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第21节
  李安然思考片刻,问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崔子竹在里头吗?”
  於菟回想了一下自己看到的那几个身影,摇了摇头:“应该不在里头。”自从崔肃执掌御史台,御史台的御史们一个个腰杆子都硬了起来,不管有事没事,上至皇帝,下至群臣,无所不参,无所不骂。
  皇帝头疼的很。
  李安然道:“那你自己去吧,子竹不在里面,阿耶发不了太大的火。”
  她拍了拍於菟的胳膊:“只是你自己要注意些,不能火冒上来便不管不顾,你肚子里还揣着个小的呢。”
  於菟双手交叠,点了点头:“我知分寸。”
  于是身边的侍女们便扶着於菟往皇帝小憩的书阁而去。
  当她到的时候,正好听见几个御史在下面跪坐着,口口声声道:“大公主尚未出阁,便收留外男在府,实在于礼不合,难以为天下女子表率……”
  皇帝听得烦,刚想开口,却听“哗啦”一声,珠帘响动——这段时日天气渐热,书阁的门上原本的帘毡换成了给人以清爽之感的珠帘,一推之下金玉琳琅,平白生出一股子杀伐气。
  众御史眼睛还未曾看清是谁,耳朵便先听到一声怒喝:“贱獠尔敢!”
  却见二公主挺着肚子一掀帘子,直指着那为首的御史喝道:“区区御史,何敢大放厥词!我长姐上能安君心,下能恤百姓。平西凉,灭东胡,痛击扶风,哪一样不是我大姐姐的功绩?邑封威海,长姐本可自取税收,她却尽数上交国库,你们做得到吗?长姐莫说做天下女子表率,作尔等表率也够了!”
  “我大姐姐不过是二十有六未曾出降,便招来尔等满肠灌醋的酸吏参她不止,洨河水患不见尔等捐财捐物,管起天家事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嗓门响亮!”
  坐在书案后面的李家老父亲:……
  噗嗤。
  跟着於菟的两个宫人慌得连忙一左一右扶住於菟:“殿下不要动气,殿下万万不可动气。”
  他连忙从书案后面转出来,无视了御史们或青或白的脸色,於菟刚想肃拜行礼,被他一把扶住:“於菟儿,你怎么来了?你这怀着身孕呢,怎么能动气?”
  於菟拭泪道:“孩儿今日本是进宫来请安的,谁知道刚来就听见这般酸儒攻讦我大姐姐,孩儿一时气不过……”
  “唉,”皇帝露出责怪的神情,“御史们也是关心你姐姐的终身大事,不好责怪他们做酸儒的……”
  虽然御史以直言进谏为荣,但是断没有一群大老爷们和一个孕妇吵架的道理,若是说话的是皇帝,他们还能扯着嗓子争辩几句。
  而对面是个孕妇,那不行,那说出去他们老脸不要了。
  结果自然是皇帝借口招御医给二公主诊脉,把御史们都赶走了。
  至于被御史们参了一本的本人,此刻正趴在窗户上,歪着脑袋,两个眼睛弯得和月牙似的——看着坐在窗前的人。
  崔肃被她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大殿下来御史台,不知有何赐教?”
  “你告诉於菟的?”李安然笑道。
  对方整理实录的笔略略一顿,在书卷上留下了一个小墨点:“殿下何以见得。”
  “御史去书阁上奏,走的是纯直门,於菟跟祖母请安,走的是侧门,中间隔着宫墙呢,她哪里看得到。”
  崔肃道:“虽然是个阿阇梨,但到底是外男,殿下留在府中确实不成体统。”
  李安然笑了:“是吗?我倒是觉得还好,我府中那么多人呢,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崔肃:……
  他皱了皱眉头:“殿下自己有分寸,就不用子竹再做提醒了吧?”
  “你担心我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你是崔家长子,你弟弟孩子都有两了。你还是个独身。”李安然不趴在窗台上了,站直了身子靠在窗扉边上,调侃崔肃道。
  “大殿下皇家长女,你妹妹孩子都两个了,自己不也未曾出降。”崔肃立刻反唇相讥。
  李安然:……
  崔肃:……
  沉默半晌,李安然自己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行了,我俩别相互戳对方肋骨了。”
  崔肃是大周开科取士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年仅一十八便以一篇《政论》稳居那一届殿试榜首,之后便自请外放到边关做官,和他弟弟一样是个怪胎。
  若要再深一步说……他还是李安然青梅竹马的发小。
  崔肃憋了一会,最终还是道:“殿下,那阿阇梨到底不适合留在宁王府,若是殿下实在留他有用,不想放他去寺庙之中挂单,臣可以代为照顾。”
  李安然摆了摆手:“用不着。我还得试试他才成。”
  崔肃:……
  刚直不阿的崔御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跟打翻了酱油铺一般,咬紧了牙关道:“试试?”试什么?这事为什么要跟他说?
  大殿下,你越发没道理了!
  李安然却抱着胳膊不看他,也不回答了,自然没有注意到崔肃脸上那尴尬的神情。
  荣枯毕竟是沙门中人,虽然有才华,心中却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一份虔诚,李安然并不能确定他最终是否能成为自己的同路人。
  所以,她要慎之又慎。
  此事成了,便是惠及千古,若是不成……那便少不得还要有后来人再行魏武之事。
  荣枯法师是否可当大任,她还得再试探试探才是。
  第28章 第一更(瞧呀,这就是她拾到的宝……
  荣枯看着宁王府的大门, 不知怎的,心里就是略微有些发憷。
  毕竟……他六天没有回王府了。
  虽然宁王殿下似乎也知道的样子,但是……他就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慌。除了庵堂之外, 他将永安城内外四座僧寺都走了一遍。
  发现这些寺庙多多少少都有积蓄良田,贮藏金银的问题——虽然说沙弥十戒之中有一条不蓄金银财宝, 但是这些财货是作为寺庙共同财产, 由专门的阿阇梨为了寺庙的各种活动掌管着的, 倒也算是在清规戒律里寻了一处可以钻的空子。
  很快就要到四月八浴佛节了,这对于寺庙来说就又是一笔开支,装点佛像, 供奉花车,这些都要用上钱——所以说,沙门云空,为了宣扬佛法,却又离不开俗世那些阿堵物——终究成了未必空的悖论。
  荣枯一时间,心里的想法也颇为纠结。
  想着想着,却最终还是一个人步行回了宁王府。
  他交出入府的腰牌,负责看守侧门的府兵验看了一番之后,便将人放入了府中。
  荣枯一路往自己暂住的偏厢房去, 推开门却看见李安然和元容坐在廊下下棋,李安然手里把玩着白子, 皱着眉头:“你让我两步啊。”
  “今日是来寻法师的,奈何法师不在, 原本是打算静坐等着, 偏偏殿下说想下棋,草民陪你下了,殿下又嫌弃草民不让着你……”元叔达落下一颗黑子, 吃掉了左角上一大片白棋,“叔达始终是不懂,殿下是心思玲珑,带兵打仗之人,怎么会偏偏是个臭棋篓子。难道那些兵法,殿下都是读了就忘不成?”
  李安然:“兵法,什么兵法,不是只要莽上去就可以了吗?”
  元容:……你认真的?
  李安然哈哈大笑:“人的智慧和精力是有限的,若是在一处耗费了,那就不想再在另一处挖空心思了,叔达可明白?”
  元容思忖片刻,道:“大殿下真是个臭棋篓子。”
  李安然:……嘤。
  两人相谈甚欢,以至于边上的荣枯插不进话,只好站在门口叹了口气。
  元容笑道:“法师回来了?”
  李安然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管他呢,我们棋还没下完呢。”言罢,又下了一子,一副这棋虽然必定是要输了,但是我就是要下到最后,不为别的,只是就要晾着那边那个夜不归宿的秃贼一般。
  元容本也是个人精,他这几日在太学也听说过那日长明寺辩法,知道这位“踢馆”的野僧不是别人,就是荣枯,也知道他这几日宿在天京之外的佛寺里头,没有回王府。
  他今天说是来寻荣枯的,其实还是来找李安然,为的其实是太学蒙学那一干东胡小童生。
  东胡一干蒙学的童生是从瀚海都护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聪明孩子,但是他们十个里头有八个不识字,剩下的两个能背个“一一如一”也算是尽力了。
  东胡人彪悍,从孩子身上就能窥见一斑,这些东胡小崽子虽然汉化说不顺溜,但是他们打架行啊。
  太学蒙学不仅教授琴棋书画,四书五经,连骑射、摔跤、马球也在学习之列,这些东胡童生别的不会,摔跤打架那是真的狠。
  一来二去,虽然太学为了防止起冲突,专门给东胡的蒙学生开辟了一个位置较为偏僻的学舍,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两边的学生正面怼上。
  东胡是柔然后裔,当初佛法东穿的时候,一支南下传到了汉地,还有一部分传教僧人北上,以净土宗的学说,融合了柔然萨满巫术,最终在瀚海都护府一带站稳了脚跟,王室也将这些僧人视为座上宾,王室之中也经常有子弟出家修行,最终发展为了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对身披褐红色法袍的僧人,都会礼让三分的情况。
  元容刚上任,就把这班小崽子一个个都揍了一顿,算是在他们心中树立了高大的形象,但是这班小崽子在太学除了元容谁也不服,一身野气,急需人磋磨。
  于是元容想到了精通各宗经典的荣枯。
  于是他笑道:“一盘棋而已,犯不着这般认真。”说着摇了摇头,对着已经走近前来的荣枯眨了眨眼。
  李安然把手上的棋子一丢:“还知道回来呀?”
  荣枯:……
  不是,大殿下,你这发言是不是有些奇怪?
  元容觉得这话耳熟,似乎在什么什么地方听到过,于是侧着头仔细想了想,顿时恍然——自己幼时,父亲夜访友人,吃酒不回,第二日母亲必定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配上这么一句呛死人,又像是撒娇一般的“还知道回来呀”。
  元容:……
  他抬起眼来,瞥了一眼李安然——不要以为李安然平时里喜欢着男装,胡装,办做男子打扮四处行走,若是放在自己家中,她还是喜欢做女子打扮,怎么娇俏妩媚怎么来。
  “法师也不是故意的,”元叔达浅笑,“硬要说,法师本就是佛寺中人,流连佛寺才是应该,投宿王府才是怪哉。”
  李安然白了他一眼:“叔达这话说的,是怪我拘着法师不肯放?”
  荣枯道:“殿下这边清净,离群索居,比佛寺还清净几分,小僧过的很是清闲。更何况,只要心向佛法,何处不是净土佛龛呢?叔达执迷了。”
  元容摸了摸鼻头,干笑了一声:“既然如此,我就先同法师有约了——你在长明寺那场辩法实在精彩,太学之中多有人以此为蓝本推演辩论之道,我想请法师到太学一叙,顺便帮我些小忙。”
  荣枯双手合十道:“叔达尽管开口,小僧尽力而为。”
  李安然被两人一来一回丢在边上,便挑眉:“你二人聊得欢快,倒把我丢在边上。”她抓起棋子,将它们收归棋盒。
  元容浅笑:“我是请法师去教导我那些东胡来的学生的,殿下在瀚海都护府素有凶名,我怕吓着他们。”
  他移开些位置,给荣枯腾出坐的地方,拿起边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狻猊狻猊,夜止小儿啼,说得可不就是大殿下么?”
  荣枯只是抿唇,眉眼一片柔和。
  李安然把棋盘往廊里一推,笑骂:“你们两个凑做一帮打趣我。”
  荣枯道:“话都是叔达说的,怎么还怪上小僧了?”
  元叔达便抚膝大笑:“法师明明也被逗乐了,却尽把事往我身上推。”他借势撑了一把,站了起来,“如今天色不早了,我也得快些出长乐坊,回太学去,晚了怕是给关在坊外。”
  李安然道:“晚了也无妨,留下来同我喝一杯,用些晚膳,我这王府客房也不少呢。”
  元叔达摆手:“不了,给蓝管事添麻烦,再说我还有些卷子没有批阅完,还是早些回去——”他转向荣枯道,“法师,我们约个时日?”
  “浴佛节之后吧。”荣枯道,“浴佛节之前,我还得抄些供奉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