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是非之栅
  事到如今, 灵素已经大概摸到此界的出路多半在心念上, 只是一时间还难知究竟。比如心念什么情况下能反哺灵光?心念对护阵有影响, 对附近的人是不是也有影响, 是何影响?灵光得育后又会如何?那出路到底是什么样一条路……
  她在自家小酒馆里琢磨人人世事的时候, 外头又起波澜。
  先是方伯丰受了朝廷的嘉奖, 说是为了他所贡献的养土之法还有发现和推广耐寒耐旱粮种的功劳。灵素觉着此事说不太通, 养土法和之前的新稻种、米袋子之类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出了名的米袋子产区都是莽北诸县,怎么忽然又为这个论起功来。
  还是方伯丰跟知县大人一通深谈后回来告诉的灵素, 这些只是明面上的话,根子上是为了他在做的那个良种选育之法。
  如今灵素的神识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了,连帮着挑挑种子都没戏。幸好当日已经把那些有花无籽、有花有籽、籽又无花、籽又有花的事情大概闹明白了, 加上这两年岭儿那个半仙一直跟着她爹在自家地里忙活, 事情进展倒挺顺利。
  “知县大人说此事要紧,关着国计民生, 叫我千万当心, 莫要泄露了出去。之后朝廷还会另有安排, 只叫我们放心。”
  灵素一愣:“这还防着哪个?育出来的粮种迟早要推行天下的不是?”
  方伯丰道:“只是这天下也不止我们这一处, 海外还需多番国, 日常与我们有些龃龉,还是不得不防。”
  灵素听了这话心里好不难过:“可怜我哪儿都没去过呢, 这神识就被封了……”
  之后过了半月有余,他们家里忽然多了十几个家丁仆役, 都是燕先生和苗十八那里来的。也不住在家里, 就住在山上,帮着方伯丰打理他们家的田地。
  灵素本来以为自家的这些实验良种选育之法的田地会被收做官田,没想到朝廷这么贼,都没经过官府衙门,不晓得什么地方直接给遣了这么些人来。这些里头果然有深谙农务的,还有几个却是习武出身,打着长辈们的幌子就这么大模大样成了他们家的人了。
  方伯丰说给灵素:“大人说……说这官也没谱,咱们这个利益太大,万一有人被权财所迷,收做官田反而不保险。这些人都是六部里出来的,有什么事情都能直达天听。”
  灵素咋舌,果然民以食为天,方伯丰从土里刨出来的功劳事关民生社稷,这就国朝“直辖”了。
  方伯丰还笑:“这下可算稳当了,往后我就老老实实跟田地作物打交道,不用担心旁的。”知县大人几次三番跟他提什么仕途晋升的话,他心里也有点发毛,这下就彻底踏实了。
  正觉踏实,这不踏实的又来了。——知县大人要高升了,去南路延平府任同知。
  一时县里百姓都不安起来。毕竟之前许多乱事,自这位大人来了,就渐渐太平了,日子也越发好过,如今整个康宁府说起来,头一个都得算德源县。这样的大人一走,万一再来两个同从前样式的,那日子可怎么过?!
  可这样的大人,本来也不能一直屈才当个小小知县吧。
  有耆老乡绅就商议着是不是给送个万民伞什么的,正这时候,忽然又有别的话传出来。
  这位大人在任期间,别的不说,光智计百出和两袖清风就算世上难得的了。可没想到人家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有风骨,原是跟养猪养羊似的,等养肥了再宰。
  这回要离任了,往后再肥也不是自家的了,也无需再遮掩。自己不出面,却是叫自家夫人动的手。这位请了几个德源县数得着的买卖人吃茶,据说言语里一直赞人家那东西好,商人识趣,没过几天,几家买卖里就都有了这位高夫人的份子了。
  多聪明,多便当!如此一来,就算大人离任了,这德源县的好处还得给他源源不断地送去。真是好手段!
  ——所以万民伞的事儿,还是先放放再说吧。
  灵素同七娘和绍娘子进了县衙,才晓得那位拜访过自家的衙门“同僚夫人”原是知县夫人。知县夫人还想着到时候要如何不动声色解释一番,见灵素一脸“原来是你啊”,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事情说完出来了,一路上七娘同绍娘子都默默不语,灵素就没觉着里头有自己什么事儿,还把当日知县夫人去她家的事儿说了一回,笑道:“我就晓得是外地来的同僚,倒没想到这同僚是知县大人……都在一个衙门里干活儿,倒也能算同僚吧?……”
  那俩都没话答她。
  绍娘子绷不住,同七娘叹道:“这是白搭了知县大人的官声来替我们作保?我们、我们不过一介商户……”
  七娘苦笑道:“这人情还真是欠大了。”
  方才知县夫人把自己的意思说了,无非是请了她们来,之后再多添两回来往,就坐实了自己拿了她们买卖份子的意思。不过这是面上的事儿,她可不是真要她们的好处,先同她们明说了,叫她们心里有数。
  知县夫人笑道:“我们这就走了。没法子,这心眼儿多的人瞧谁都不放心,这好容易你们这些买卖起来了,怕万一往后有什么人来打你们主意,你们不好应付。这么耍个花胡哨,晓得里头有我们的事儿了,想伸手的人就得好好考量考量。说不定就罢手了!
  “不过这是装装样子的,可不能来真的。就放出风去,我再叫我跟前的人往你们家里走两趟,叫人心里信实了就成了。你们心里有数,晓得这事儿,记着一块儿配戏,可别叫我一个人唱!”
  七娘立时听明白了,心里不由得把眼前这位同自己近日接触的那些夫人太太比较,心里一叹。
  这样白叫人抹黑给自己挣便利的事儿她实在连想都没想过,赶紧要推拒,知县夫人就笑:“没事儿!咱们这里闹得跟真事儿似的,结果没有。一来是护了你们,二来么……我这里未必没用。原是个两头得好处的事儿,你们莫要觉着亏了我的。说无奸不商,难道老老实实的就能当官么?一个道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没法再推了,只好都听从夫人安排。
  路上七娘就感慨:“从前觉着自己挺不错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能耐,想自己从前真是井底之蛙……”
  绍娘子看看她,笑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你们这些人大概就是生来叫我们没法踏实过日子的!”
  七娘听了连连摇头:“当不得这个‘你们’。”
  见灵素看她,七娘便道:“若是真拿了还罢了,其实没有真事儿,却要闹得跟真事儿一样。这样到时候后来的官也好贼也罢,有想打我们买卖主意的,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了。”
  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声:“可我们又怎么配!这点买卖都蠲了进去,只怕也不够县舅爷的一艘画舫,却叫人家赔了自家名声来护着我们!”
  绍娘子道:“往后我们把买卖做大做长久,叫越多的人因着咱们的买卖受益得好处,才算个回报吧。”
  七娘跟着点头。
  灵素却忽然道:“可又不是光这一个用处的。这闹出去风声,说拿了你们好处了,结果实在又没有。若有人跟谢家为敌的,以为抓着个大把柄了……这、这不就成了一个上好、上好的圈套?……”
  她自己说完这番话还一脸迷糊着,最近对世事的琢磨,这事儿应该是可以这么办的吧?……
  那俩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还是七娘先笑出来:“瞧见没?这官家太太想事儿同我们这眼里只有买卖银钱的就是不一样!”
  绍娘子也回过神来,笑着捶了灵素肩膀一下。
  只是三个都有志一同的再也不提这话了,那两个都谨遵夫人所言,一样样做起来。旁人来打听时,总是矢口否认,且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例举许多理由,只说没有那样的事。
  可眼见着知县夫人的近侍特地坐了掩饰得不甚高明的车驾频繁来往于几家,几家的心腹管事也在钱庄间着急奔走,加上有“略知内情”的人传出来的片言只语,这欲盖弥彰的板上钉钉之势,看在人眼里才是笑话。
  灵素开着小酒馆,天热的时候敞开着一半的屋子,不上隔板,来吃酒的不仅有汉子,便是妇人也有几个。
  尤其是几个婶子大娘,几个人聚坐一起要几碗果子酿,被边上相熟的邻舍嘲笑时便回骂:“老娘自吃自喝,要你骚根儿没处戳得来溅口水?怎么这酒难道只你们男人吃得我们女人便吃不得?一样赚钱,一样受累,偏你们就金贵?你趁早给我夹着蛆老实坐着,好多着呢!”
  那被说夹了“蛆”的汉子只好鸣金收兵:“这女人家不要脸面起来,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比男人还不如了!”
  这话听着又说女人本该比男人更有口德些的意思?灵素就整日在这些人的言语间瞎琢磨。
  酒肆茶馆,都是说闲话的好地方。灵素这阵子听得最多的就是对知县大人夫妇两个的“又要牌坊又要卖”的揶揄嘲讽。
  “其实不是那样的。”她真恨不得出去给知县夫人正正名。可惜人家那一石不晓得多少鸟,自己贸然出头倒是给人添乱,也只好听着。
  不过也有虽不知就里,也凭着一股“信”就要想法子替知县大人和夫人开脱的,只道:“捉贼还得见赃呢,你们看见人家写文书、拿红利了?就平白造谣!”
  这下好了,直接演成“舌战群儒”了。
  有人非说自家亲戚就是衙门里的,这样的事务都是官场常例,“难道还有哪个傻子会嘴上认了说自己拿了治下商家的好处?!”
  更有人忽然心明眼亮起来,从知县大人上任以来的各样政务说起,看出其中早就透露出这位不是个什么好官,不过是世家出身,心机手段厉害,寻常人看不明白罢了。“这官场上哪有好人?何况那样的世家大族,都是多少民脂民膏养出来的!你们还当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呢,真是笑话!”
  灵素听着,心里忽然疑惑起来。这些人果然都知道“事实”究竟是什么?可怎么言之凿凿,好似都自己亲历亲见了一般。又能为这些自己都实在不知究竟的东西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结成仇。怎么这样的无根之木却长得这般茂盛!
  她就想起之前她哥说的那话了,同样一件事情,有人觉着受苦,有人觉着愤怒,有人觉得无可无不可。事情都是一件,怎么到了人心里就两样了呢?
  灵素发现,这人除了因肉身所限的“不知”外,还有个自己给自己造的“不知”。他们心里有一堆“应该”“理所当然”,很少会去检视这些规矩道理是不是真的,甚至有时候都不能觉察自己根底里的这些设定。
  可他们看外头的人事,原是经过这些观念的筛选的,并没有办法把事情原原本本“照见”,而是经过自己解读后的“看到”。
  而这个过程里,他们通常会以极快的速度给事情定上一个“是非好坏”,而所有的“知”,多半也就停在这里了。等他们看到知县夫人故布的这些疑阵,他们没有办法只停留在真正看见的事情上,等进到心里的时候,已经是“他们在勒索商家”这样的推断后的“以为”了。
  之后的心念方向,要么就是跟反对这一“以为”的人起争执,觉着对方眼瞎脑残了,这样“明摆着”的事情都没看出来;要么就是立足于这一“以为”上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盼着看神罚报应。极少有人会去反省自己的认知,多半是“与我不同的便是错的”这样非此即彼的唯我独尊。
  想想人这一世,天天月月年年,所见所历之事,多少都被自己既有的“设定”改了样貌,可他们却大多信以为真,毫不怀疑。甚至有许多人正为自己心里的某些“以为”所苦,他却只会面朝着外头找寻因由,分毫没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的认识出现了问题。
  有人花了大价钱终于吃到了极为珍罕的“珍馐”,却发现根本不合自己的口味;有人认定需得出人头地才是人生正道,等果然有那么一天了,心里却并没觉得满足高兴;还有人一直过着叫自己厌烦的日子,可他心里的一堆“应该”告诉他,他别无选择;被自家相公不时拳脚相加的妇人,相信家和万事兴,女人若是失了婚必定生不如死……
  人心里那一堆基于“应该”的是非之见,好似一个围栏,把他们困在了里面。有些里头简直水深火热,他们也只好在里头耐着,却没想过,那些栅栏原是他们自己立起来的。
  灵素越看越觉得此间心念的可惧,心里也更疑惑这心念同最后出路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