞相大人又与世子妃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朝她摆脸色喽。”
  “少胡说八道,当心被人听见!”
  竟胆敢将世子妃比作“狗”,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被人听去可是要杀头的。
  暮雪表面上虽在斥责莺儿,可眼中却透着藏不住的笑意。
  倘或义父是碍于楚千凝世子妃的身份才高看她一眼,那倒是说明自己想多了。
  “小姐,如今世子爷人已从外面回来了,要奴婢说呀,您可得好生把握这次机会才行。”一得了机会,莺儿便又开始撺掇她。
  状似不在意的摇了摇头,暮雪缓声道,“吩咐厨房熬一些醒酒茶来。”
  “是。”
  “吩咐门房盯着些,若义父回来了速来回我。”
  “奴婢这就去。”
  说完,莺儿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可这主仆二人都没想到,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中天,顾沉渊这才满脸喜色的由黎阡陌亲自送了回来。
  一得了消息,暮雪便赶紧端着醒酒茶去了顾沉渊的院子。
  门口的小童见是她也未拦着,任由她行至廊下。
  方才抬起手准备叩门,便只听黎阡陌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岳父大人早些安歇,小婿先告辞,明日再来看您。”
  “嗯,去吧。”顾沉渊的声音中都透着明显的笑意,似是高兴极了的样子。
  再说暮雪在门外听到他们的对话,初时微怔,而后脸色蓦地泛红。
  她没听错吧……
  刚刚世子爷唤义父为“岳父大人”,还自称“小婿”,而且义父还答应了,难道他们今日便是商议自己与他的婚事吗?!
  否则,这翁婿的关系又从何而来?
  就她所知,义父除了自己一个义女再无其他子嗣,连亡妻都没有,更加不可能有别人了。
  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可能,她只觉得连心跳都要停止了。
  恐待会儿见了黎阡陌失态,暮雪脚跟微旋,闪身躲在了廊柱后面。
  吱嘎——
  黎阡陌从房中走出来的时候,便见一截白色裙裾飘至廊柱后面,他瞧得真切却只当不知,径自走出小院离开了丞相府,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身后,是暮雪灼灼发亮的目光,透着满满的倾慕和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