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阳高悬
  【哀悔恨叹,皆成往昔。】
  百奈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挖心锥骨的痛楚了,久已无波的心境再起涟漪就直接变成了如此的海啸巨浪。一时间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暗无天日,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悔恨。为什么,皇权加在我身的无情要让这个人一同来承担,明明我们想要的都是这世间的温柔以待,为何不能各相温暖?
  “我现在后悔……”百奈任由自己的妖法不受控制的散出,“还来得及吗?”
  幻境中有不可阻挡的远古威压逐渐近身,可百奈都无暇顾及了。现在的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涌上来的七杀军,也不在乎血契言灵是否还在,这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了,除了怀里的这个人。她执拗的重复着“喜欢”,即使周俍再也听不见了。
  幻境中有一团金色走进,看着百奈的执拗,鄙夷的嗤笑一声。百奈却丝毫不在意,仍旧陷在自己的幻境,一遍又一遍的重演着转生湖畔的那一幕,一遍又一遍的在周俍耳边轻声呢喃着:“殿下,百奈喜欢这个名字啊。”
  幻境终被来到紫微宫下的威压轻易破碎,百奈看到了急匆匆跑上来的周偈,下意识的将周俍拢得更紧,更捡起周俍的佩剑握在手里,戒备的看向周偈。
  可周偈却仿若被什么吸引般,义无反顾的冲进紫微宫,迎面正撞上那团金色。
  此间一切不复存在了。
  周偈陷进了无边无尽的恨意中。这可裂天,可焚海的恨意,将一切美好吞噬。那些曾经无数次梦到的凌辱、欺骗,还有那些无数次听到的哀泣都变为了实实在在的过往,在周偈心上、身上反复重演。周偈的世界晦暗得不剩下一丝光亮,那些无可救药的绝望,让所有的悲痛都放大。有无数次轮回的,也有此世的。
  “为什么?!”周偈指着武兴帝,一边哭一边骂,“你为什么要害死长兄?!”周偈不管不顾的冲上来,却被长乐钳住,“你还我长兄!还我!”少年人稚嫩的身躯承受不住远古沉积下来的恨意,周偈的脑海里只剩下最恶毒的诅咒,“我恨你!”
  “母后……”周偈无助的摇着杨皇后的手,“你不认识偈儿了吗?”杨皇后茫然的抽回了手,嘴里喃喃叫着“佶儿”。周偈又心疼又委屈,哭着说,“长兄不在了,母后还有偈儿啊,母后你看看偈儿啊。”少年人幼小的心灵也承载不了永世难解的绝望,周偈的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寒凉,“母后不要偈儿了吗?”
  这一切,都是周幽皇权带给我的!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卑鄙无耻的人类。转生湖水好冷,他们究竟困了我多久?神见之森这座吃人的魔窟,究竟斩杀了多少命魂?那些被血肉催开的赤韶藤下又埋葬了多少怨念?如今,就让这些怨念吞噬整个帝都吧,让周幽血脉永坠深渊吧,让这人间变为地狱吧!
  这是你们应得的报应!!
  无边无尽的恨意将周偈淹没,他看着惨死在狐妖利爪下的武兴帝竟无一丝难过,反而还有一些快意。他看着长乐和绝宸倒在武兴帝身前,至死都维持着护卫的姿势,觉得有些可笑。他踱出紫微宫,居高临下的看着伏身在地惴惴不安的七杀军,难以抑制的就生出了厌恶。转过头,就看到百奈紧紧护着周俍的样子。厌恶里添进了怒火,他带着要将半妖护着的那个周幽血脉碎尸万段的恨意慢慢俯下身,向着周俍伸出手,谁知却被百奈出剑刺伤。他一下子就怒了,翻手掐住百奈的脖子,却在百奈的眼中看到了无畏。
  为什么你不害怕?是谁给了你勇气?
  神见之森的缤纷春色霎时拢在周偈身侧,春色中有一个暗金身影从天而降,在他耳边柔声安抚着:“别怕。”
  “我等你。”有人给了他一句这样的承诺,才让他义无反顾的来到了这里。
  这世间有过太多的困苦危难加在我身,幸有你的微末护佑才让我有了不断前行的勇气。
  周偈松开了百奈的脖子,回应着那句承诺:“等我回来。”
  下了一整夜的大雨毫无征兆的就停了。
  纷杂的脚步声自远及近停在了紫微宫,手持连弩的军士将紫微宫团团围住,为首的锐儿虽浑身血污,但目光炯炯,比起一旁狼狈不堪的周璠却是好上百倍。
  周璠看着倒在百奈怀里的周俍,一步一顿的登上御阶,难以置信的拉起周俍的手,唤着他,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感受着周俍的手越来越凉,最终失了所有温度,周璠隐忍了一夜的惊惧与不安再承受不住,合着血泪一起泣下。
  周偈听着周璠的悲泣,先翻涌一阵哀恸,紧接着又变为弑仇的畅快,最后化为屠虐的冲动。周偈用尽全力按住将要失控的情绪,忍住内息不断翻涌的沸腾,对押后而来的林鸣堂吩咐:“国殇,传本王令,闭城、戒严、宵禁、封锁一切消息。命司徒程中云暂代朝政,安抚百姓,善后诸事,命沈子翟协理。你驻军城内,监察百官,凡有异动者,一律格杀勿论!”
  “是!”林鸣堂躬身领命,又问,“七杀军将做何处?请恂王示下!”
  “他们……”周偈看了一眼仍伏在地瑟瑟发抖的七杀军,道,“暂押军署,一切……”周偈忍住一瞬间又要翻涌而出的恨意,道,“一切审断都等我回来。”
  “恂王。”锐儿看着周偈恍惚的神色,上前一步扶住周偈,担忧的道,“你怎样?我送你回府吧。”
  “不用了。”周偈推开锐儿,一步一步的走下御阶,“你陪着璠儿吧,本王自己能回去。”
  周偈没有多看周俍一眼,独自一人走出了皇宫,走在了尸陈遍地,血流成河的都城内。耳听着此起彼伏的哀嚎悲泣,感受着无尽的恐惧和无助,问:“你满意了?”
  “这是人类应得的报应!”狐妖的怒吼响彻周偈的脑海。
  “对不起你的是周氏,你为何要生灵涂炭?”周偈看到了更多被射杀的七杀军,“这些半妖更为无辜,皇权对他们已是残忍,你也不肯留一丝希冀给他们吗?”
  “与我何干?!”狐妖不屑的道,“他们都是皇权的走狗!”
  “怪不得。”周偈冷哼一声,开始诛心,“你也只有出卖妖丹换周氏助你脱封这一路可走。”
  “你说什么?!”狐妖的愤怒立刻升级,“你以为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周偈轻笑,转过一条街,看到了熟悉的王府大门,“可我又不是你。”
  “莫要嚣张!”狐妖恐吓,“你只是我的命魂而已!”
  “那又如何?到头来你还是得听我的。”周偈不惧,摸着自己的心口,“因为我比你强多了!”
  “强在哪?你原本只是一介凡人。”狐妖试图惑乱周偈的神智,却没有成功,不免恼羞成怒,“别自以为是了!”
  “你气也没用,我就是比你强。”周偈走进了恂王府,“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狐妖还在喧嚣还在咒骂,可是周偈都听不到了,他满眼里只看到那个给了他护佑给了他勇气的人。他看着那个人靠在中庭的门边,满脸期待的张望着,待看到自己后,强撑着站起来,顾不得满身伤痛向自己跑来。
  “殿下。”暮色看着周偈,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语气,轻声说道,“你回来了?”
  “嗯。”周偈将头靠在暮色的肩上,柔声回应,“我回来了。”随后,再抵不住灵力奔涌带来的疲惫,顺着暮色的肩侧滑了下去。
  暮色手忙脚乱的接住周偈,心疼的将他揽进怀里。
  “殿下。”暮色抚着周偈的脸,掩不住骄傲的说,“你看,王府还在呢。人在府在,暮色做到了。”
  只可惜,周偈已经听不到了。他沉沉的睡着,在梦境中将所有过往又重新经历一遍,却依然坚守了初心。所有的喧嚣一去不返,再也听不到了。只有悦耳的鸟鸣,高低婉转。
  周偈慢慢睁开眼,茫然的盯着床帐顶,好一会儿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看向了床边守着自己的人。未成想,竟然对上了沈氏满是担忧的双眸。
  “殿下。”沈氏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几天?”周偈避开沈氏伸过来的手,自己坐起身。
  “三天。”沈氏读懂了周偈的回避,收回手,静静的在床侧坐好。
  “暮色呢?”周偈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不是他守着我?”
  “他坚守一晚,又受了伤,太累了。”沈氏轻轻开口,“我让他去歇息了。”
  “哦。”周偈有些不太适应如此娴静温柔的沈氏,不知该跟她说什么。
  “殿下饿不饿?”倒是沈氏,神色十分自如,“想吃些什么?”
  “随便。”周偈尽量避免与沈氏的目光接触。
  沈氏看着周偈的无措,轻轻笑了笑,站起身道:“我去叫暮色过来。”
  “不用了。”周偈忙制止,心疼的说,“让他多睡会儿吧。”眼见沈氏体贴的应承下来,没有如往常般的嘲讽,周偈竟第一次觉得不自在,没话找话的说,“那个,你吓坏了吧?”
  “嗯。”沈氏承认的很坦诚,“不过幸好殿下留了暮色在。”沈氏由衷的对周偈说,“多谢。”
  “应该谢暮色。”周偈不由自主的用了一句沈氏曾说过的话,“恂王府也是他的家,他不会容忍贼人随意践踏的。”
  沈氏听闻先是一怔,随后却是一阵酸甜苦辣五味陈杂,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情绪太多,竟不知该说什么好。静默几许,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耳听着外间传来脚步声,沈氏知道是暮色来了,忙站起身,向周偈敛身一礼后走出了房间。
  雨后晴空如水洗般澄净,沈氏望向那高悬于天的炎阳却不小心被耀目的光线刺了一下眼,自嘲的笑笑,转过回廊,走进了内院。